第三十五章 是非对错全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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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和玉藻过了华山,入南瞻部州境内。反正也不急于回长安,一路随意而行,游览风光,也不管到了何地。这一日,到得一处,只见一条大江,宽有百里,惊涛拍岸,滚滚入海。江边有座山岭,虽不甚高,却又一番奇异之处,日光照下,那山头便做灿灿金色,耀人眼目;山下有座小小城郭,其中行人往来,熙熙攘攘,甚是热闹。李承乾心中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玉藻见多识广,道:“下面是杭州钱塘县了。”
两人落下云头,随意赏玩周遭风景。李承乾在长安长大,实不曾见过这等江南水乡风光,顿觉心神疏爽。在县城中走了半日,又出了城,欲到那座山上看看,俗话有云:看山跑死马。那山看起来只在近前,并不甚远,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未到。好在左右无事,也不着急,只是日近正午,有些炎热,见前面有个小树林,便走入林中歇息。
林中小径幽深曲折,奇花异树,落英缤纷,鸟鸣清丽。李承乾和玉藻走了这半日,略略有些疲倦,便在林中找了块空地歇息,顺便欣赏风景,随口闲谈。
正说话间,李承乾陡然面色一凝,示意玉藻止住声息,侧耳细听。玉藻初时不明其意,但也依言行事,过得片刻,就隐约听到空中有两个女子说话声,仿佛正在争吵,只是离得远了,听不太分明。
“姐姐,法海有天罗金钵在手,我们胜不过他的。”这是一个清脆的声音。
“胜不过,总逃得过,我没打算真与他动手。”另外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待会我缠住法海,你进金山寺把许仙救出来,带他先走。我随后会跟过来,天罗金钵虽然厉害,也未必困得住我。”
“姐姐,我真不明白,那许仙有什么好的,却让你这般痴迷,还要以身涉险去救他。”
“小青,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是不懂,”叫小青的女子说,“但我知道玉清教主封神之后,就颁下玉虚符诏,严禁人妖婚配。我们在钱塘县住了这几年,小心翼翼,总算不曾出什么大事。姐姐,眼看千年大劫又将至,法海既然把许仙带走,我们何不也借此机会顺势脱身,早早回转西湖底下潜心修炼才是。若再纠缠下去,惊动天庭,只怕天谴立致,到时候连性命都保不住。”
另外一个女子沉默片刻,道:“小青,男女情爱,你还不明白。我若不能与他在一起,便是再活千万年,也没什么意思。我若能与他在一起,便是躲不过天谴,心中也是欢喜的。”
小青道:“算了,反正我也不懂。你要去,我自然帮你就是。”
两人在高空云端上商议定了,又过片刻,化做一道白光、一道青光朝那座顶上泛金的山上飞去。
※※※
李承乾听这两个女子说话,虽然不知缘由,大体也猜出是什么事情。既然提到人妖不能婚配,又提到什么回转西湖底下修炼,显然方才说话的两个女子乃是妖怪了。他此次是出来游玩,不打算多管闲事,只要不牵扯到自己,也就不再多想。
玉藻却若有所思,过了半响,突然道:“殿下,你有喜欢的女子么。”
李承乾怔了一怔,笑道:“以前没有,现在或许有了。”
玉藻轻笑,随手扯过一根草来折弄,道:“殿下贵为皇子,料想身边必定佳丽无数,难道就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么。”李承乾也笑道:“若是她们都如你一般美貌,我自然便喜欢了。”
两人这大半年来,起居饮食,朝夕相处,彼此熟悉,言语谈笑之间,便往往少了顾忌。玉藻听李承乾如此说,微微一笑,道:“是么。”李承乾本非谨守礼法的君子,对玉藻一直颇有爱慕之心,只是在长安时一直住在皇宫之中,新近才搬出来。宫中人多口杂,自己又身份特殊,不敢过分造次。如今在外,别无拘束,见玉藻如此说,便笑道:“自然。我父皇赐我干将莫邪剑的时候,便说这剑是雄雌一对,所赐之人也当是一对方可。如今这莫邪剑却被你拿去了,说不得,只好做我妃子。”
玉藻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不过是一把剑,还你就是。”伸手要取莫邪剑来。李承乾坐在她身边,见她脸飞红霞,娇美不可方物,不由得心神一荡,趁机伸臂将她抱住,笑道:“已经拿了,哪有再还回来的道理。”玉藻被他抱住,顿时全身发软,也不挣扎,将脸贴在李承乾肩上,幽幽道:“你当真喜欢我么。”李承乾将玉藻抱入怀中,突然有种极度熟悉之感涌来,仿佛自己昔日曾无数次这样抱过玉藻似的。只是温香软玉在怀,虽然诧异,也无暇多想,一手揽着玉藻腰身,一手轻轻打散玉藻发髻,将发丝披散下来,轻轻抚摩,低声道:“自然。我自见你,便朝思暮想,只盼能再见你一面。既复见你,又盼能日日见你,朝朝相对,只愿能娶你为妻,便此生无憾。”
玉藻闻言,垂首不语,道:“你当真愿意娶我么。”李承乾道:“当然。”玉藻道:“但你父皇却似乎不甚喜欢我呢。”李承乾讶异笑道:“哪有此话。”玉藻在宫中住了许久,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对她都十分喜爱,赏赐不断,几乎视若自己女儿一般,如何谈得上“不喜欢”三个字。玉藻眉头轻蹙,长长睫毛颤动,低声道:“当日王远之等人一闹,虽然被我们遮掩过了,但你父皇心中难道就没有半分疑虑?”李承乾道:“你是要嫁与我,又非我父皇。只要我不在意,我父皇纵然疑虑,又有何妨。”
玉藻道:“你不在意我是妖狐之身么。”李承乾低头在玉藻脸颊上一吻,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只认得玉藻,又不知道什么妖狐。”玉藻听了,玉面发烫,心中满是欢喜,将脸埋在李承乾怀中,不敢再说话,只觉丝丝男子气息将自己包裹,熟悉无比,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时,玉藻醒来,发觉自己蜷在李承乾怀中。李承乾见她醒来,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亲,笑道:“醒了。”玉藻嗯了一声,欲待起身,却又舍不得怀抱温暖,心中默默想到:“一千多年前,他也是这般天天抱着她,也是对她这般温柔体贴呢。”
李承乾轻轻将她面上几丝散乱头发拂到耳后,道:“还睡么。”玉藻摇摇头,坐起身来,定了定神,偶然想起方才那一青一白两个女子,道:“殿下……”一语未毕,李承乾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笑道:“我听你叫我殿下叫了大半年,早就听的不耐烦了。”玉藻一笑,道:“承乾,方才那两个女子,我总觉有些蹊跷,你能看出是什么来历么。”
李承乾道:“你都看不出,我又怎么看得出来。”
玉藻闻言,粉脸顿时一寒,怒道:“我便知道,你心中总还记着我是个妖怪是么。”
李承乾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方才说错什么,让玉藻突然恼怒。笑道:“妖怪又怎么了,我这些天不是天天和妖怪在一起么,说了全不在意的。”伸手去握她的手。玉藻挥手甩脱,道:“你口中说不在意,其实心里耿耿于怀,哪有一刻忘记。”
李承乾略一沉吟,已然知道是什么缘故。自己方才不该说那句话,听在玉藻耳中,便仿佛是说:“你是狐妖,那两个女子与你同是妖族,你都看不出来,我又怎么看得出来。”既然知晓缘由,当下也不辩解,默想了一想,笑道:“嗯,若说起来,我虽然知道你是九尾妖狐,却还没见过你的本相呢。”玉藻闻言,更加恼怒,道:“好,你想看是么,那便让你看仔细了。”低低喝了一声,脊背弓起,周身白光大盛,刹那间现出本相来,果然是一只妖狐,通身纯白,生具九尾,约有白象大小,一双碧莹莹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李承乾,满是怒气。

李承乾见玉藻现了本相,略不在意,伸手抚摩皮毛,道:“是了,玉藻,你方才一场好睡,我却还没歇息呢。”伸手轻推白狐,要她卧倒;玉藻不明其意,但也顺势卧下。李承乾便在白狐胸腹柔软之处,选了个舒服位置躺下,正待闭目,又道:“有些冷,须得盖些东西才暖和。”伸手一摸,正摸到九根巨大尾巴,毛绒绒的。他拉过两根来,盖在自己身上,便如围脖一般,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醒来,睁开眼睛,见白狐正看着自己,碧眼之中怒气已然消去,全是一片温柔溺爱之色。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白狐亦复化为玉藻。李承乾去携玉藻之手,亦再不甩脱,也无别话。李承乾将她揽入怀中,问道:“不生气了么。”玉藻道:“算了罢。你既然不以我妖身为念,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反见小气。”李承乾低声道:“我本就从未在意过。”
正说话间,叱喝声自远处传来,风声呼啸。李承乾抬头望去,就见空中几道光芒掠过,相互绞缠几合,一齐落下地来,正在树林之外,乃是四个人。
一个光头赤足的中年和尚,身披月白色袈裟,右手执九环锡杖,左手托着一只金钵。站着对面的,乃是两个女子,一着白衣,一着青衣,手中长剑也是一白一青,护住身后的书生模样男子。
“许仙,随我回去,”和尚上前一步,对那书生模样男子道,手中锡杖上的九环叮咚作响,“人妖相恋,本就犯了天条。你若再执迷不悟,到时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许仙怒道:“法海,你我也相识这么多年,何必这般苦苦相逼。我不想做和尚,你硬要我做,我夫妻在钱塘县平静度日,你却偏偏要来拆散,这岂是出家人所为。”法海道:“非是贫僧相逼,实是你与蛇妖婚配,实有大罪,天理不容。降妖伏魔,弘法卫道,正是我出家人本分”
那白衣女子喝道:“法海,你满口天理不容,那我倒要问问,我到底有何罪孽?我和许仙在钱塘县居住这么多年,开医馆,施丹药,济世治病,救了无数性命,不曾害过一个人,我罪在何处,你要杀我?”
法海道:“白素贞,你在钱塘县多年,确是不曾伤生害命。我佛有好生之德,有方便法门,所以我虽然早知你与许仙之事,也并不来打扰。但今日情形不同,天庭已然知晓你与许仙之事,白素贞,我今日若不先斩除了你,只怕天谴立至。”
白素贞冷笑道:“天谴纵至,我又何惧。你要杀我,却也没那般容易。”法海摇头叹息道:“白素贞,你莫以为你那点道行能挡住天谴。十二道神雷劈下,到时只怕你们三人都要形神俱灭,连转世轮回也是不能。”白素贞道:“就算形神俱灭,又有何惧,总是我自家之事,不必你来多管。”
法海闻言,双目一睁,喝道:“白素贞,你不知那天谴厉害。到时候你们纵然性命难保,就是这钱塘县百姓,只怕也没有一个能活命的。你自言济世治病,有功无罪,但你与凡人婚合,触犯天条,到时候天谴到来,全钱塘县几十万百姓,尽皆要因为你的缘故而丧命,你还敢说自己无罪!”
许仙又惊又怒,道:“法海,你莫要胡言乱语欺我。就算人妖婚配,犯了什么天条,有什么天谴,由我一身承担便是,和钱塘县百姓又有什么关系。”法海道:“你我相识多年,当知道我从不打诳语。你不曾听说过么,上天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谴若至,不但有十二道神雷要诛杀你,还要天降大雨,洪水泛滥,将这方圆百里尽数湮灭。”
许仙踌躇不语,法海道:“许仙,随我回金山寺罢。你有慧根,与我佛大有缘法,何必在这红尘俗世中打滚。”上前就要拉许仙回金山寺,白素贞和那青衣女子横剑一拦,法海见她阻拦,将手中金钵抛在空中,放出万道金光来,将两个女子都罩住。白素贞和那青衣女子也有几分道行,仗剑掐诀,勉力抵御那金钵。许仙见状,冲上来便要夺金钵,他是凡人,法海不欲伤他,用九环锡杖隔开,喝道:“许仙,你真要为一己私情,害了这钱塘县几十万百姓?”
许仙正要说话,突然旁边有个女子道:“法师此言,大错特错了。”
※※※
玉藻原本在树林中看热闹,听法海如此说,忍不住道:“法师此言,大错特错了。”从林中走出。她有玉佩遮掩妖气,连李淳风这等高人都看不出,法海其实修为甚低,自然更看不出,只当是寻常凡人,当下合十道:“贫僧所言错在何处,还请施主指教。”
玉藻道:“不敢,只是小女子有个问题,想请教法师。”
法海道:“施主请说。”
玉藻道:“请问法师居住何处?”
法海道:“贫僧在金山寺出家。”
玉藻笑道:“甚好。法师,你在金山寺参禅悟道,不做恶事,自然无有罪孽,是不是。如今有一日,我来到金山寺,说法师在此处参禅,便是天大罪过,要你马上自尽,不知法师答不答应呢。”
法海道:“施主所言甚是无理,只怕贫僧不能从命。”
玉藻道:“好,法师不肯自尽,我便去把这钱塘县百姓尽皆杀了,到时候就都算是法师你害死的——不知法师觉得,这是我的不是,还是法师的不是。”
法海低眉道:“只怕是施主的不是。”
玉藻拍手道:“正是啊。既然这位许仙和白姑娘在钱塘县居住多年,治病救人,只有功德,并无罪孽,是也不是?倘若天庭真要为此降下天谴,害死这钱塘县百姓,那是天庭行事乖戾无理,乃是天帝的不是,却不能把罪责推到许仙和白姑娘身上,说是他们害死。法师,请问是这个道理么?”
法海道:“施主所说,句句在理。”
玉藻正松了口气,却听见法海道:“但今日贫僧定要除了这蛇妖,还望施主不要阻拦。”
玉藻俏脸一沉,怒道:“我本以为法师是得道高僧,原来也是蛮不讲理之辈。”法海道:“不敢,施主方才所说,自然是正论。此事要论起来,确是天庭无理。但这规矩乃是道门玉清教主定下,昊天上帝颁行。贫僧法力微薄,既阻拦不得玉清教主,也阻拦不得昊天上帝,没奈何,只能委屈许仙和白姑娘了。”
玉藻冷笑道:“这我便听明白了。说来说去,法师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法海全不动怒,缓缓道:“施主所言半点不错。玉清教主和昊天上帝都不是贫僧能阻拦的,但天谴一至,数十万生民丧命,贫僧又绝不能坐视不理,只得欺软怕硬一回。”
玉藻大怒,正要发作,李承乾将她一拉,上前施礼道:“法师请了。”他原本不欲插手,但玉藻既然已经说话,自己也就不得不卷进来。法海合十还礼道:“施主请了,不知有何指点。”
李承乾道:“指点不敢当,只是有一事请教:不知是一人之性命珍重,还是万人之性命珍重。”
法海道:“性命无价,不可衡量。一人之性命亦珍重,万人之性命亦珍重。”
李承乾道:“那便是了。我还听闻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既然众生平等,则人也罢,妖也罢,性命都是一般无二。既然一人性命非轻,万人性命非重,法师缘何要为钱塘县百姓,便要牺牲这位白姑娘的性命,这岂不是厚此薄彼么。”
法海合十道:“只因贫僧是人,非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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