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郢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吴泉之来,对先生是严重的打击。
那天,吴先生许久没有说话,起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这样仔细,这样认真。
他看着阿泉,从头到脚,一次又一次。
“你好吗……”
先生问儿子,只这么一句。
相对于先生颤抖的声音与身躯,阿泉的神色一直都很平静,他凝视先生的目光,淡漠一如见陌生人。
“还好,就象父亲您想的一样。我可以照顾自己……”
阿泉莞尔,他的微笑与他的声音一样平静,没有一点激动的情绪。
淡漠一如陌生人初见。
可站在他眼前的那人并不是陌生人,是他的父亲。
我并不晓得这对父子心结何在,可看见茫然不知所措的先生,那样冷淡的儿子,让我觉得悲哀。
为何阿泉不知珍惜先生,他的父亲还活着,而我的父亲却已不能再见。
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起先我以为阿泉不能够谅解的只是先生成了宦官,而后又发现似乎不仅仅只有这样一个原因。
先生的视线竭力避开阿泉,而阿泉的眼神看向先生,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这对血缘关系无比亲近的人,相处在一起,关系却是这样冷淡。
我想为这对父子做些什么。
我问阿泉,他想做什么事,阿泉想了想,说要在我身边服侍。
“总是要离父亲近一些。”
他微笑,我亦点头。
也许过几天,他们就可以和好如初,阿泉的际遇,并不是先生的错。天下无不是的父子,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我正想应允,先生却朝我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我不可如此。
于是我说,“让朕想一想,你先下去休息吧!”
阿泉不置可否,安静地向我行礼,在内监的带领下告退,临走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先生,神情似笑非笑。
“陛下,可否让吴泉与父亲说句话!”
“当然可以!”
“父亲,要回到过去虽然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您不要想得太多。”
说完,他没有再看先生,便走了。我听不出这句话里有何弦外之音,但奇怪的是,先生的脸色顿时惨白。
我按捺不住好奇,便问道。
“先生,为何不能应允阿泉的要求?”
先生沉默了,在我的凝视下,他疲惫的抬头。
“和他在一起时间太长,我觉得累啊……”
这样的说法,我并不相信。
先生的眼神里,明明透露出了思念儿子的念头,他是很想和阿泉在一起,但不知为何,先生对我却说了谎。
先生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翻来覆去的想,没有答案,而因为这样,我便不顾先生的阻拦,将阿泉留在身边。
“如果不可以,先生,给我真实的理由!”
先生还是沉默,我便不将他的反对当一回事了。
先生什么也没说,听到我的决定,他微微的叹息,而后看了阿泉一眼,垂下头。
明明是担心,却又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我不明白,但阿泉与先生,就这样留在我身边了。
阿泉与先生虽然是父子,性格却不一样,先生在宫中时常找内监说话,阿泉沉默寡言地守在我身边。
他待人很是温和。
唯一例外的人,却是他的父亲。
阿泉看到先生,还是象对待陌生人。
我不能明白,为何阿泉这样冷漠的态度,先生却一点表示也没有,他甚至以提防的态度来对待阿泉。
“先生,这样对待阿泉不行!你们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
“那就糟吧!不会再回到以前了。”先生唇边的笑,那样苦。
我不懂,阿泉是先生唯一的孩子,他何必呢!
另一件让我不明白的事,是阿泉与韦航的关系。与我想象得不同,阿泉似乎与韦航的关系很好。
韦航见到他神情自然,可阿泉看到他却是很高兴的样子。
有时韦航会召阿泉过去说话,时间不长。
第一次韦航与阿泉说完话,阿泉回来的时候,先生问他和韦航说了些什么。
阿泉楞了下,然后他迟疑很久,问了一句。
“阿爹,我在您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而后阿泉没有等先生回答,沉默地走到我身边,先生看着儿子,有一点悔意,但他什么也没说。
怀疑地眼神依然注视着韦航的方向。
韦航朝他微微笑了笑。
他也朝我笑了笑。
不经意的,象是偶然想起,才朝我笑了一笑。
即便是皇帝,我也只是傀儡。
这天下将来是韦家的,也许,就是他韦航的了。
我握起了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脚下忽然觉得有一物触了一下我的靴子,低头,瞧见先生的足,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靴子。
明黄色的袍子下摆象是平静的湖水遇到了风,轻轻地起了涟漪般的摆了几下。
先生无声地朝我作了一个口型。
“忍……”
这个字我也是知道的,可是要忍多久呢!
我霍地转过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后来阿泉见到韦航,话少了,可还是对他很是尊敬,一次两次我以为他是处于韦航胁迫,不得已而为,我以为他害怕韦航。可这样的场景,次数太多了,阿泉每次与韦航打过招呼,对待先生的态度益发冷淡。
先生郁郁寡欢。
他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我晓得他心里难过,也不能劝解。
劝说阿泉,他笑了。
“陛下费心了,这是我父子之间的事,不足为外人道。”
“那,你与左仆射呢?也不能告诉朕?”
他吃惊了。
“左仆射,与他有何关系?陛下想多了,他是臣的恩人,只是如此。”
我不信,以为阿泉受了韦航欺骗,连阿姊都上当了。
多个阿泉也不奇怪。
“他救你,只是要利用你……”韦航,怎么可能会好心?
阿泉更诧异了,沉默了一会,笑了起来。
“陛下,左仆射和您想象中的他,是两个人。他人不错,真的不错……”
我语塞,半晌不能相信,阿泉竟是这样说韦航,然而他的眼神很是真诚,似乎他就是这样相信的。
我原也不信,韦航在我眼里就一坏蛋,怎可能摇身一变就成好人,他一定有什么目的,要利用阿泉。
先生在我身边,而阿泉是先生的儿子,也是先生的弱点。
对付阿泉,就等于对付先生,也等于对付我。
如果韦航真是好人,他就不会把阿泉送到先生身边,送到我身边。
我想试试,于是那天我宣韦航觐见。
韦航有些好奇地问我,找他来做什么……
我对他说,要他放阿泉回去。
结果,此人一口回绝。
虽然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口婆心述说了先生诸多苦处,他只无关痛痒回了我一声。
“不……”
那天我被他气跑,本应让他告退,一怒之下忘记了,当我发现自己身在寝殿外,才发现自己做了蠢事一桩。
幸好那日我打发先生离开我身边做别的事了。
唉,阿泉朕告诉你……
“你错了!”
阿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韦航一向不把我放在眼底,他关注的重心是国政。
朝议,我可以不听,在御案上睡也行,只要姿势不是太过难看,他不管我,想来想去,我的作用,只是在朝臣们商议出结果后应一声“可”。
我以为如此。
事情不象我想得这样简单,第二天下午,韦航设宴款待群臣。
他照例与我同坐高台。
但与以往不同,这回,他无一丝人臣之礼,竟要我为他倾杯斟酒。
借酒撒疯?
若有可能,真想一杯酒泼到他脸上去。
但到底不能,我真恨,真恨……为何我是这样的身份,为何我只能当这皇帝,我不愿意,可为什么我还是得当这皇帝!
激愤之下,我提到阿姊。
韦航不仅不以为然,还嘲笑我。
先生捧着酒爵陪笑,先生先生,弟子不愿意您这么委屈,这是我自己的事……
可明知道我该怎么做,却就是无法下定决心。
手几度伸向酒爵,又颤颤收回手。
阿泉这时跪在地下,双手平举,将酒奉与韦航。

出乎我意料之外,韦航并没有难为他。
他接过酒爵,便让阿泉起身,还让他回去休息,这让我更难堪了。
韦航对待皇帝,竟还不如对一宦官来得尊重。
我甩袖而去。
先生苦苦劝说,让我回席。
“先生,他这是侮辱朕……朕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气!要朕忍,怎么忍,他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过……”
“不管他怎么看,陛下,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要是这种活法,不如死了算了!”
我怒喝,先生慌乱地转头看了看周围,捂上我的嘴。
“轻些轻些,陛下,不要冲动!”
我甩开先生的手。
“先生,您不必说了。今天不管您怎么说,我都不会回去,朕是一国之君,他侮辱朕,便是侮辱这个国家与朕的列祖列宗。朕,无论如何,吞不下这口气……”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先生,今天无论是谁,都没办法让我回心转意。
尽管我尊敬先生。
“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先生苦笑了,他抬头,轻轻地问。
我无言。
怎么做,我又能怎么做,贵为天子,连傀儡都不如,我摸出怀中的一只傀儡木偶,看了半晌,将它丢向远方。
那东西落得很远,先生看清楚那是什么以后,急了。
“陛下,那是先帝留给您的东西,怎么这么轻易的丢了。我回去找,您洗把脸,冷静一下。”
先生急忙地朝前走。
我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看着先生焦急寻找的身影,心里一阵暖和,又一阵哀伤。
先生,我若保不得最后一点尊严,那便是连命也保不得了。
我若为俎上肉,那您呢?
阿泉呢?
总是得博一下,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先生!
先生总觉得忍耐为重,可是,忍耐到最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顺从到了尽头,便连反抗都不想了。
我怕,我会变成另一个父亲。
象傀儡一样,只能任人宰割的父亲。
思索的当口,耳际传来一句话。
“陛下甘心吗?”
转头,瞧见一人。
总被奴婢簇拥在中心的韦谅,现在一个人扶着拐子一瘸一瘸地朝我走来。
比起韦航,这个人更让我厌恶,我欲走,他拦下我。
“陛下何必这么急着走,方才那幕,又不只有臣看到。”
“看到又如何!权在韦家,朕心悦臣服。”
韦谅楞了下,嗤地笑出声来。
“陛下,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的火气别这么旺,就您现在这眼神,可瞒不过别人您的心情!”
“韦卿有何指教?是想去左仆射面前密告吗?那可要挑他有空的时候,汜水侯腿脚不灵便,想必左仆射看在亲戚的份上,会体谅你的。”我停下脚步,这人即便想奈何我,也未必能在韦航面前讨得了好去。
韦航对他的厌恶,和我对他的厌恶相比,程度没差多少。
韦谅脸色变了变,奇怪的是这回他没有发火。
他还是挡在我面前。
“让开……”
“陛下,不想让韦航也吃个苦头?”
他凑近我,眼神里满是笑。
也许他有什么好计谋,但我没兴趣奉陪,只要想到是这个人让阿泉变成这样,我恨不能下旨将这个人拖出去斩了。
“你慢慢计划,朕有事,不奉陪……”
边说边想离开,他却猛地打断我的话。
“如若不听臣的,那陛下今日以后被羞辱之仇,怕是这一辈子都报不了?”
我其实很想走,如果不是听到他那句“今日以后”。
今日,也许只是个开端。
我要忍受多久呢?
明知道这人也是不怀好意,脚步却是移动不了。
“你想说什么?”
他凑近我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话。
“什么?你要我做这种下三流的事情?”
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咧嘴。
“连您都觉得是下三流,那韦航自然就更觉得侮辱了。”
“你这办法,未免太下流了。”而且够危险,我被韦航当场杀了的可能性都有。
“兵行险着,现在死和将来死,有什么区别?假如您贪生畏死,那另当别论,机会我可以制造,您可以在这两种方法里选择一种,无论是哪一种,韦航都栽了个大跟斗,陛下就算吃亏,输赢相抵,您赚到的不会比您失去的多。”
我瞧了他一眼。
“怎么赚,也不比尔父子来得多。”
他笑了,意味深长。
“无好处的事,为何我父子要做呢?您,可以选择的机会不多,可以把握机会的时候,不要错过。”
“若是韦航不死,他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未必是我,是你。”
我也笑了,韦航并不是蠢人,难道韦谅真会如此小看他。
我不信。
他挑了挑眉。
“就算是死,能看他吃此大亏,我也心甘情愿。这世上,总不是什么事都合他的意,也该摔摔跟头……”
“你不怕抖出你的计划?”好大的口气,我驳道。
“利弊之间,陛下自会衡量。吴内侍来了,臣该告辞,陛下,静候佳音。”
先生走近,狐疑地眼神瞧了韦谅一眼,又瞧了瞧我。
韦谅没看先生一眼,扶着拐子又一瘸一瘸地离开。
“汜水侯为尚书令传话?还是……”另有目的,先生满是忧虑。
“没,只是借机羞辱我罢了,他来,还有什么好事。”这事不能告诉先生,我岔开话题,“先生,傀儡找到了?”
先生微笑着递了过来。
这时候先生忽然指着木偶的唇角惊讶地问我。
“这傀儡的唇角,我记得不是下挂的。还是我记错了,明明是这一尊……就是当年先帝很喜欢的一尊傀儡,奇怪……”
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我却明白,这缘由我知晓。
“先生,是当年的那尊,父亲最喜欢的那尊偶。傀儡的唇本来是上扬的,父亲登基那年,他将傀儡的唇画成下挂的了。”
先生看着我,十分诧异。
我笑,“那天我就在父亲身边,父亲还念了一首词,那时候我记不得,后来,却是想忘也忘不了。”
“刻木牵线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是人生一梦中。”我轻轻地念出声,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傀儡木偶。
几条线操纵了这个傀儡。
其实这首诗,说得不过是木偶,听诗的人想多了,念诗操偶也成了罪。
无法饶恕的罪。
当年我的父亲,贵为天子的父亲,就因为念了这一首诗,**这一个偶,被废去了帝位。
而后他死了。
我的娘也死了。
这是韦之铭的错,没有韦之铭,我的爹娘不会死。
我以为忘了的,已经忘了的,却还是这样清晰的印在脑海里,父亲母亲的尸首,韦航冷酷的面目,这样清晰的印在脑海里。
就算是死,我也要他带着至死不忘的羞辱过一辈子。
人活这辈子,活成我这样,生何欢,死亦何惧?
“先生,我对不起你。”
先生回头看我,淡淡的说了声。
“这是朋友之义,也不完全是恩情,不用放在心上。”
先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
我想我实在是对不起先生。
但有的事情,错过了我不甘心,有些事也只能抛于脑后。
而后没几天,机会来了。
我扶起醉得不醒人事的韦航进屋,先生和阿泉都很担心地看着我们。
不同的是,先生看的是我,阿泉看的是韦航。
“有宫人内侍照顾左仆射,何必陛下劳碌?”
先生和阿泉不愧是父子,连说话都这么有默契,我笑出声来。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类似下毒手的事,我还要命呢!先生和阿泉都累了,下去休息吧……”
这里这么多的人,他们担心我做什么呢?
虽然我要做的事,他们也猜不到!
厚重的殿门将里外的人隔离,只有银月的光辉流过窗花,投影在地下。
幄帐放下来,可四周还是围满了宫人与内侍,并不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但这是我的世界。
在我的世界里,韦航人事不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