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群可笑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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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居然出乎意料得整洁、安静。客厅一角整齐地码着行李箱、提包等,有一米来高;另一角规规矩矩地摆着十几双鞋。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摆设。其中一面墙上是两扇闭着的门,里面隐隐传出说话声。
打开一扇房门,发现地面铺满了彩色泡沫地板,十几个男女正坐在上面玩扑克;房间一角是一摞被褥,叠得非常整齐,看上去很像一个棺材;靠近房顶的暖气管上挂着十几件西装;一面墙上反面贴着一张大《中国地图》,除此之外,卧室里也再无其他物件。
在我尚末作出适当反应之前,那些正玩扑克的人就以惊人的速度从地板上弹起来,把我和李美团团围住了。他们争先恐后抓住李美的手使劲摇晃着,一连串地说:“领导辛苦了,辛苦了,辛苦了……”然后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着:“哥辛苦了,辛苦了,辛苦了……”
没能抢先抓住李美的人,就算等在一边也决不会先抓我——这帮人对我表示欢迎,却明显区分了我和李美在规格上的不同,这个细节让我惊诧不已。“李美”和“领导”,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怎么扯到一起的且不说,单这规格,就把我看的一愣一愣的!看来,李美的生活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重组当时的记忆残片,像是回忆一个梦:我身处其中又置身事外,人群在我面前晃动,他们手脚忙碌,口唇开合,笑脸灿烂,而这些信息在通往我大脑的某根管道中被阻隔了。我看见他们把我按在一张塑料板凳上,一盆热水放在面前,我的鞋被脱掉,然后袜子也被扯下来……他们要干什么?我想,大概要退净我的毛发,剥皮、肢解、冷冻罢!然而,眼前晃动着的是一张张友好、亲善的面孔,他们嘴角没有挂着口水,面目也不狰狞,而且,屋里没有可以装下我全部躯体的冰箱——进门时我就注意到了,他们根本没有电器。原来,他们只是打算给我洗个脚。这当然使不得!我是汗脚,又坐了一天汽车,除去鞋袜,那种气味我自己都觉得尴尬。
我挣扎着,但是没有用。他们说:“哥客气什么嘛!都是一家人哥!”他们还说“哥不臭,真的,一点都不臭哥!”最难办的是,他们说“哥太不给面子了哥!”原来给我洗脚是有面子的事!我只好放弃抵抗,万分羞惭地给他们“面子”。
当时的情节现在想来很可笑,可那时我没笑,只惊异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疯狂地抢夺着:我的脚一会在这个人手中,转眼却到了另一个人怀里,有几次我差点被从板凳上掀翻,盆里的水洒了一地。有“面子”的事还包括帮我洗袜子。我看到厕所门口至少有四个人抢夺我的臭袜子。那双袜子让人眼花缭乱地流转于几个人手中,一会儿被扯到两尺多长,一会儿又被某人揉成一团装进自己口袋。洗完脚,他们又用那个刚刚倒掉洗脚水的塑料盆端来半盆洗脸水——他们只有一个盆子,这是我去厕所时发现的。
后来又知道,说他们没有任何电器是不确切的:在阳台上——他们的厨房里有一个电饭煲。真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大的电饭煲,一次煮四头猪的口粮都没问题!说“没有其他摆设了”也得更正:阳台上有一个用砖块支着的煤气灶——那种在农贸市场只需8块钱就可以拎回家的简易炉灶。炉子上放着一个铁锅。旁边的纸盒上是一块半米见方的木板,上面搁一把菜刀。角落的另一个纸盒里是一摞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塑料碗。管这种容器叫“碗”还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在我家乡,这东西被叫做“盆”,材质很差,五毛钱一个,我妈通常用它来喂鸡。厕所和阳台之间的空地上放着一大袋咸菜,一大袋白菜,一串大蒜,一包干辣椒,一大袋盐和一袋大米。盐是那种禁售的不加碘的盐,大米则是找不到一颗整粒的、发黄的米。没看到餐桌——初来乍到我不能跟特务似的眼珠子贼溜溜乱转,一般情况下餐桌是不会被藏到凳子底下的,所以我得出结论,这些人并不在这里就餐。

用冗长的文字讲述这些鸡毛蒜皮,我自己都嫌烦。可这些东西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都是我和身边这群人,以及络绎不绝的后来者仅存的生活必需品,它们维系了我至少八个月的生命呢。如果说精神生活属上层建筑的范畴,那么,我就想让大家知道,我们的上层建筑构架在什么样的经济基础之上。
我素来粗枝大叶、思想懒惰,但那天晚上却非常急于理顺思路。我想独坐一隅静静地想一想——我最急于弄明白的是:这一切是不是正做着的一个梦。可我没有机会,那些男男女女的“老板”们拉我打扑克、下像棋、唱歌、讲故事、做游戏甚至跳舞。他们轻而易举地打乱我的思绪,让我专注于他们的安排,否则会有一些友好的、让我难堪的惩罚。
其间我问过他们一些我认为很正常的问题,比如“李美是什么领导?”“你们的店面在哪里?”“下班为什么这么早?”“地图为什么反面贴着?”等等,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他们地回答如出一辙:“有待考查!”到后来我简直烦透了,心里说去你妈的有待考查吧!这不有病吗?
半晚上时间里,那些人花样不断,精力充沛的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折腾到凌晨一点多钟,李美才宣布:“老板们,来日方长,今天就到这儿吧,早点儿睡。”早点儿睡?好笑的很!再折腾一会儿我就休克了!
睡前的洗漱用了至少一个小时:十三个人共用一个盆洗脸洗脚,每人洗脸两分钟,洗脚两分钟,这个盆在一个晚上被使用达二十六次之多,耗时五十多分钟。最后还有一个抢得“面子”的幸运者用它洗了满满一盆臭袜子——这盆买得真值!
很快我又知道,这帮人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装着四条腿的床。被他们称之为“榻榻米”的泡沫地板就是床:把墙角那些被褥打开,下面铺一层,上面盖一层,OK,“床”铺好了!且不说8个人(五个女孩睡另一个房间。)挤在不足七米长的地板上还有没有翻身或蜷腿的余地,单说那些被称之为被褥的东西就够恐怖的:两层化纤纺织物中间填充着一些疙疙瘩瘩的东西,提起其中一头,这些填充物便全跑到另一头去了,连“黑心棉”都不如。更恶心的是,上面还有一圈一圈被尿过的痕迹。一个叫孟小庆的小伙子见我皱着眉头迟迟不脱衣“上床”,嬉皮笑脸地过来解释:“这不是尿,这是不小心撒上去的水,我们都不尿床的。”从进到这个房间起,孟小庆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或者说我一直在他的视线之中,去厕所他都陪着,“厕所的灯开关在外面,我帮你开。”每次他都这么说。
不是尿就不是尿吧,既然非得睡在这里不可,相信他的话更有利于我的健康。
我以为钻进被窝便有了自由,竟然又错了。那七个人在我耳边聒噪不止。他们兴奋地谈论当天的收入,罗列着惊人的投资计划及购买清单,个个财大气粗。
我暗暗观察一阵,心想:吹吧你们!有钱人会穿这破行头,住这破地方,盖这破被褥?尤其让我反感的是,他们一再用这样的话把我拖出睡梦的边缘:“你说呢,孙哥?”、“孙哥给我提个建议吧?”、“孙哥你说我是买辆本田摩托玩玩呢还是先弄辆面包车开开?”……我真恨不得跳起来冲他们每人踹上几脚!
到凌晨三点钟左右,孟小庆还在那里自说自话。他说:“各位老板都睡了?那好,晚安,做个好梦。”又推推我:“孙哥也睡了?”我没理他。确定我也睡着了,他轻轻说一句:“那好,孙哥晚安,做个好梦。”之后长舒一口气,脑袋一扭睡过去了,仿佛一台正唱着歌的录音机,只轻轻一按,歌声便嘎然而止。
世界清静了,终于有机会梳理头绪了,然而,我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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