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
亮澄澄的马路泛着阳光，晃进段唯夏眼中。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头顶的烈日，伸手擦了一下鬓角滑下的汗珠，后悔没有戴一顶鸭舌帽再出门。看看时间，大呼不妙，加快了脚下的频率，把一辆脚踏车蹬得飞快，速度**的气流灌起衬衣下摆，呼呼凉风从脸庞刮过。
“唯夏，这里！”段唯夏赶到学校礼堂，正四下找寻自己班系的位置，就看到郁辰站在靠门处对他招手。
“你怎么在这？”段唯夏赶紧走过去，跟着郁辰猫着腰摸到他一早留好的位置。
“打你电话也不通，就知道你睡过去了，我一直在门口等着，省得你找不到。”他们刚刚坐定，就看到台上一个女孩正在说话。白色衬衣，卡其色修身长裤，头发通通梳到脑后，只有一些细碎刘海盖在额前。段唯夏默默打量，细眉大眼，尖尖下巴，相貌不很出众，却十分讨巧，可爱得让人觉得亲切。在他们这样的服装学院，这样穿着的女生根本就找不见几个，随便看去，不是奇装异服，便是浓妆艳抹，今天却看见这般干净俏丽的可人儿，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谁？”段唯夏问。
“新生入学第一名。”
“哦。”段唯夏点头，忽然想到自己入学时候也是这般光景，那时的他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水，结结巴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而这一切好像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可是一转眼，自己却已经大四，按照学校的规定，已经可以开始实习了。
“昨天熬到很晚？”郁辰看他出神，只得伸出胳膊捅捅他。
“啊？”段唯夏被他打断，一脸迷茫。
“我说，昨天又做到很晚？”
“嗯。”段唯夏点头，暑假的时候已经开始准备“馨诚”奖，虽然还不知道这次的主题，但多练习总是好的。
“马上就要报名了。”
“嗯。”不知道这次结果会如何……
“你能行的，”郁辰听出他语气中的犹疑，鼓励道：“还没报名呢，你可别就泄气了！”
“嗯！”段唯夏笑，他其实更愿意去做一些稳定的工作，而不是卡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若不是母亲遗愿，他一定不会报考这类学校。可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找到实习单位了。”郁辰看着台上说，那个女生演讲完毕，下去换了个教务主任。
“这么快！”段唯夏有些惊讶，这个暑假他本也应去找工作，却因为“馨诚”而耽误。他不想分散自己的精力，只想等比赛结果出来了再说。
“嗯，也差不多啊，我们今年的课程那么少。”大把时间。
“什么公司？”
“碧瑶。”
段唯夏一愣，想了想道：“碧瑶织造？”本市最有名的外贸公司。
“是。”郁辰点头。
“可是他们只生产布料，不做成衣啊。”并且几乎都是出口。而且这样的公司不是应该需要销售跟单吗？郁辰的专业似乎有些尴尬啊。
“他们也做新型布料的开发研究。”
“可是，你的专业是设计啊……”
“这年头，还有多少人是专业对口吃饭的？”
“郁辰……”
“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会沾沾自喜，也不会妄自菲薄，你不用担心。”是，段唯夏心里想，光是这样就比自己不知道好出多少，又听得郁辰说，“设计师也需要及时更新布料信息么，有我做你后盾，你还不是如虎添翼？”
“呵呵，是。”段唯夏笑得苦涩。大学这几年他并没有什么朋友，除了郁辰。而他实在为自己考虑得过于周到。自己何德何能？
***
“唯夏，主任找你谈什么？”会议一结束，段唯夏就被主任喊去，郁辰在门外等他，虽然想到几分，可还是要亲口问一问才能放心。
“说我干劲有余，信心不足，刻板保守，创意有限。”段唯夏紧紧了背后的包，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怎么会突然这么说……”郁辰跟上，走在他身旁。
“‘馨诚’奖的报名通知出来了。”
“他倒是消息灵通！”
“嗯。”段唯夏面无表情，只顾走路。
“你别这样，”郁辰最看不得他这样庸人自扰杞人忧天，“主任这么说，就是对你有期望，你看他怎么不找我啊！肯定是觉得我不是这快料嘛，即使报名，也一定不成！”
“郁辰，”段唯夏站定，转身看着郁辰，目光清明，“跟我一起参加比赛吧。”
郁辰定定看他，笑了一下，说：“好。”
***
九月末的天气依旧炙烈，完全没有秋高气爽的迹象，段唯夏抬起视线，遥遥看着天边浓密翻滚的云层。变化莫测中，裹上一层金红色泽。
“看什么呢？”郁辰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手里的纸张，迅速扫了几眼。“今年的比赛跟以往差不多么。”郁辰又仔细看了遍手中的“比赛细则”，说：“你都研究这么多年了，肯定没问题。”
段唯夏不说话，郁辰抬头看他，却发现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专注的看着前方，眼神漠然。
“唯夏，”郁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想什么呢，又发呆！”
“今年是有改变的，”段唯夏的声音淡淡传来，听不出一点情绪，“最后的决赛，需要自己找模特展示成衣。”
“哗！服装设计比赛变成模特大赛啊！”郁辰笑：“不错啊，更直观。”
“我去哪里找模特啊……”
“还用找啊，你自己不就可以！”难不成放着那186的身高浪费么！
“可是，这次的主题是为‘爱人’设计服装！”段唯夏转头看着郁辰，眼神中露出一丝无奈。
“是么……”爱人？“那没有爱人的选手怎么办？”
“不知道。”段唯夏转头，继续看着天边云层，墨色越来越重，这条小路在学校深处，平时在此走动的学生本就不多，此刻更是寂静，只有身后树林偶尔传来的鸟叫声，啾啾入耳。
“唯夏，你没有爱人，总有喜欢过什么人吧……”郁辰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也说不清自己这么问，究竟是抱着何种目的。
“没有。”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哦。”郁辰坐正，顺着段唯夏的视线看去，不再说话。
“滚！”一个高亢的女声划破了此时的寂静。郁辰和段唯夏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
“是她？”不远处的树林边，两个人影在拉扯，段唯夏站起来，快步走过去。
“谁啊？”郁辰跟在他身后走过去。
只见原本拉着女孩手腕的男子一下被踢出去几米远，捂着肚子站不起来。
“看来是不用我们帮忙啊……”郁辰笑笑，这个女孩明显是练过的。
“我们走吧。”段唯夏皱了皱眉，转身。
刚走出几步远，就听得后面一个声音，“喂！等一下！”郁辰回头，是那个女孩。
段唯夏脚步不顿，继续往前。
“等一下！”那个女孩一下跑到段唯夏面前，递上一样东西，“这个是你的？”
段唯夏接过女孩手里的资料，是他的“馨诚”报名表。“是我的，谢谢。”他微微颔首，想绕过女孩走过去，可是女孩却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夏睿婷。”
“我知道，你是今年新生第一名入学。”段唯夏伸出手，与她相握。开学典礼就已经见过，她代表新生讲话，唯夏印象深刻，今天她还是一袭白衣牛仔裤，素面朝天，可档不住的清丽洒脱。
郁辰转头看向身后，那个男子早已不见踪迹。
“你当年不也是。”女孩微微抬头，嘴角上扬，夕阳洒在她半边脸颊，光彩夺目。
***
“你要喝什么？”KFC的柜台前，夏睿婷问。
段唯夏摇头，“我不要，你点吧。”
“你呢？”夏睿婷转头看郁辰。
“雪顶咖啡。”
“你们找个座位等我吧。”
段唯夏点头，视线扫了一圈，向一个方向走去。
“你也过去坐吧。”夏睿婷看郁辰站在一旁不动，说。
“占位置只需要一个人。”郁辰想，现在的女孩子已经独立到都是自己“买单”吗？
夏睿婷笑，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他总是这么酷吗？”
“不，”郁辰摇头，“不了解的人会这么说。”
“你了解他？”
“嗯！”郁辰点头，笑，“他最近有些事情，所以……”
“‘馨诚’？”虽然是问句，却是肯定语气。
“嗯。”郁辰点头，没有必要隐瞒。
“你参加吗？”
“嗯。只是没有期望，所以轻松。”
“他有期望，所以紧张。”
郁辰笑，不再说话。面前的这个女孩聪明至此，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废话？
“您点的东西已经全了。”服务员说，郁辰端过托盘，往段唯夏走去。
那是靠着一整面落地窗的位置，段唯夏一直看着窗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郁辰和夏睿婷在他对面坐下。夏睿婷顺着他视线看向窗外，“这两年都很流行韩版，迷你裙，背带裤，蕾丝雪纺。甜美主义做了主打。不过，上世纪60年代迷你裙与松糕鞋组合，70年代迪斯科的金属亮色，80年代突显腰身的紧身裤与宽腰带，21世纪的简约设计与流行线条，今年夏天都会重新流行。”
段唯夏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不设计女装。”
“为什么？”夏睿婷一愣，脱口而出，这么重要的资料，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段唯夏不说话，转开头，继续看向窗外。
“呵呵。”夏睿婷尴尬的笑，“流行这种东西就是循环反复，就是几个人在做噱头，后面的人就一股脑跟风，没有一点主见。”
郁辰搅着手里的“雪顶咖啡”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明白段唯夏为何会接受夏睿婷的邀请，只是因为那句“我们会成为最后的竞争对手”吗？这个女孩自信非常，看人的眼神锋芒毕露，即使她有惊人实力，不懂得收敛也是麻烦。
***
“唯夏，你怎么了？”KFC里，段唯夏说的话没有超过五句。郁辰没有办法，只得和夏睿婷随便聊了聊，夏睿婷也是懂得察言观色，没说几句也就走了，不过，她估计也是被段唯夏弄糊涂了，既然是这样的态度，又何必应约？
段唯夏走在前面，路旁的街灯陆续亮起，天色暗了。灰色的夜幕上挂着一弯新月，就那么细细一条。郁辰五步并三步走上前，听到他说：“没事。”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郁辰走在他身边，“你从来不设计女装，偏偏这次的主题还是‘爱人’，你为难。可是，谁规定爱人非得是异性！”
“呃？”段唯夏一愣，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郁辰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赶紧解释道：“爱人……并非只能是爱情，也可以是亲情，友情么！”
“哦，”唯夏想了想，“我不会设计女装。”
“……”郁辰看着他抿得死紧的嘴角，忽然想到大二那年的期末作品――婚纱。段唯夏不愿设计，便去跟老师商量可否换个题目，却没想到被顶了回来，郁辰也想不明白，一个不设计女装的设计师怎么混？可是，段唯夏宁可“挂掉”也不设计，最后还是郁辰出了主意，说现在反正流行中性，婚纱也不一定非得长拖摆的裙子么，然后便设计了一款西装裤造型的“婚纱”，象牙色调，抹胸式样上装，浅蓝色亮片腰带，最出彩的是头纱，不是纱也不是蕾丝，而是真正一针一线勾出来的，足足有十米长，为了这个头纱，郁辰跑断了腿，几宿没有合眼，最后出来效果出奇的好。那套婚纱最后还得了“最有创意”奖项。作业总算是交代过去了，学分也是拿到了，只是郁辰一直都不知道唯夏为何不肯设计女装，以至有很多作业，都是郁辰帮他“润色”。
“你就当是给你妈妈设计的。”
段唯夏看着天色一点一点转为墨蓝色，那丝月牙清晰起来，悬在天边，是淡淡的金黄色。
“这样也不可以吗？”郁辰问。
“我也不知道，”唯夏垂下视线，看着自己鞋面，“我试试吧。”
郁辰抬头，路灯下一只飞蛾在不停的往灯泡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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