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前世
三月的春天,温柔的阳光透过树荫投了下来,细细碎碎。
暖暖的风吹过,坐在大殿上,看庭院里桃花梨花落了满地,姹紫嫣红,飘飘洒洒的,煞是美丽。
母后抚过我的长发,笑容在幽暗的大殿上看起来有些模糊的意味。半晌,她幽幽的声音才在我耳畔响起。
“燕儿,再过半个月,武将军就要回来了。”
“母后——”我拖长了声音唤她,带着点点不好意思。
“你父王已下了旨意,一个月后你就要进武家。将门之后,武山这孩子也是我一直看着长大的,你嫁过去,应该是会幸福的罢……”
淡淡的香气从母后身上散了出来,一时之间我有些迷离,母后话后的那声叹息,并未听到心上。
看到我的出神,母后并未责备,只是轻点我的额头,“燕儿,你只要记得一点,女子无才便是德。嫁入武家,只安生做武山的夫人,就好。”
这句我听进去了,不禁面孔上一热,垂下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武山。
武山……
偷偷一个人将这个名字念了许多许多遍,只觉脸上发烫。舌尖滚过这个名字,一直甜到了心底。
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了他,记忆中,童年的每一个画面里都有他。英俊的模样,永远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袭白衣。
印象中,从未有人能将白衣穿的那么好看。
他站在桃花树下,笑容温柔,好听的声音轻轻唤着我的名字。
“燕儿公主。”
我,不过是楚国的三公主。
没有漂亮的外表,没有引人的才华。唯一能够引起大家注目的,是我的母亲,乃是一国之母。
母亲从小就教导我,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大姐七妹忙着学习琴棋书画时,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庭院里学着女红。
我以为,眼高于顶的武山,是从未注意过我的。却未料到,在此次已是弱冠的武山出征之前,父王亲自允了他一件事。
“武山已到了适婚的年纪。此次凯旋,本王亲自为你指婚,如何?”
听说,能够被父王指婚,是莫大的荣幸。
那日的朝堂情形,我并未亲见。不过,听宦官小路子绘声绘色地向我学着当日的情形——
武山低头敛眉,微微颔首,“臣斗胆,请王上赐婚,三公主。”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朝堂已一片哗然。
而我,怔在原地。
先是不敢相信,然后便是狂喜。
努力遮掩着这样的喜悦,努力平和着面孔,我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平静的公主。回到自己的大殿,摒退左右,一个人刺绣,到深夜。
白色的方巾上,绣的都是他的名字……
武山……
武山……
我将它们埋在庭院里的桃花树下。
待桃花落尽,那个英俊温柔的少年,会唤着我的名字,将我迎娶。
而我,将会成为整个楚国,最幸福的女子。
树下的我,任桃花落了一身,甜蜜微笑。
过了很久,又似乎过了不久,武山终于归来。
大胜。凯旋。
我无法去城门口目睹他归来的英姿,亦无法在朝堂之上窥到他许久未见的模样。母后的教导之下,我只能寂寞地坐在大殿里,一针一线地做着自己的刺绣,不将自己的情绪泄漏半点。
一天一天,时间如此漫长。回头看看,却又只剩下灰色的影子。
听说出城迎他的百姓队伍,有足足十里长。
听说父王在殿上,赐他府邸爵位。
听说在他的洗尘宴上,他特意招待了自己手下所有的将士,而不仅仅是位高权重的那些。
听说……
手上被绣花针不小心刺出了许多个伤口。我笑着将有些红肿的指头含在口中,听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说着他们最新打探来的关于他的消息。
闭上眼,仿佛这些场景在我面前上演一般。栩栩如生。
于是,一切都如此心满意足。
只有在深夜,我才会一个人坐在桃花树下,抚着树干,轻轻对着那桃树诉说着这一切的喜悦。
白天,我是楚国的三公主。
但在夜里,我可以是迷恋着武山的小女子。仅此而已。
终于,他来看我。
半年未见,他变黑了些,变瘦了些,变高了些。只是,愈发英俊。
心跳如雷。
想扑进他怀里,或者温柔地问候,或者娇俏地撒娇,但想起母亲的教导,我只能温顺地半屈身子,行了一个最标准的皇家礼仪。
“武将军。”
他微笑着还礼,口中唤道,“燕儿公主。”
抬头,看他熟悉的微笑,面孔不由得发烫。
幽暗的大殿,我跌跌撞撞地落进温柔的湖里。醒不来,出不去。
忘记了那天聊了些什么,满眼都是他淡淡的笑容。
只是不知道,武山的这种笑容,名为疏离。
三日后,武山约我烧香祈福。
楚国风俗,男女在大婚之前,要一同上山,在红螺寺烧香祈福。这样,才能在婚后幸福美满。
我带着面纱,扶着婢女,从马车上下来。
我并未带护卫,有武山,就是有楚国最好的护卫;他却带了一个少年,介绍说是他的副将,单名一个“风”字。
风冷冷地瞥过我,眼神锐利地仿佛划破了我的面纱。对上他深沉的视线,不知为何,我轻轻颤抖。
这个漂亮的近乎不辨男女的少年,让我有莫名的恐慌。
武山下马,冲着我的方向,微微一笑。
于是,一切,消于无形。
落英缤纷。未料到这神山之处,春色亦不输深宫。
从未呼吸过宫外空气的我,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景色。若要忽略掉身后不时飘来的锐利视线,这次,还真是完美的出游呢。
入殿,上香。
不由得偷偷看着身畔跪着那人好看的侧面,一拜天地,我们……
面孔烫得厉害,唇畔的笑意却止不住地愈裂愈大。
一层层的庙堂拜过。到了山顶处的观音堂,人已稀少得紧。
武山微微笑着,“燕儿公主,这观音堂,武山不便前往。”
观音堂乃是求子的意思,男人不入,我自然明白,于是微微躬着身子还礼,“将军不必多礼。燕儿自己进去便是。”
观音堂需要诵经一个时辰,方才灵验。未料到刚刚跪下,只觉肠中剧痛,恐怕是午饭吃了后有些受凉;我心道不好,又怕于礼不合,在武山面前失了体面。于是唤了贴身婢女前来,细细吩咐,在门后让她换了我的面纱外袍在此跪拜,我自后门离开……出恭。
觑着四下无人,我自后门离开,一路上所幸未遇到外人,七拐八拐,只跌跌撞撞地四处寻觅着。
又一个拐弯,传来的熟悉声音却让我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那两人……似乎在激烈地争执。
“你让我离开!”
“我不放!”
“你要娶她,我就离开!”
“不要离开!”
“你怎么能如此地蛮不讲理?”
“我娶,是因为无法拒绝,选了她,是因为我想和你长相厮守。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长相厮守,哈,我不稀罕!”
“你敢再说一次不稀罕试试看?”武山的声音不若往常那样,冷冷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里穿过。
“不稀……”
最后那个字还没说出,已被淹没在唇舌之间。
暖暖的风,似乎忽然变得冷了许多。
我惊慌失措地探出了头,看到屋檐下,武山紧紧拥着风,忘情地吻着。
他紧紧地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风的手先是握着拳,吻着吻着,终于松开,攀上他的肩膀。
似乎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的一阵,碎在原地。
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喉咙里卡着很大的哽块。作为未来的武夫人,我应该怎么做?
似乎应当出来兴师问罪。
但在我的脑袋判断之前,我已踮起脚,轻轻离开。
浑浑噩噩地回到观音堂,肠子的痛楚已奇异地消失不见。
大约是面色惨白,婢女看到我,唬了一跳,连忙上前问道,“三公主,您没事罢?”
我抬眼看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闭了闭眼,刚想说句“我没事”,脖子上一凉,巨大的力道向我袭来。
眼前一花,已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有力的手臂固在我的腰间,冰凉锐利的剑横在我的脖子上,有个声音在耳畔,冷冷道,“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反抗。”
脑袋里不知飘过什么想法,我怔怔的,任人挟持。
待回过神来,身后的人已拉着我站在了山顶。身后是悬崖峭壁,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吹得我睁不开眼。
这里的桃树,约莫是风太大的缘故,早早的就已经谢了。
武山站在我的对面不远处,脸色不好看。一袭黑衣的风站在他身旁,面如粉敷,黑黑的眼睛里,说不上是怎样的情绪。
对上他的视线,不由得想起刚才看到的纠缠画面,一时间,我有些痴了。
抛开心底的那一抹尖锐的疼痛,那个画面,让我从心底颤栗。不是没有听说过男宠,但长在深宫的我,却是在现实中第一次看到那样的情景。
我还在出神,只听到武山冷冷道,“放开她。”
声音平淡的没有起伏。
我身后的人笑出声来,“如果你放了我兄长,我就放了她。”
武山握了握拳,第一次看到没有笑意的他,让我莫名地有些慌张。他道,“你大哥是敌国大将,身为俘虏,如何能放?”
冰凉的利刃立刻吻上我的脖子,然后**辣的痛楚传来,我看到武山的脸色变得难看。
“楚国的三公主在我手上,听说你们就要大婚,若我伤了她,看你又如何交待?”耳畔的狞笑声很大。
武山还待说什么,他身旁的风已冷冷开口,“这个女人,你真当是什么金银珠宝么?”
“武山娶她,不过是为了打个幌子;我,才是他的爱人。”他转身,扳过武山的肩膀,旁若无人地狠狠吻了上去。
山顶一片静默,我看不到身边人的面孔,却明显感觉到他的震惊。
就在不远处,他们唇舌纠缠。刚才我只是看了个大概,这一次,我看得再清楚不过。
抽气声从我身畔传来,我却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脑中空白,安静地站着,不言不语。
仿佛过了有足足半天的功夫,风抬起头,黝黑的双眼中有我不熟悉的火光闪烁,他微微喘息,咧开一个妖魅的笑,“所以,与其抓她,不如换我。”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有些反应过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表达。
武山紧紧扣住他的肩膀,脸色惨白,坚决但缓缓地摇头。我这才看的明白,此刻,写在武山眼中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担心。
终于,我连人质的权利,都要丧失。
身边的人已松了利刃,他或者也看出了我实际的价值。要挟武山,以我这不久后他的夫人的分量,根本不够。
尤其,是他根本就不在意的夫人。
风一步步地走了过来,黑色的衣袍在风中飞扬。身后的武山,脸色和衣服一样惨白。
他紧紧握着拳头,鲜血淋漓。扫向我的视线,不若往常隔着浓浓的雾霭,锐利的仿佛刀子一般。
如果说,平日里读不出他的情绪;此刻的我,是确定的……
他在恨我。
身后的那人已松开了我。三个人的场面,扣人心弦。我却站在一旁,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
不由得轻轻后退一步,脚畔的小石子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悬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但是,没有人看我。
风已走到了中间。他站住,定定看我,“还不赶紧过来。”他的眼神里,是浓浓的厌恶和不耐烦。
母后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我一直以为,我这样平凡地努力着,努力地平凡着,就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不知为什么,泪水滚滚落下。看着他们交错复杂的指责表情,为什么没有犯错的我,却要接受指责?
若我果真换了风,若他出了什么状况,武山,一定会一辈子恨我。
看着他的脸色,我已明白他心里的选择是什么。但却因为我是母后的三公主,所以他不得不选我。
淡淡微笑。
那么,就跳下去吧。一切都会结束。
我会是他的妻。一辈子。
他会记得我。一辈子。
后仰,伸开双手。风撑起我的衣衫,仿佛大鸟在空中盘旋一般。呼啸的风声中,隐约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一个刹那。
疼痛没有想象中的剧烈,钝钝的一下,我已失去了知觉。
2今生
黑暗中,我轻轻动了动手指,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传来。
这样看来……我……死了?
不敢睁眼,往日里听人所说的冥府魑魅魍魉,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想象出大片大片的淋漓鲜血与断臂残腿。眼皮跳了跳,我不敢睁开,只能用力闭上。
静默,然后有窸窸索索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脚上渐渐被什么蠕动的东西包围缠绕,缓缓的,一点点绕上我的身体。
不由得有些惶恐,呼吸都紧张得要窒住。我握拳,依旧不敢睁开双眼。
忽然一个戏谑的女声在耳畔响起,银铃般地笑着,“你怎么还不睁眼?是害怕么?”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触上我的额头,耳畔一热,那女子的气息更加靠近了些,“燕儿公主,要是再不睁眼我就把你的眼皮割、掉、喔!”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威胁,虽然是笑着的,却没有半分戏谑的意思。我心一惊,下意识地睁眼。
天色有些昏暗,年轻的红衣女子凑了很近,乍一看到她的面孔,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能将红色穿得这样妖娆但不俗气,即便是后宫中最妩媚的连贵妃,即便是“舞衣坊”中最娇娆的闻三娘,都无法像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样,在清纯中透着几分狐媚,在艳丽中带着几分清雅,矛盾交织的气质,转眼凝眸都令人无法移开眼。火红的衣裳愈发衬得她肌肤雪白,细细缠绕的红色带子绕着她的双手,向上在脖子上交错地划出美丽的曲线。头发编起,微微散落了几缕在肩头,晶莹的眼睛仿佛是浸在美酒中的葡萄,剔透迷人。
大约是察觉了我的发怔,她的笑意更加深了几分,“我美吗?”
空气都仿佛停滞了,我直直地看着她,愣愣点头。
她“咯咯”笑出声来,风情万种地将脖子向后微微弯着,雪白细腻的皮肤从下巴一直延伸到开着深领的胸口,起伏的曲线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有我这样的姿色,你说说看,武山会不会爱上女人?”
乍听到这个名字,之前的记忆全部都涌了过来。
脑中袭来剧痛,一跳一跳,随着心一点点剜掉的疼痛,愈发明显。
我不由得弓起身子,抚着胸口。紧紧纠结的两道身影在眼前浮现得明白清楚。
“你真傻,”那红衣女子笑意迷离,仰头,弯弯曲曲的长发垂在她的双肩上,小小的面孔朝着昏暗中不知名的方向有些怔忡,“你以为死了,他就会爱你?”
我曲起双膝,努力温暖着自己,四周的落红,是我熟悉的桃花,半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解释着,“这门婚事,不可能退掉。风只要伤到一定半点,武山一生都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死了,他起码会记得,并且不会怨怼。”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苦笑出来,“父王知我如此大义举动,必然会加封追赏。当个名不副实的武夫人,并没有太大意义。我的深明大义,母后与有荣焉,会比出嫁了我还风光。”
一只手落在我身上,红衣女子隐去了笑靥,看了许久,方才叹道,“未料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光线仿佛愈加昏暗起来,她的面孔在视线中变得模糊而暧昧。我无法抑制地有些昏昏沉沉,笑着回答,“姐姐过奖了。”
她忽然凑近了些,“如果有轮回,下一世,许你三个愿望,你想怎样?”
我睁大眼,神志多了几分清明,三个愿望……么?仔细想想。
“下一世,我要伴在武山左右,从小形影不离。”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有风的立足之地的吧?
“下一世,我要美貌无双,就像姐姐你一样。”
虽然刺耳,但她说的是对的,如果是她这样的姿色,恐怕武山就不会爱上男人了吧?
她的笑漾得更深,眼神温暖。
第三个愿望……应该是什么?
仔细想了想,我终于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下一世,我要博学多才,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母后都是骗我的。”
说到这里,眼中已隐约有了泪光,我深深呼吸,“若我再聪明一些,也不至于大婚之前,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尴尬处境,人世间像我这样荒唐迟钝的女子,也不会太多了吧。”
红衣女子的身体轻轻震动了一下,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讶异。然后,唇角缓缓上扬。
仿佛娇嫩的蔷薇绽放一般,她温暖的笑容蛊惑着我沉入黑暗。抚上我的双眼,她的声音仿佛铃铛撞击的清脆,“燕儿公主,要记住我的名字喔,我叫桃夭。”

窸窸索索的柔软物质,自手腕脚腕攀上我的身体,安静移动着。风微微拂过,手中落入了什么,细细一捏,似乎是花瓣。
再次醒来,我已站在陌生桥头。
滚滚黄水流向不知名的方向,桥头立着高高的石碑,远远就看到斗大的鲜红招牌,奈、何、桥……
弯着腰眯眼微笑的老婆婆,不明身份,仿佛是孟婆。身前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
我很快平复了紧张的情绪。
没有人维持秩序,但,却出奇地安静。
踮着脚张望,一旦排到了孟婆跟前,她便会安静地笑笑,递来一碗汤。那笑容仿佛有许多包容,端起的人或犹豫或干脆,最终,都是一口饮尽。
死了之后,似乎穿着的是生前最体面的衣服。我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及笈那时繁复的宫装,整整齐齐,袖口连小小的褶皱都没有。身前身后目光所及范围内,大家也都穿得极为体面整洁。
不知为何,心情忽然有些释然。地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阴森骇人。在这里,心中会觉得莫名地平静。
不由得轻轻勾起唇角,正在发怔,我已排到了孟婆面前。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完全看不清路是通往何处的。
那婆婆极为慈祥,耐心地等我回神,然后温柔地笑笑,“你是燕儿公主?”
有些诧异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或者是我的惊讶表现得太过明显,她旋即解释,“我听桃夭提起过你。”
我哑然。桃夭?
不知她……是个怎样身份的人?
还在出神,婆婆将手中盛好的汤递了过来,笑容暧昧混沌,看着我点点头。
接过碗,碗里的汤混浊不堪,还隐隐翻滚着冒着小小的气泡,色泽看着有些令人惶恐。
不由得犹豫,那婆婆也不催促,只是一径看着我笑。实在熬不过她的眼神,端起碗,我一饮而尽。
喉咙温热着,暖暖的一直到肚子里。不知滋味,只是渐渐涌上了昏昏沉沉。
她笑着,轻轻点头,示意我已可以离开,继续前行。
迈出了两步,我扭头,问她,“你是孟婆?”
下一个已端起碗的人手一颤,泼了一点出来;婆婆镇定地拿勺子给他添了一些,笑而不答。
再下一刻,我已跌进了前方的黑暗中,意志也渐渐消散。
饮过了孟婆汤,武山……就该被遗忘了吧?
昏睡之前,我模糊地想着。
巨大的痛楚从四肢百骸袭来,无法忍耐,让我痛哭流涕。黑暗拥挤的甬道,用尽全身力气游移;终于眼前一亮,我的哭声在空中刺耳嘹亮地飘荡着。
婴儿的哭泣……这……是我的今生?
哭了几声,有人将我抱起。摇晃片刻,我被交接转移着,落入一个怀抱,心情忽然有些异样。我努力地睁开眼,向来人看去。视线极模糊,但已足够我认出他来!
年少的武山,此刻正微微冲我笑着,那笑容和我之前所熟悉的,有些一样,又有些不同。
一怔之下,我已忘记了刚才的痛哭。
“不哭了呢!”身后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伸手戳戳我的脸颊,“看来宝宝很喜欢你这个哥哥哟,山濛。”
山濛。武山。
讶异地发觉自己的记忆并未消失,身为初生的婴孩,对于那个铭刻在心的名字,我没有忘记分毫。
生命中第一眼就能够看到他的感觉,真好。
桃夭问我的三个愿望,都能够实现吗?
不过,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没有抓到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武山,不由得轻轻漾出笑容。
“笑了呢笑了呢!”那中年男子十分稀罕地惊叹,迫不及待地从武山,不,山濛的手中接过了我,在他怀中轻轻摇着。
“你要做一个好哥哥哟,山濛。”
他的话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哥哥……
哥哥?
哥哥!
我大哭。
原来所谓的陪伴,竟然这一世,他成了我的哥哥。
见我忽然哭得厉害,那中年男子有些慌忙地轻轻摇着我,口中还不住喃喃念着哄我。
有些内疚,但依旧只会依依呀呀的我不会出声,只能抽抽噎噎地渐渐止住哭泣。
刚刚平缓下来,山濛从身畔的精致小车里抱出一个小小的身子,凑近了我。
他的笑容依旧是淡淡的,但语气中的亲昵我却听得清楚,“宝宝不哭,看看,这个是二哥喔。”
终于明白,与上一世熟悉的疏离不同,现在的他的笑靥,发自肺腑。
心中有了几分释然,我微笑着看向这辈子的二哥面孔。
那丁点大的小不点生得极为粉雕玉琢,见到我,懒洋洋地睁开黑黑的大眼,乌溜溜地一转,然后再懒洋洋的合上。
这一个刹那,我已震惊得无法言语。
这这这……这分明是风的模样!
“二哥大你一岁,叫御风哟。”
仿佛看出我的疑惑一般,山濛解释。
我愣了足足有半柱香功夫,嚎啕大哭。
原来所谓的独占,竟然这一世,我们还是站在一条船上。
御风的年纪不大,但对我的不喜欢,显而易见。
那懒洋洋的一瞥,仿佛是蔑视,仿佛是无所谓。他们前世唇舌纠缠的画面,似乎又在我眼前浮现。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肝肠寸断。
父亲的怀抱紧了紧,上下轻轻拍着哄我。山濛也紧张地将御风放回小车,蹙眉看着我。
看着他们焦虑担心的眼神,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从山濛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更加紧张我吧?
心中有一丝窃喜。忽然又想到,这一世的风,依旧是个男人。这样去想的话,我……还是会有些胜算的,对吧?
不知不觉地止住了哭泣,我微微一笑。
父亲讶然道,“宝宝还真是奇怪,一会哭一会笑的。”
山濛笑着点点我的鼻子,“我看宝宝很活泼。”
父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点头微笑,“你这个做哥哥的要辛苦一些喽。爸妈经常不在国内,三兄弟一定要好好团结。”
有个别的词我没太听懂,但是……轰隆隆——
头顶仿佛有闷雷滚过一般。三三三……三兄弟,是怎么回事?
我张口结舌。
所谓的三兄弟,应该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吧?
山濛无视我的脸由红转黑,对父亲轻轻颔首,“山濛明白的,一定照顾好两个弟弟。”
憋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摒着呼吸。
张开没牙的嘴,哭得惊天动地。
桃夭……你竟然耍我……他妈的!
3传说中的孤独症
山濛,是我大哥。
御风,是我二哥。
我,是他们的三弟。
以上认知严重地打击了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无法接受的后果,是我总躲在角落里,思考。
开始的时光,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再死一次,倒带重来。但一来对于下次投胎能否再能看到山濛,没有半分把握;二来这一世的父母哥哥,对我实在太好。离开他们,我舍不得。
于是,我在忧郁中反复挣扎着,只顾着思考人生,完全忽略了周遭一些事情。直到爸妈和山濛有些惊慌失措地将我带去医院从头到尾的检查时,医生诊断了很久,抛出让我们都大跌眼镜的一个结论——不哭不闹不说话的我,患有“孤独症”。
我所在的这个世界,科技发达。与前世中的区别甚大,所幸文字语言倒是颇有渊源。两年的时光,已足够我接受这里的信息和词汇。其实之前之所以不开口,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原因在其中。
和正常的小孩不一样,拥有前世记忆的我,不知道婴孩应该是有怎样的反应。流着口水?尿床?无缘无故地啼哭?
以上这些情况,是发生在大我一岁的御风身上的。但毕竟他大了我一岁,不知道如果我也这样,会不会有问题?
从医院出来,风很大。妈妈抱着御风,爸爸一手抱紧了我,一手牵着山濛。除了好吃懒做只知道睡的御风,所有人的面色都极为凝重。
开车回家,下车,开门,温暖扑面而来。一回到家,妈妈跌坐在地毯上,暗自垂泪。爸爸开口安慰,山濛懂事地倒来了热茶,坐在沙发上,紧紧蹙着眉头。
御风虽然醒了,但识趣的不哭不闹,大大的眼睛来回乱转。
我在心里默默叹气,看到他们因我而起的担忧,心里难受极了,只好妥协。
稳稳当当地走到他们面前,我牵起妈妈的手。
“妈妈,我没事,你别哭了。”
爸爸妈妈和山濛同时惊讶地看着我,仿佛见到外星人。已经三岁的御风,躺在沙发上张大嘴,神情好像见到鬼。
两年来,我第一次开口,说的是逻辑严密的连贯句子。
当我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这件事还被妈妈经常提起,作为我是一名天才的证据。这是后话。
有位哲人说过,迈出第一步,向来是最难的。既然我开了口,那么后面再说下去就不是很困难了。只是对于具体该怎么表现,我依旧吃不准。
妈妈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砚潋,是个内向的孩子。
对了,迟砚潋,是我的名字。
家中已有两位哥哥,第三个孩子,妈妈其实是极想要个女孩的。她经常看着我的脸摇头叹息,“砚潋这模样,要是个女孩,该有多好。”
每每听到这句话,我就沮丧无比。
第二个愿望,长得像桃夭一般美貌,果真也已应验。——想到这里,我不禁恨恨。许下的三个愿望,前提可不是这样,如今身为男生,又有什么用处?
因此,我尽量不照镜子。免得勾起自己的伤心回忆。
妈妈或者没看出我的郁闷,不仅经常提起这茬,可能是心中着实遗憾,不时地给我添购女装。我看着那些漂亮衣服,心中羡慕得紧,但表面上必须抗拒。爸爸和山濛一致反对,说这样会让成长中的我心理扭曲。只有御风一脸坏笑,鬼鬼祟祟。最终,反对者都倒在了老妈的眼泪攻势下,于是我不仅要穿女装,还要顺带留长发,不时穿着小裙子扎着小辫陪着爸妈兜风去也。
其实坦白说,这个时代的女装,我真的很喜欢。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和老妈讲的童话中的公主一样的打扮。
山濛看我怔怔的,安慰道,“不要难过,就是让妈妈高兴一下。”
我咬咬嘴唇,镜子里的“小姑娘”十分漂亮,眼中流露的有几分委曲,——其实我的委曲不是来自于老妈,而是自己。哀哀一叹,“人最艰难的,就是和自己的**抗争。”
山濛搭在我肩上的双手一哆嗦,惊讶地看着镜子里的我。
差点忘记,自己应该不过四岁年纪,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的。
犹豫片刻,我讪笑着开口,“我就是随便说说。”
山濛的眼神更加锐利,看得我心惊胆颤。此刻的他,不过是十一岁年纪刚读初中,但或者是哥哥的缘故,或者上一世的“武山”就一直是一个这样沉稳的人,我总感觉他有着超脱年龄的成熟和老练。
在他的注视下,我不禁有些瑟缩。也许是我的可怜模样打动了他,过了一会,他在我身后蹲下,捏捏我的脸,“小潋还真是天才。”
我摸摸鼻子,尴尬地笑。
如果说山濛对而言我一直是温柔的哥哥,那么御风就是让我头痛无比的家伙。
上一辈子我们就不对盘,这一辈子的开头几年,明争暗斗,已注定了我们间冤家的结局。
我们的斗争永不休止。
他大我一岁,比我高,比我壮。在我还不懂得利用略高一筹的智商来保护自己时,他已在吃喝拉撒的斗争中成长了起来。
这小子长得极漂亮,仅仅从五官来说,也一样雌雄莫辨;但眉宇间的戾气,使得没有人敢把他认成女生。
他的脾气从小就不好,话不多,与我的刻意沉默不同,我猜,他是不屑于说话。尤其是和我。
家里的人之中,对他来说,就数山濛有影响力。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明显。
现在的我和御风,完全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不,总扮女装处处破绽的我,某种程度上已引起山濛的怀疑。因此,御风应该是略占优势。
躺着床上,我穿着可爱的粉色女式睡衣,对着上铺咬牙切齿。
粉色的睡衣……粉色的被褥……妈妈可能已经忘记我的性别了。
这间卧室,由我和御风共同分享。矮矮的上下铺,童趣可爱。身为二哥的御风,睡在上铺。
卧室早早地熄灯。爸妈说,小孩子要早睡早起。
黑暗中,他忽然出声,“喂。”
连名字都不叫!我气愤,以沉默回应。
过了半天,他又开口,“今天下午,我在池塘里抓了几只青蛙,放在屋子里,后来发现不见了,估计是逃了,不过应该还在屋里。”
我的寒毛竖起。上辈子我最怕的就是青蛙,也不知道为什么,御风竟然会知道我的死**。
哆嗦着摸摸床沿,因为个子矮腿短,所以床铺是矮矮的。我估计这高度,青蛙稍微蹦达就能跳上来。坐起来,整个人缩到墙角。我是真的很怕。
“御风,”黑暗中,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我睡上铺好不好?”
其实每级台阶都那么矮,上铺也很危险,不过比下铺总要好一点。
他沉默。
“二哥——”我的声音打颤,带着隐约的哭腔。
他还是毫无反应。
不争气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伸手轻轻擦掉。黑暗中,我不敢下地行走,所以无法向爸妈求助。出声大叫的话,山濛会不喜欢吧?男孩子,竟然连青蛙都害怕?
始终,我还是一个人……吧……
抱着双膝,我渐渐把头埋下去。
“上来吧。”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抬头,看到上铺的他伸出脑袋,双眼亮晶晶的。
吸吸鼻子,我委曲地点头。
爬上了他的床,他拍拍枕头靠里的一边,冲我点头,“过来。”
我犹豫,“你不下去?”
他黑亮的眸子对上我的,“我不喜欢你的床,女里女气。”
一句话打消我所有的自尊。终于,男扮女装的我连御风都开始嫌弃。
呆了片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身穿粉色睡衣的我,御风也不喜欢吧?
正犹豫着,他已不耐烦地坐起来,伸手把我拉进被窝。
好温暖。
我吸吸鼻子,不敢轻举妄动,一会,轻声说,“谢谢。”
不知为什么,御风忽然笑了,侧过身来看着我,“你够笨的。”
难得看到他的笑容,我一时有些呆呆的。
“好了,睡吧。睡在里面总不怕了吧?”他伸手搂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肩头,一下一下。
脸“轰”地烧了起来,还好在黑暗中他看不到。
初秋的天气,有些凉。但是御风却很温暖,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脸上,暖暖的。
他动了动,放在身侧的左手碰到我的右手。我轻轻震了一下,他没睁眼,伸手握住。
脸上烧得更加厉害。我急急忙忙地闭上眼,睡觉睡觉。
浑浑噩噩的,竟然就那样睡了过去。
不过,在心底,好像没那么讨厌御风了。
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讨厌我。
自那日后,他三五不时地抓进来几只青蛙吓唬我。如果不是讨厌,应该不会这样的吧?
托腮,我闷闷不乐。
四岁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迟家书香门第了三代,到了爸妈这一辈,愈发杰出。身为世界级的地质学家,他们常年埋伏在世界各地,如同勤恳的老黄牛一样耕耘着这片我们热爱的大地。无论是寒冷的南北极,或者是炎热的非洲赤道,处处滴下了他们辛劳的汗水……
不好意思,不小心写成了小学生的煽情作文。
因为爸妈又接到了科考任务,所以将不到升学年纪的我和御风,一起送进了小学。
这小学仿佛极有名气,拉风如山濛,就是从此间学校毕业。虽然,它有个再朴实不过的名字——实验二十一小。
御风虽然大我一岁,但在爸妈的干涉下,必须委曲地和我同年级。我能看出他的不爽,心中暗乐,表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喜悦来。
进学校不到一个星期,爸妈离开。
挥着手帕送走他们,原本饱含热泪的我,在意识到从此由山濛来正式照顾我的起居生活后,转忧为喜。
进门时,对上御风的臭脸,他用媲美X射线的透视眼神,上下不屑地打量我一番,撂下狠话——
“我不会让你如意的。”
我鼻子气歪,敌人的嚣张气焰,让我每个细胞都兴奋了起来。
哼,谁怕谁!
秋风瑟瑟。
战争,正式开始。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