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围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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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皑皑,城市银装素裹。雪花迫不及待地扑向大地。刚一落下,便化成了水,夜里再冻成冰。明知要牺牲,但漫天飞舞的雪花,仍然争先恐后地往自己的坟墓涌。八一大道四周建筑物的屋顶、窗台,已经开始积雪。革命烈士纪念堂院子里那一尊红军战士的塑像,军帽上也落满了洁白的雪花。虽然天寒地冻,但战士依然单衣短裤,精神抖擞。汪明生记起自己春天写的一首诗:金色的阳光撒在你身上,照亮了你的军帽和长枪。……现在应该改为:你在寒风中屹立,白雪亲吻你的军衣……
汪明生想:献身精神珍贵、伟大,可要身体力行,实实在在去做,却并不容易。
今天,汪明生是作为省话剧团的“准演员”去观摩本团演出的新排话剧《龙江颂》的。
这年暑期升学考试,田小的升学率达98%。好于上年,在田小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学年总结时,杜祥贝要说的话简直太多了。区教研室拼命向田小要材料:毕业班工作经验介绍,语文突破识字关、阅读关、写作关,数学的演绎教学,直观教学、逻辑教学,少先队开辟的第二课堂,勤工俭学等等。汪明生从青岛回来,又加了一项“参加全国第三次普通话教学成绩观摩会的汇报”。只要是区里开会,田小就少不了中心发言。有时,甚至市里省里也来调查研究,总结经验。田小出名了。杜祥贝整天处于兴奋状态。几乎每晚都要找人商讨工作。这就苦了汪明生。因为,不管研究什么,都少不了他。在杜祥贝看来,汪明生这小伙子,似乎是万能的。一所完全小学的狭小天地,有什么事情会难倒汪明生呢?
汪明生感觉是天天在付出,抽出能量。
他和姚芳芳的关系处在一种不远不近的僵持阶段。
汪明生下火车在姚家吃了闭门羹,立刻就回了学校。还有一个星期开学,他天天去赣江游泳,游得很远、很远。花两个上午写了一份区里要的汇报,剩下的时间就看书。8月28日,学校规定的教师集中日,姚芳芳来了,满脸憔悴,更显单薄。见到汪明生,只是笑笑点点头。白天人多眼杂,工作又忙,两人没有答话。晚上,墙上的电钟指向十点,老师们先后离去,整个办公室空荡荡的,没有人了,汪明生正出来关灯,姚芳芳突然姗姗来到汪明生身边,淡淡地说,你的信,我收到了,谢谢。不等汪明生回应一句话,随即转身回房。汪明生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这种情况,怎么能送鞋呢?更无法告诉她,自己一下火车站就去了她家。
其实,姚芳芳心事重重。为小弟的安置,她匆匆去了一趟湖北阳新,在兄嫂间斡旋。哥哥宽厚、大度,但湖北佬嫂子容不了这个千里投亲的小叔子。姚芳芳机关算尽,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答应每月寄十元钱,风波才平息。汪明生的信,长达七张纸,极尽眩耀之能事,这种人,也有华而不实的一面。唉!谁知道是不是可靠!父母双亡,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无依无靠的姑娘不禁潸然泪下。
汪明生和杜祥贝也闹了一次别扭。
事情是龚云生引起的。一天晚上,在讨论提高老师素质的会上,他慢条斯理地分析说:“成绩么,当然很大。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当务之急是老师素质的提高。现在,有的上不成课,有的公开教错别字。这样下去,要误人子弟的。”
龚云生和江丽真结婚,婚礼就在田小大办公室举行。汪明生布置会场,写对联,当司仪,操办一切。这夫妻俩现在抱上了可爱的小女儿,对汪明生有一份额外的情谊,在工作中配合也很默契。发表的意见往往不谋而合。“教师素质差”这个问题,他和龚云生看法一致。提的意见更尖锐:“小学教师,按规定要中师毕业,或者相当于高中毕业。但现在,小学毕业训练几个月就拿来教书,这一杯水对一杯水,谁教谁?前天,三年级一位小朋友问我:哈达是一朵什么样的花?我说:谁告诉你哈达是一朵花?她回答是他们老师。这,这不是笑话吗!”
杜祥贝听到汪明生的发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汪明生自己不知道、他那句“按规定中师毕业、高中毕业”之类的话,隐隐刺痛了杜祥贝、柳亭如,甚至魏自强、余德良等一批人。因为,这些人学历都很低。他们看见小师班几名学员的窘迫,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所以,对汪明生的话并不赞同。杜祥贝甚至认为:年轻人太狂,骄傲了!需要敲打敲打。要是不及时批评,让他的骄娇二气滋长起来,是害了他!于是,他很严肃地说:“汪明生,说话注点意,不要图自己一时痛快,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汪明生没想到杜校长会是这个态度!仅仅是一秒钟,也许只有一刹那,他蓦然明白了:他话中有刺、无意间伤了人。他是一阵儿聪明,一阵儿愚蠢。很快,稀里糊涂又说错了一句话:“杜校长,请别误会。我不是——”幸亏“说你”两个字没出口,被杜祥贝打断了:“汪明生,你仔细想想我的话,有好处。这几年过于一帆风顺,尾巴翘到了天上,发展下去,非常危险!”
当天晚上的会不欢而散。
汪明生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什么人一吐为快,脚步下意识地向南屋移动。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的男女嬉笑声。
“姚老师、觉得怎么样?请提提意见嘛!”啊!是汪委明的声音。这个王老五!
房门半开,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汪委明站着,手里晃动着一幅十六开的装饰画;两只棕色的大手捧着一颗红心,红心中间写了一个硕大的金色“芳”字,那寓意是裸的!
汪明生怔住,两只脚像生了根,进退两难。进去没意思,退回去,他又想听听下文。忽然,他意识到这是偷听,为君子所不齿!他的脸红到耳根,赶紧转身,大踏步回房,在桌前坐下,摊开那本被他翻阅过无数次的《古代汉语》。他已经自学到下册第二分册的诗律部分,并且试着写七言律诗。还未落笔就听见汪委明哼着电影《十字街头》中赵丹唱的“春天里百花香”小调,一路向他的房间走来。特别是唱到“遇见了一位好姑娘!天真的好姑娘,可爱的好姑娘,不用悲,不用伤,人生好比上战场!身体健,气力壮,努力来干一场!”时,声调逐渐高昂,充满了喜悦,**。
这是怎么回事!?汪明生听到这歌声竟很反感。
汪委明没敲门就进来了:“小汪,她,她、接受了,那幅画。有希望。”他神秘兮兮地说。接着便描绘是一幅怎样的画,寓意是什么,她一看就明白。她能允许这幅画摆在她房间的桌上,说明她心里—
“她心里怎么样?”汪明生问。
“肯定。哈,我也说不清。反正,她接受了。”将近而立之年的汪委明,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孩子。
就在这一秒钟,汪明生决定了,今后离姚芳芳远点。他不忍伤汪委明的心。自己不管从那方面比,都——有的是机会。
他烦了。以后再说吧!先干事业——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汪明生是空堂(即没有课),坐在桌前改作业。杜祥贝从校长室探出头,喊:“汪明生,你来一下。”
汪明生心里清楚,杜校长对他好,器重他。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正常的。昨天的批评也正确,骄傲嘛!总有一点。因此,见杜校长主动招呼他,心中的乌云早就烟消云散了。
杜祥贝手摸后脑勺,哈哈笑着说:“昨天,我和柳主任,魏主任研究了你和龚云生的意见,觉得还是对的。准备搞一个提高教师素质的方案,今天晚上就讨论。我又想听听: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好个开明的领导!汪明生觉得解释的话纯属多余,就直奔主题:“首先鼓励教师自学。凡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的,要限期三年通过函授,业余学习达到规定学历。学得好的,要给予奖励;成绩不及格或拒绝学习的,要批评,处罚。个别实在不能胜任教学的,要调离教师岗位。其次,为解决当前教学中的迫切问题,迅速提高业务水平,整顿好教学秩序,可以举办一系列的讲座,能者为师,请有教学经验、文化、业务都很强的老教师授课。第三,对于分不清鲁鱼亥豕,教错字,教错知识的,教导处要组织专人,结成一帮一的帮教对子,共同备课,以免误人子弟,出笑话,有损学校形象!”
杜祥贝听了,很满意。小伙子一套一套的,真行!他对魏自强说:“我看可以按小汪这个思路,先拟个稿子,晚上再开行政会,形成方案。”
汪明生趁机告退。
分配给汪明生的讲座是“语音知识”“阅读教学”两门。本来江丽真可以讲“语音知识”的,可她正休产假。再说,那些低年级的女老师叽叽喳喳都要求汪明生讲。他只好从命了。
汪明生又把一切丢于脑后,潜心教学。晚上,常常亮灯到深夜。认真备课。这是给老师上课,既要有理论,又要有实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语音部分,尽管他参加过全国会议,发音是没有问题的。为慎重起见,他还是去新华书店课本部买来唱片。至于十三韵、平仄、诗词格律、王力教授的《古代汉语》中是现成的,汪明生自己也在进修,只能讲一点皮毛的皮毛,作一般知识性的介绍而已。阅读教学中的朗读,他本身有一家之见;语法中的实词、虚词、主谓宾、定状补,他认为是一名小学语文教师必须掌握的,应该作为重点,讲深讲透。他甚至还准备详详细细讲一遍怎样查字典,词典。提出“把错别字消灭在备课中,不出现在课堂上”。
参加听课的,按要求是小师毕业的学员,结果,全体老师都来了。汪明生亲眼看见,柳亭如老太太认真地戴着老花镜在写笔记,杜祥贝、魏自强也准备了专门的本子作记录。这种虚心好学的精神,很令人感动。
是啊!有些看去是很基本的常识,不一定人人都知道。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又有一定地位的同志,平时没有时间学,也不好开口问,现在碰到这种机会,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好台阶吗!?为什么不下来呢!?聪明人就会顺阶而下。
看来,世界上聪明人还是多。
两个讲座,一个星期讲一次。讲完以后,反映强烈。尤其是“阅读讲座”中的语法部分,竟然重讲了一次,但不少人还是搞不大明白。从此,汪明生的小房间“永无宁日”不敢说,“短无宁日”“中无宁日”已是事实。晚上求教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其中有个眼睛眯成一条缝,身上有狐臭的姑娘,竟然天天晚上来,格格地笑,明显地表示好感。弄得汪明生五心烦燥,一吃过晚饭就锁门,逃了出去。
外面也无处可去。除非到赣纺俱乐部看电影、跳舞。吴柏森跳舞时认识一位女工,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现在已经结婚了。再就是上富大圩堤,那是伊甸园的边沿,田小老师比比皆是,对对情侣擦肩而过,难免会碰见不愿见,想见又不想见,真正见了又很尴尬的人,不如不去。
汪委明像牛皮糖一样缠着姚芳芳,连吃饭也讪讪地陪着。有一次食堂卖炒酱干,姚芳芳说太辣,把辣椒一筷一筷挑出来,汪委明忙说我不怕辣,把挑出的辣椒全吃了。辣得满头大汗,直吐舌头。事后杜祥贝说,汪委明也是不吃辣椒的。
姚芳芳始终是那种不动声色,无言的笑,任旁人议论,以沉默回答一切。以出色的教学工作回答疑虑的目光。这谜底是什么呢?
姚芳芳心里知道。
汪明生踌躇着,在大操场的篮球架下徘徊。魏自强从办公室回宿舍,顺手递给他一封信。他一瞥到信封上“上海戏剧学院”的字样,心儿就怦怦乱跳。是她!那高个儿,高雅、高贵的“三高”美人颜碧秋的来信。他镇定一下,倚在篮球架下,拆开了信。要是前两年,他会激动得把信封撕成两半的。
颜碧秋怪怪的。称他“明生兄”。信中除了介绍她的学习生活外,还建议他也来考。并且说,凭他的实力,考“戏剧系”“导演系”或者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电影系”都行。如果觉得自己年龄偏大,还可以去考省话剧团。她写道:“听说他们很需要像你这样的青年演员”。读到这里,汪明生茅塞顿开。知我者、颜碧秋也!杜甫说得好:“人生相感动,金石两青荧。”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友情,如同金石美玉。由于自卑的心理作祟,我从未主动给她写信,她却关心着我!是的,烦燥、憋闷,这一切的一切,其根源,还是心中依然想着戏剧,牵挂着她!汪明生还收到一个邮包,也是颜碧秋寄来的,邮包里是汪明生梦寐以求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第2卷—--“演员自我修养”。他向东方---—上海的方向抱抱拳,心里说:碧秋,考!我一定考!
星期天,汪明生进城去找颜翔羽。老人家风度依旧,只是换上了秋装,那种只有电影里才可能见到的裁剪考究的长袍。他听了汪明生的请求,眉宇间掠过一丝不快:“教书不是很好嘛!高雅、高贵、高尚,清闲、自在、没有是非!我都想去教书!”
他把汪明生比喻成了“三高”先生,汪明生想起自己尊颜碧秋为“三高”美人,不禁偷偷地笑了。
“我是在乡下—”
“我也在乡下教过书。”颜翔羽好像在回忆美好的时光,“那日子,一去不复返呵!”
说归说,颜翔羽还是给省话剧团的负责同志挂了电话,然后对汪明生说:“行,你去吧?他们要考一下。”
考试很严格,但汪明生都顺利通过了。朗诵,唱歌之后,是小品。

省话剧团艺委会的几名主要成员联合主考。他们中包括著名的导演、演员、剧作家。汪明生的情绪极为放松,毫无紧张,拘谨之感。这是因为:一、考试科目他多次练习过。柳玲瑞、颜碧秋的信中也详尽介绍。他并不觉得陌生;二、他毕竟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介绍的,他觉得自己有“后台”,有恃无恐。(他后来才知道,颜翔羽的交代是“量才录用,宁缺毋滥”)三、经过几年的磨练,大小世面见过,大小名人打过交道,处事练达。
小品的内容是:一名党的地下工作者,已经暴露,敌人来搜捕,正在楼梯上,屋内有一窗一柜一门,怎么办?汪明生的处理是:把最后一份秘密文件吞到肚里,推柜顶门,开窗跳楼。做得维妙维肖。
考完后,他们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随后,留下一摞汪明生带来的生活、艺术照片。照片上的汪明生,时而慷慨激昂,时而谈笑风生,时而悲天悯人,时而情意绵绵,憨态可掬。
不久,就正式通知他,已被录取,可以办理调动,那程序是区——市——省。
汪明生郑重地向学校,区文教科递交了请调报告。再回过头来看田小的一切,有一种隔岸观火的距离感。像远远地在看一场与已无关的很晦涩的戏。
他要走的消息,在全校、公社乃至区里如掠过一阵飓风,引起了轰动。人们再次对他刮目相看。羡慕、忌妒、崇拜、惋惜、挽留、鄙视……等各种议论纷纷扬扬。
杜祥贝处理此事很明智。因为上次已经卡了汪明生一次。他很理解这个年轻人。正如他要当教育家一样,汪明生的理想是要当艺术家。再不放他走,于心不忍。他和汪明生的谈话很富哲理:“明生,你的心思我知道,能体谅。但是,调动不是那么简单的。不像考电影学院,我盖个章,你就可以去考。这不同,从区到省,据我所知,很难!光是程序,就要跑死人。你去办吧!如果上面来调令,我绝不拦你。但是,有一条,你在田小一天,就要干好一天!”
一席话,把汪明生感动了。真是深明大义的校长。
现在汪明生晚上清静了。因为知道他要走,上门的人已经销声匿迹。汪明生可以安安静静在台灯下看书。他和南屋的姚芳芳,已无工作外的来往,两个相安无事。他以为,她和汪委明,“谈得差不多了吧!”
汪明生的事情并不顺利,区里文教科不同意他走。汪明生一筹莫展。
南屋横生枝节,汪委明愁眉苦脸。下午吃过晚饭,姚芳芳突然当着众人喊住他:“汪老师,你等一下。”他眼睛放光,以为有什么好事,忙停住脚步。姚芳芳把他的画、刚买的水果等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归拢一堆,一字一板,大声地说:“你经常来我这里玩,还硬要把这幅画放在我桌上,我敬重你是位老教师,没有给你难看。但是,通过两个月的接触,我发现你的企图是要和我谈朋友。如果是这样,那么,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也请你不要枉费心机,耽误了自己。我们好见好散,世上美女如云,你去找别的姑娘吧!”
汪委明呆了,手足无措。姚芳芳不管,把他的零碎拿出来,放在外面的办公桌上,自顾自地先离开办公室,去外面散步了。
这一段话,汪明生坐在屋内,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没有漏掉。好家伙,别看姚芳芳弱小女子,逼急了,一张嘴利害得像刮脸刀,可以剃连鬓胡子。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给她送鞋。否则,下场不会比汪委明好多少!你看她还五十元钱,也是冷冷地说声:“谢谢。”那凉意一直落在人家心窝里。
汪委明还在喃喃自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鬼知道为什么!?爱情这东西,谁说得清!
省话剧团倒是不错,虽然没有正式调动,《龙江颂》首场公演,还是给他寄来了观摩券。他欣喜地冒雪进城看戏。
这次进艺术剧院,感觉和上次颜碧秋陪他时大不相同。似乎他就是主人,很可能也会成为台上的主角,他开始想入非非。一种急迫感向他压过来。不行!他得赶紧调工作。
汪明生开始请人代课,频繁地跑区里文教科。主办科员王同志,是位三十多岁的上海少妇,见了汪明生喜欢开玩笑,笑得格格格地响。
“小汪老师又来啦!不行啊!我们科里研究过了,科长首先就不同意你走。你走了,田小怎么办!?要塌半边天啊!”
“王同志,哪儿的话--—”
“田小的青年女教师也会提意见的,她们--—”
“哎呀!王同志,我的王大姐,别拿我开心好不好!”
这么谈下去,自然是没有什么结果。他的报告还是压在王同志的抽屉里。
笑归笑。王同志仍然很严肃地告诉他:人民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工作很重要。尤其在农村,非常需要学有专长的青年教师坚守教育阵地。剧团的商调函已经来了,不仅我们科、区委宣传部,组织部的领导都参与了研究,还向主管的区委副书记作了汇报,都不同意让你走。这件事,在区里,就算是通天了!因为这是集体研究,组织决定,任何个人都不会轻易答复你与组织决定相违背的意见。除非---—
“除非怎么样!”汪明生怀有一丝希望。
“除非市里主管教育的领导亲自给区里下指示。”显然,王同志也很同情他,给他指了一条毫无希望的路。作为教育行政干部,她仍然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小汪老师,我劝你还是留下。我知道你干得不错。是我们区少有的优秀教师。今后,是有发展、有前途的!”
王同志不愧是有文化有修养的干部,一席话说得汪明生几乎要打消念头了。但那“除非”两个字,却引诱他要试一试。
他又去了颜家。首先见到的是杨登高。她的视力大为减退,美丽的大眼睛神情黯然。汪明生喊一声:“颜伯母。”她泛起一丝苦笑:“哦,是明生啊!眼睛看不清了。不是听声音,那儿敢认你!?”
她告诉明生,她的青光眼,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严重,准备去上海治疗。
颜翔羽对汪明生从事的乡村教育工作,仍然兴趣盎然:“天真的孩子,统一的教材,小桥流水,田园阡陌,耕田读书,真是神仙的日子!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还要当这个半路出家的演员!?”尽管这样说,但颜翔羽毕生视戏剧为生命,他对汪明生的心情可以说有切身体会。听了汪明生的来意后,他还是拿起了电话,找市里一位教育局副局长——他像待自己儿子一样宠着这位表弟、朋友、同志的后代,余汪两家的遗孤。
杨登高摇摇头:“翔羽,找他没有用。”
果然,电话里先是闲聊几句他们填词作诗的趣闻,颜翔羽转入正题,对方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年轻人嘛!应该支持。只是此事我不知道地方上该怎么办。建国后,我就基本上不认识区里的干部了,叫市教育局调,连市里的人也是这两年才刚刚接触。要是在中央—”
颜翔羽听了,呵呵大笑。又问侯了几句,放下了电话。
汪明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这位副局长是中央的老干部,是庐山会议后下来的。基本上赋闲,不管事,平时写诗填词,饮茶作画,天气好到市区重点中学听听课。由于四十年代颜翔羽和他在重庆共过事,因而熟识得不分彼此。这样一位长期接触最高领导的高级干部,显然在目前情况下不可能管得到汪明生的事。
最后,颜翔羽劝汪明生回去再向区里做做工作,千叮咛,万嘱咐:“记住:不能闹僵!个人服从组织。这是原则。”
敬爱的颜老伯对汪明生的事可说是尽了最大努力。连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汪明生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告辞,闷闷不乐地出了省府大院。看来,“除非”这条路无希望。
他想,应该写封信告诉颜碧秋。说什么呢?说自己的失败,苦衷,“冲决樊笼的力量,还没成长”!?唉,随她去吧!她会知道这一切的。应该有自知之明了。和她之间,剩下的,恐怕只有无尽的遗憾。就算失之交臂吧!
走到八一礼堂附近,他常和颜碧秋分手的地方,见一位摆烟摊的老人有些眼熟,只是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不一会儿,老人也认出了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喊道:“汪老师,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芳芳的邻居啊!”汪明生定睛一瞧:“哦,您是李阿婆啊!您老人家身体好了?”
“好了,好了。那次多亏了你和芳芳,要不,我就没命了。真得好好多谢你。”李阿婆居然把自己垫了棉褥子的竹椅给他坐,自己站着。
这怎么行!少的坐,老的站。汪明生说什么都不肯坐。李阿婆也不坐,两人就那么站着聊了几句,主要是老人话多,汪明生不得不硬着头皮听。“我倒好,出院后政府照顾,摆了个烟摊。芳芳可苦了啊!弟弟、妹妹都去了湖北,一个跟哥哥,一个跟姐姐。现在,她星期天回家,就是一个人躲在房里哭。父母亲又不在,听说是得的什么心肌梗塞,前两年全走了!把个芳芳累得剩了皮包骨,哭得哑了嗓子。好容易熬过来,她自己的身体又拖跨了,经常发头昏。哎呀呀,汪老师,我看你是一个好人。你要常来玩儿,芳芳这孩子,命苦啊!”
李阿婆说着,说着,捧起衣襟擦眼泪。汪明生也鼻子酸酸的。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当李阿婆的面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便赶紧离开了。
晚上,雪后初晴,皓月当空,照着这清冷清冷的世界。白天下的雪,化成水,被行人车辆碾踏成泥泞,入夜,气温降到零下,雪又结成冰,地面凹凸不平,车辙深深,脚印浅浅,全成了天寒地冻的雕琢。踩上去硬邦邦,嗝吱嗝吱响。屋檐下结了冰溜溜,轻轻敲一根,舌头一舔,透心凉,人反而来了精神。
据说,这是近几年省城最冷的一个冬天。
冬天,难熬的冬天。汪明生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区里的科长,部长,直至管文教的区委副书记,副区长都抽出时间和汪明生谈了话。三个字:不能走!那位土改出身的副区长还说:“汪老师啊!不晓得你什么想头,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要去做什么戏子!俗话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啊!”
汪明生听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哭笑不得。
看来,他的理想、夙愿,就像这冬夜的月亮又大,又圆,银辉熠熠,清清冷冷,可望不可及,只能远远地欣赏、向往、永远也得不到。
杜祥贝和学校其他老师对汪明生调动的事,都噤若寒蝉,从不提及。看得出,他们在等待,等待汪明生回心转意。
龚云生突然来访。看见他兄长般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汪明生有些意外,也很感动。这样的时刻,他很需要同辈,朋友推心置腹的指点。
龚云生约他出去走走,并嘱咐他穿好棉衣,戴好围巾,帽子。“外面很冷。”龚云生说。
自从结婚,生小孩后,忙工作,忙家务。龚云生晚上基本不出来活动。不像过去单身汉时,一伙人在一起煮青菜,捉蛤蟆,打扑克,玩到深夜。他今天来找汪明生的确是事出有因。
两人在操场上散步,朦胧的月色泻在他们身上。
“江丽真说,要我特地来看看。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心神不定。大丈夫当断不断,自寻其乱。理想,什么是理想?理想必须与现实结合,与需要一致。你现在的调动,是没有希望的。你又不是有很高天赋的什么大演员,名角儿,那个省里的什么剧团少了你就开不了戏!他们无你不少,有你不多。你在这儿,是行家里手,少了你,不说地球不转了,而是于公于私都要受很大影响。你一走,学校损失了一名优秀的合格教师,你自己,是扬短避长。这就是你的价值。你以为付出很多,划不来!其实,你应该付出!国家培养师范生,为什么是公费,目的就是要他们付出!为革命事业付出生命的仁人志士,革命先烈,不计其数,你付出这一点点,算什么!你以为小学教育没什么搞头,其实,名堂多得很。苏联的马卡连柯,凯洛夫,我们学过。你崇拜的叶圣陶先生,叶老,就一辈子当老师,教小学教了十年,以后教中学、大学,业余坚持写作,是教育家,又是大作家。你不是看过他的《倪焕之》吗!?到青岛开会你还见过他本人,有他的签名。你多幸运!你应该珍惜这些。总之,任何事情,只要认真钻研,都是其乐无穷的。”
龚云生的话,如滚滚奔涌的春泉,冲开汪明生心中的冰块,融化,消解。
“再说你的个人问题。”龚云生话锋一转,“不该接近的,你打得火热!什么郁妙果,柳玲瑞,小邓姑娘;得不到的,偏要害单相思,什么上海的大学生;人家可怜巴巴等你的,你视而不见,高傲得像只公鸡!”
如同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下,汪明生打了个寒颤:“谁、谁会等我?”龚云生一撇嘴,指着平房南端那间亮着灯的小屋:“还会有谁?空屋芳邻!”
“她!?”汪明生苦笑笑,摇摇头,便把暑期送钱,青岛长信,回来后形同路人,耍了汪委明等等,说了一遍。
龚云生听了,呵呵大笑:“你呀!不懂!人家也有自尊的,你去青岛见大世面,写信肯定是炫耀一番,人家不会有想法!?理你干什么!
耍汪委明,哈哈,那是撞上枪口的兔子!你身边那么多女人,人家那是为了气你!傻瓜!“
嗬嗬,真不亏是过来人,分析得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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