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遭遇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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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明生很苦恼。自从柳玲瑞来信,报告了考取中央戏剧学院的喜讯,他的失落感像泄漏的水龙头,怎么也关不死,反而越漏越大。他意识到,自己幼时的爱好如同发酵的面团,长期的低温,冷处理,菌种并没有死去。一遇到适当的温度,便不可抑制地活跃起来。
一个人最大的乐趣,是爱好与职业合为一体。
汪明生从小喜爱戏剧。这是源于遗传,水土孕育,环境熏陶,还是别的什么影响!?都不得而知。他不是名人,无考察的必要。他的家乡在赣东北农村。那里是饶河戏的发源地。什么弋阳腔、青阳腔,很流行。作田人都能喊几嗓子。要说汪明生为什么对戏剧情有独钟?恐怕只能说从小在家乡的祠堂前,禾场上看多了饶河戏。他的第一次演出,是九岁时在省城建德观的一幢平房里,和六岁的颜碧秋客串“苏三起解”中的崇公道。
汪明生的父亲汪文化,由表哥颜翔羽介绍,和同学余召善在1926年4月加入中国。大革命失败后,颜翔羽东渡日本留学,后回上海从事左翼文化运动。汪文化去北京做党的地下工作,余召善留在赣东北和方志敏一道闹革命。汪明生的母亲余晓琴,是余召善的妹妹。从小唯父兄的命令是从。国民党抓不到员余召善,便把其父余文弼抓去“吃草”(即杀头)。余晓琴弱小女子,只有投奔兄长。在余召善的撮合下,很快嫁给了汪文化。生育一女一子。但汪文化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他把余晓琴母子三人放在老家乡下,自己一人在外为革命奔波,1945年日本投降后,便和余晓琴断了联系。1949年全国解放,颜翔羽随军南下,主持省里的文化工作。余召善已经牺牲,省革命烈士纪念堂有事迹,有照片。唯独汪文化杳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件事留给汪明生姐弟的后患,几乎影响了大半辈子。
颜翔羽在省城见到老友的妹妹、表弟的妻子儿女,百感交集,很是唏嘘感叹了一番。这时,汪家和颜家有过短暂的相聚。幼年的汪明生和颜碧秋交起了朋友。颜碧秋是颜翔羽最疼爱的小女儿。解放伊始,百废待兴,颜翔羽忙得昏天黑地,不可能有时间哄自己的宝贝女儿。小碧秋就一天到晚缠着“明生哥哥”。她拿一条绿纱巾扎在头上,余下长长的一截让汪明生牵着,自己就咿咿呀呀地学着戏台上的花旦唱起来。边唱边扭着台步。汪明生攥住纱巾的边稍不敢松手。纱巾太长绊住小碧秋的脚,“苏三”摔了跤,爬起来用小拳头擂打追赶“崇公道”……十几年过去,儿时的记忆反而烙印在心,愈见清晰。
汪明生上初中时,写过一篇作文《我的理想》。内容是长大要当一位“人民的演员”。毕业后没有升高中而进了师范,纯属机缘。只因为他的班主任教师也姓汪,对他格外看重,见他普通话说得好,是当教师的好材料,便劝他把第一志愿从高中改成了师范。读师范不要钱,他也想减轻姐姐的负担。师范三年读得比较顺,何况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来田小后,这爱好愈来愈浓烈。
汪明生把自己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写信告诉远在赣州的姐姐。姐姐很快回了信,告诉他不要胡思乱想,努力做好本职工作,要求进步。省城没有亲人,没事可去颜翔羽伯伯家坐坐,接受点教育。
姐姐一句话点亮了汪明生心中一盏灯。他眼前浮现出一位清丽的小姑娘,那是小鸟依人般跟在明生哥哥身后跑的颜碧秋。分别整整十二年了,她不知长成什么模样,她还认识我吗!?
随着世事的变迁,特别是汪文化总不见人影,汪颜两家的来往便渐渐中断了。因为没有父亲,汪家实际上是破碎的家庭。汪氏姐弟与其母相依为命。好在姐姐很有志气,十六岁便担当起抚育幼弟,供养母亲的责任。她参军、参干,进八一革大,工作玩命地干。她要活出个人样儿来,为汪家,为小弟。颜家一直欣欣向荣。颜翔羽实际上是省文艺界的最高领导人。凭他的资历、学识、才干、事业如日中天。颜家也不再住建德观的民房,而搬进了省府大院的厅局长宿舍。汪家为生计所迫,姐姐随丈夫去了赣南,省城只剩下汪明生一人在田小教书。就算自惭形秽吧!汪明生从来没想过会单独去颜家拜访。
现在姐姐来信,谆谆教诲,催人泪下,汪明生看罢信,辗转不能入睡。
信中再三交代,颜翔羽伯伯是老革命,三十年代在上海,四十年代在重庆,和夏衍,田汉、郭沫若等并肩战斗,还曾在周总理的领导下工作。解放后本来留在中央文化部,是省长亲自请回来建设家乡的。他德高望重,对我们家的情况又知根知底,登门以后,要注意礼貌,认真求教。见了面谈什么呢!?汪明生心中忐忑起来。如果颜家一个人都不记得我,需要解释半天才知道我是谁,那就惨啦!
但他的犟劲儿也上来了,终于战胜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怕什么!不认识就多费几句口舌嘛!最坏的打算是以青年戏剧爱好者的身份,去拜访著名戏剧家,总不至于拒之门外吧!
正是仲秋十月小阳春的季节,汪明生披着明丽的阳光去颜家。
他走进省府大院,敲开北一路47栋东三楼的门,一位高挑身材、大眼睛、长辫及腰的姑娘站在他面前,他立即认出这是颜碧秋!此行他最想见的人。他屏住气息,等待姑娘的反应。
颜碧秋连一秒钟也没耽搁,惊喜道:“是明生!呀,这么高大!快进来。”
汪明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轻快地随颜碧秋进屋。中间一个过道,两边有好几间房子。颜碧秋引他到自己房间坐下。
颜碧秋,气质高雅,胜于他见过的任何一位青春女性。那脸型,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那鼻梁、额头、耳轮、眼窝,只有古希腊的雕刻家才能创造出与之媲美的复制品。全身的线条,体现出少女的娇媚,千金无买的天姿。
不时有说笑声从隔壁房间传来。
“那是剧团的导演、演员,在谈进京演出的事。不管他!我把爸爸喊来!”颜碧秋机敏地说。她好像知道汪明生的来意。
颜翔羽的书房高朋满座,谈兴正浓。颜碧秋探进半个身子,彬彬有礼地说:“诸位,对不起,把爸爸借给我十分钟。”
众宾客呵呵大笑。笑声中,颜翔羽随女儿出来。
颜翔羽仙姿鹤骨。虽然年过半百,仍然风流倜傥。是天然无雕琢的老艺术家形象。穿一身白纺绸中式衫裤,圆口黑布鞋。他进屋,汪明生慌忙站起。他抚住他的肩:“哦,明生,长这么高了。坐,坐。”
颜翔羽一番宏论,汪明生只有聆听教诲的本份。根本开不了口。
颜翔羽忽然话锋一转:“明生,我那老姑母,身体可好?”
汪明生如堕云雾,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颜家的老姑母!?
颜翔羽摆摆手:“你不知道!唔,是不知道。这些老亲,不说,下一辈人是搞不清楚。我的老姑母,就是你祖母啊!”
汪明生恍然:“啊,祖母!她很好。还在老家乡下。九十二岁了,一餐一小碗饭。”
颜翔羽认真地说:“你父亲是我表弟。当然,他还是我的朋友,同学、同志——可他怎么就没一点消息呢!”
接着,他回忆起和汪文化在昆明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在晚辈们听来,那是遥远的故事。
话到动情处,他竟声音哽咽,感慨万千。
这时,有人来喊:“碧秋,十分钟过了。”
颜翔羽收住话头,站起身,掏出手帕擦擦眼睛,恢复了一下常态,关照说:“明生,在这儿吃晚饭,别走。”
汪明生似乎找到自己喜爱戏剧的根源了。他把目光转向颜碧秋。
父亲这些话,颜碧秋也是第一次听说。可见,明生哥哥没有叫错。
颜翔羽出门的同时,杨登高笑吟吟地进来了:“明生,长成漂亮小伙子了。”
杨登高是颜翔羽夫人。体态、风姿,都像西洋美女。她随丈夫走南闯北,做过记者,演员,导演。当然,最主要的,这都是革命工作。反正,只要颜翔羽要干什么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协助他的,准是爱妻杨登高。生活上,更是对丈夫体贴温存。颜家与汪家的这层关系,她也了如指掌。汪明生与她的女儿有总角之交,所以,她见到明生,别有一番亲切感。
她详细地询问汪家的近况,尤其是汪家姐弟的生活、工作。
汪明生如实答问,老实听讲。憋了一泡尿,都不敢起身。
等杨登高刚刚离去,颜碧秋忙说:“厕所在那边。”
汪明生如获大赦般跑去小便。他内心对颜碧秋的感激,真是用言语难以表达。
汪明生从厕所回来,颜碧秋摆好一盘桔子,一碟花生,两个年轻人才有机会开怀畅谈。
房间的粉墙上,悬着四幅风格各异的画。
“都是我画的。”颜碧秋得意地说。素描的大卫,水粉的苹果和蔬菜,汪明生都很熟悉。两幅农村风景和花卉,立体感很强,用手一摸,原来是玻璃镶嵌的!
她说,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准备考什么?”汪明生问。
从孩童“苏三起解”的嬉戏,突然拉到青年时代的重逢。拘谨,好奇,探究,吸引,各种情愫,在两人身上交织。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想更多地了解对方。这样,话就多了起来。
颜碧秋秋波一闪,长长的睫毛像黑蝴蝶的翅膀一张一合,一对黑玛瑙般的瞳仁,里面立着一个傻呼呼的男青年。
“上戏的舞台美术系。”颜碧秋回答。那姿态是神圣,庄严的。看得出,她选择的事业是心中的偶象。不言而喻,她的志向,完全得益于家道真传。
汪明生从踏进这幢屋子起,犹如进入宝库。图书字画,琳琅满目,高谈阔论,如饮甘露,往来鸿儒,翩翩风度。
汪明生觉得是坐在地上看天。亦如高山仰止。颜碧秋问起他的近况,他含糊地说:
“师范毕业后,在乡下教书。”
他没有勇气说出田峰小学的名字。
颜碧秋却说:“教书好。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也在乡下教书。”
汪明生心里亮堂了一下:人并不是生来就伟大的啊!
比他小三岁的颜碧秋,用大人的口气说:“明生,教书之余,可以多看书。会有好处的。”
晚饭时,她不断地给他挟菜。见他喜欢吃糯米煎的油饼,便把盘子推到他面前。
他觉得自己离颜碧秋近了,一见如故。
晚上,省话剧团在艺术剧院演出阿尔巴尼亚名剧《渔人之家》,颜碧秋找来两张观摩券,和汪明生同去观看。
汪明生是省话的戏迷。只要省话有演出,没有他不到场的,从小看到大。他几乎是在省话的舞台前度过童年和少年的闲暇时光的。什么《曙光照耀着莫斯科》,《蜻蜓姑娘》、《激战前夜》、《玛申卡》、《方志敏》等许多戏他全看过。有的不止一遍。不过,那可怜得很,读书时,为了买票,省下早餐钱,零花钱,到田小工作后,尽管忙和交通不便,但戏没有少看。今天不同,他手持的是“观摩券”,而且又有童年的女友陪伴。那心情和待遇,迥然不同。
他和颜碧秋顺省府大院的林荫道缓缓而行。颜碧秋的步子稳而轻,是那种怡然恬淡,对一切都把握得住的样子。汪明生在她身后慢半步,其感觉和在田小完全不同。啊!这是两个世界,两种人。进剧院入座后,很多人认识颜碧秋,都主动过来和她打招呼。她一一礼貌周到地同样问候人家。有几个比较熟识的,还把汪明生也介绍了。
“我表哥。”她简短地说。
汪明生来不及多想,颔首默认。他知道,这时候,沉默是金。
开幕以后,他们不再说一句话,全神贯注于舞台上的精湛演出。只在幕间休息时,交换一下对演员表演的看法。

最后一幕落下。两人从艺术剧院出来,沿八一大道向北漫步。城市万家灯火,晚风清凉宜人。汪明生仍然沉浸在艺术殿堂的享受中,说话又多又快,如数家珍般算着省话剧团演出过的剧目。颜碧秋静静地听他说。当走到拐弯的地方,该分手时,汪明生也恰好住嘴。
颜碧秋笑笑:“你那么喜欢看话剧?”
“是的。”
“那么你经常来啊!我给你留着票。”
“好。我一定来!”
“现在,我要回去了。你呢,是随我回家住,还是—”
汪明生摆出男子汉的气概:“我回学校去!”
颜碧秋看看街上,公共汽车已经很稀少了:“这么晚,还有公共汽车吗?”
“没有了。我会在城北小学取我的自行车。”汪明生撒了谎,他根本没有自行车存在城里。
“那么,再见。”颜碧秋相信了他的谎话。
“好,我送送你。”
“送到八一礼堂门口。”
这一段路真黑。颜碧秋不由得抓住了汪明生的胳膊。汪明生豪气冲天。他真希望这时候出来一个歹徒,好让他表现一番。
可惜,平安得不能再平安了。不要说歹徒,连好人也没碰上一个。静寂的伸手不见掌的夜,整条路只听见他俩的脚步声。
到八一礼堂了,是省府大院的西大门。这里灯光通明,还有门卫站岗,颜碧秋松开汪明生的胳膊:“好,就送到这里。要不,你随我到家里去住,明天回学校!?”
“不,再见。”汪明生骑士式地扬扬手,转身就走。等到明白颜碧秋已经看不见他时,就撒开脚步飞跑起来。
这整个晚上,这一段路,他积蓄了大多的能量,太饱满的**,他要尽情发泄!让夜色,让外界来共享他的快乐。
他甩开膀子,端起长跑的架式,沿青山路跑,向北、向田峰小学。风,在耳边呼呼响,迎面射来的车灯,刺得睁不开眼,从身后赶上的骑车人诧异地回头,晚归的恋人被他粗暴地冲开,道口的火车飞驰而过,新修的路面坎坷不平。到最后,淅沥淅沥飘起了细雨。但这一切都挡不住他前进的脚步。他还是飞快地向前跑,跑!
跑到田小,他已是全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反正热气腾腾,一点也不觉得冷。田小东西两扇大门已经关闭。东大门的钥匙在魏自强身上,他住新教室最东边的小房间。西大门是周绍武锁的。最近,他老婆从高安乡下带着孩子来了。他每天起早摸黑干家务。这一家三口外加一个依附他读书的侄子,就住在胡氏宗祠最西面一间学校特地腾出来的小教室里。汪明生稍作思索,决定去敲魏自强的窗户。围墙不高,他可以一跃而过。但那样太不文明。白天同文明人在一起待了整整一天啊!
汪明生来到魏自强的窗外,吃了一惊:这冷人儿竟然还没有睡。孤灯下,摆一碟花生米,一只酒杯,一瓶三花酒。魏自强提着一把二胡有板有眼地拉着。听曲目是《病中吟》。那悠悠的琴声,像在诉说什么。魏自强微闭双目不知是醉在酒里,还是琴声中!?当他听出叩击声而开窗,看见满身狼狈,一脸兴奋的汪明生时,一点儿也不惊讶,默默地返身去开大门。汪明生进校后连声道谢,他也不理,仍回去喝酒、拉琴。
汪明生有自己高兴的事,管别人开口不开口。他连跑带跳向自己的房间奔去。他的房间已经调整到小平房的北屋。这又是杜祥贝的照顾。这间房比原先的大,放了桌、椅、床和书架后仍有空余,就堆一些田小工会的文体活动用品。
小平房已拆成大办公室,因此,天天晚上要从里面拴上门。整个平房只住汪明生一个人,拴门就成了他每天临睡前的必修节目。汪明生不回来,门就敞开着,没人管。可是,今晚特别,当汪明生跌跌撞撞摸到平房的门时,这门却从里面拴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开。既推不动,他就下意识地敲打起来。还没有敲两下,平房南面的小屋亮了灯,一个柔润的女声答道:“来了,来了!”接着,是笃笃笃的脚步声,“吱”拉开门闩,又笃笃笃往回跑。汪明生进门,没有见到开门的人。但可以肯定是个女人。原先,那屋子没有住人呀!难道是今天搬来的!?世界变化真快啊!我才出去一天,学校就来了新人。可见,我要走,也是可能的。汪明生自嘲地想着,拴上大门,掏出钥匙去开自己的房门。打开门,拉亮电灯一看,傻眼了。床上空空如也。他这才记起来,今天早晨外出时,看见太阳好,把被褥拿到外面去晒了。现在——还不泡成了水海绵!?他下意识地返回到大办公室,准备出门去收被褥,借着屋里射出的光,发现他的办公桌上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这是谁做的好事!?自从郁妙果走了以后,田小自称为汪明生姐姐的女人已经绝了种。再说,汪明生也长大了,小弟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今天是休息日,连柳老太婆也回了家。从被褥叠放的整齐看,此事非女性莫属,男人是做不来的。汪明生愣怔在那里,不得要领:自己又没有拜托人,本想问问刚才给他开门的女邻居,但人家已熄灯就寝,不便打扰。不管他,先把被褥搬回去铺床睡觉。
汪明生冲洗完毕,换上干净衣衫,却怎么也睡不着。狂跳的心不能平静。摊开日记本,却又写不出一个字。要记的东西太多,不知从何处下笔。他久久地立在窗前,凝眸沉思。蓦地,他坐下,信手写下一首诗:
丰富的宝藏
翻过岁月的崇山峻岭,
流过青春的爱情汗水;
澎湃起虔诚的热血,
我找到一处丰富的宝藏。
她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是姑娘纯洁如玉的心房。
我尊重她我崇拜她我爱她!
啊!她是我心中的偶象。
她太高贵,太典雅,
对于我,如同在天上。
让爱存在的支柱,
我还没有立起。
让爱冲决樊笼的力量,
我还没有勇气让它成长!
我觉得不配,不该拥有宝藏。
但我要努力,努力!
我总有一天,
能够面对面地
向她说一句:我爱你!
写完最后一句,汪明生在心里喊一声:“我爱你!”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天光。睡得很沉,很熟,连梦都没有一个。
“嘭嘭嘭!”有人用拳头急促地擂门。
“汪明生!汪明生!”大声地近乎愤怒地喊叫。
汪明生睁开眼,哦,天已大亮,旭日临窗,什么时候了!?他一骨碌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套上衣服,拉开房门。杜祥贝站在门外,白脸气得通红:“汪明生,你怎么搞的!上课铃都响了!”
汪明生知道误了大事。但他心情好,并不因领导的批评而发火,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等他手忙脚乱洗漱完毕,夹着课本走上讲台时,学生已经整整等了十分钟。
“学生上课迟到,老师可以叫他罚站。厉害点的,会叫学生在教室门口站一节课,甚至赶学生回去,不准上课。老师迟到呢?这就可轻可重了。重的,怎么说都不过份,尽管上纲上线好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好比演员演出时迟到,譬如昨天晚上看的《渔人之家》吧,舞台上的人说完了台词,该那个罗锅上场说话了,可那个演罗锅的演员没有来,那么多演员在台上干等着,观众也干等着,像话吗!?所以,戏剧行话里有句俗语,叫‘救场如救火’。当然,我这次迟到,很严重——”
以上是汪明生在田小行政扩大会上作检讨时说的开场白。声调很动听,参加会的人不知不觉被他迷惑了。
“汪明生,你是老师,讲戏剧行话干什么!?”只有杜祥贝听出汪明生的调侃,打断他的话。
“对,要狠狠挖思想根源。上课迟到,这在革命战争时期,不是要当逃兵吗!?”周绍武牛头不对马嘴地乱吼叫。
汪明生上课迟到,在田小搅起轩然大波。绝大多数老师有意见,鹅一句鸭一句地说,这小子,入了团,提了干,加了工资,开始抛锚了。不准他考电影学院,就吊儿郎当。上课不能迟到,这是人民教师起码的准则,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了得!
杜祥贝很生气,但他没有偏见。他是痛心。他实在是很想把汪明生培养出来,以后田小就交给他,自己当个名誉校长,摆摆教育家的派头。令人意外的是,年轻人思想不稳定,捉摸不透,想考什么电影学院,做戏子。戏子那有先生好!这次迟到,问题是严重,要好好批评帮助,给汪明生本人一个教育,也平平民愤。他和柳亭如商量后,决定找汪明生个别谈话,晚上开行政扩大会,扩大到教研组长级,让汪明生作检查。
杜祥贝开始以为汪明生不肯作检查,没想到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更没想到是这么一份滑稽的检查!
周绍武扣大帽子,杜祥贝觉得不妥,又不便制止,汪明生可沉不住气,“嚯”地站起来:“你胡说!打仗,我会冲在前面,决不迟到!”杜祥贝和汪明生及行政会成员都确信,周绍武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这次工会讨论的困难补助,把他的名字划掉了。一笔补助二十元钱。周绍武心痛死了。为什么划掉呢?有人提了意见,说人民公社形势大好,周绍武老婆不在生产队参加劳动,跑到城里老公身边吃闲饭。这种人扣掉补助,是促使他老婆回高安农村去!周绍武听到消息,气得暴跳如雷,早就想找汪明生算这笔帐。现在机会来了,岂能错过!?为什么找汪明生出气呢?“他是工会主席呀!补助是工会的事。”周绍武逢人就说。甚至想制造舆论,撤掉汪明生的工会主席,发动一次政变。“这种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不能当工会主席!”他说。
柳亭如见汪明生也火了,慈眉善目地笑笑:“汪老师的检查,是不太深刻,还可以继续提高认识嘛!当然,事情也没有像周老师说的那么严重。我们一事说一事,上课就上课,打仗归打仗,不要弄到一起。我看汪老师要认真接受教训,以后不要再发生类似事件。上课迟到,是人民教师的大忌,是失职。尤其是现在,我们田小在杜校长的领导下,一天天好起来。在区里,甚至市里都有一定名气。你小汪老师人家都知道。上课迟到,传出去,很难听!”
柳亭如的话像和煦的春风,抚平了汪明生的火气、周绍武的偏见。大家听了,都比较满意。汪明生诚恳地表示,虚心接受学校领导,各位老师的批评帮助,今后一定改正。
会议结束,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周绍武故意留在最后,等汪明生。汪明生看出他的意思,便主动和他接近。两人缓步走出办公室,来到大操场。暗黑的夜色下,汪明生发现,周绍武满脸泪水。
汪明生慌了:“周老师,你,你这是——我并没有怪你啊!”
“不是这件事。小汪老师,老实告诉你,我老婆在乡下过不下去,没饭吃,才带着崽来找我的呀!”周绍武颤抖着说。
他告诉汪明生,队里的公共食堂已经揭不开锅,口粮发不下来。大人饿肚子还可以忍,小孩子怎么办?他老婆走投无路,只好投奔老公。可是,这个月他寄去的钱,又被大哥用光了。现在突然增加三口人吃饭,锅盆碗瓢,柴米油盐,连筷子都要买,那儿来的钱—
“对不起,周老师,我该死。不了解情况。”汪明生忽然觉得周绍武说得对: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不能当工会主席!他急忙从兜里摸出几张人民币,塞给周绍武:“周老师,这是二十元钱,我私人的。你先拿去用!”
周绍武推让一番,实在是明天就揭不开锅了,只好接受了汪明生的钱。千恩万谢,说下个月一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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