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江边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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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田小东大门出来,往北沿赣纺围墙走一段路,上富大圩堤,向西不远,便是青山闸。这闸门管着青山湖与赣江的调节,湖涝排水,江涨泄洪。青山闸边,向江中突出一个矶头,即防波堤。沿青山闸斜插下来,与富大圩堤成锐角,矗立一座楼房,那是市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市防总门口,有一条宽宽的公路直通赣纺大门口,与青山路成丁字形交接。这里,是通往市区的公共汽车倒车、转弯的地方。那公共汽车最早从下沙窝、江边站沿富大圩堤开到赣纺,修通捷径青山路后,便改走青山路了。但赣纺的站台没有变化。走到青山闸后回田小,可以从赣纺大门口左转弯,到学校东大门,这就绕了一个圈。也可以沿市防总旁边的田塍小路,经学校试验田抄近道,从学校西大门进来,到小操场。这是田小老师的活动范围。早晨锻炼,下午游泳,傍晚散步,都在这个圈子内外。偶尔去市区听报告,开大会,往返车票报销,老师们就像过盛大节日般欢呼雀跃。
诗人王岭把这片和田小有关的周边环境戏称为“伊甸园”。并说,汪明生是上帝刚刚造好的亚当。
“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性的活人,名叫亚当。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神吩咐他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王岭装成神父的腔调,向汪明生宣布道,“你就是这时候的亚当。我的孩子!”
“还有夏娃——”龚云生插嘴。
“这就是妙处。夏娃还没有造出来,亚当也想不到去偷吃禁果。没有人引诱,即使引诱也没有用。亚当还不懂和夏娃在一起可以做什么。”这是王岭的妙论,“但是有许多夏娃的化身在亚当周围出现,夏娃是否魂附其一和亚当相爱呢?这就看神的旨意了!”
汪明生和李文英的事,虽然秘而未宣,但他们还是看出了一点名堂。新近从师范幼师科派来两名毕业班女生,到郊区田峰公社,东湖区青山路公社这个城乡插花地带调查学龄前儿童教育现状。其中有位姓邓的姑娘,一对长辫前后甩动,像牛皮糖一样粘住汪明生,一天到晚跟来跟去,夜里整完调查材料,不到9点钟,外面一轮圆月,大地浸在清辉中,邓姑娘却说不敢到青山路公社那边去睡,要汪明生送。汪明生送她到住处,她又怕汪明生一个人回校危险,又要送他。等看见田小大门了,她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你忍心让我一个人走这么长的夜路!?”于是,汪明生再次送她。在她住的民房外,汪明生站住不动,也无话,就这样默默相对许久。后来,小邓姑娘走了,寄来一信,写道:“亲爱的小汪老师,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可名状。……”汪明生没有回信,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田中的柳玲瑞,男老师对她的评价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谁也不敢惹。她和柳如松似乎是一对,又好像不是。但柳玲瑞对汪明生却有另一份热情。合演过《屈原》片断后,柳玲瑞常邀请汪明生演练哈姆雷特与奥菲利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对白。她悄悄告诉汪明生,她还要去考中央戏剧学院,并且鼓励汪明生也去报考北京电影学院。“怕什么!应该去闯!你的条件很好嘛!”两名爱好戏剧的青年,其行为举止,在常人看来是不正常的。一天清晨,他们在胡氏宗祠的土台上演练《哈姆雷特》片断。汪明生的大段独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念完后,柳玲瑞以奥菲莉亚的身份说:“我的好殿下,您这许多天来贵体安好吗?”这时,周绍武走过,看见了,逢人便说:“两个疯子!”
汪明生试着给北影,中戏发函索要招生简章。没想到,这两个艺术殿堂的高等学府,认真地给穷乡僻壤的田峰小学回了信,寄来招生简章。当汪明生把两封信交到柳玲瑞手中时,柳玲瑞激动得一把搂住他:“啊!明生,你太好了!”
柳玲瑞的拥抱,真诚而热烈。她只穿一件衬衣,温软的敏感地触及到一位青年男性的雄健体魄,一阵震颤如中电般令人晕眩。而汪明生的感觉,仿佛小时侯在家做了好事,拥在姐姐怀里亲热一般。有一种拘束的幸福感,怕被大孩子发现遭到讥笑的羞涩感。他灵活而巧妙地挣脱出来,轻声说:“没什么。这点小事,我能做到。”
柳玲瑞幡然醒悟。看见汪明生低头,红脸,手足无措,便赶紧取过招生简章回办公室仔细阅读。
邮差来的时间,多半是正上第二节课。学校操场阗静无人,办公室的老师大多去了课堂。汪明生交给柳玲瑞招生简章是在大操场的篮球架下。两人的失态并未被其他师生发现。但是,柳如松细长的眼睛瞥见了那短暂的一幕。他恰巧推开窗户看看太阳是不是出稳了,好回寝室拿被子出来晒。
田中的教室和办公室已搬至大操场边的新楼(只有一层),就是田小师生搬砖搬出来的建筑。(以后,田中在田峰街南侧新建了校舍,这里就归田小所有了)大操场的篮球架就在中学办公室的窗户旁边。因此,这“飞行拥抱”,柳如松看得细致入微。
他呆了。说不出是忌妒,气愤,还是欣赏赞叹!以至柳玲瑞快速离开,进了办公室,在他对面坐下,拆开招生简章时,他都没有从愣怔的情绪里解脱出来。
柳如松是正宗的师院中文系本科毕业生。是田小、田中教师里的最高学历。调他来教这样的初中语文,实在是屈了才。他学识渊博,涵养极好。他不得不承认:刚才他看见的一幅画面,是健与美,青春与活力,阳刚与温柔的化身!太阳从东方,从他们的身后把金色的光辉撒在他们年轻的肢体上,映照出任何雕塑家也难以创作的造物主的杰作!相比之下,如果把那男的换成自己,那该是多么不协调,不匀称!那会破坏整个的美!
柳如松狂跳的心稍趋缓慢。从最近几个月的迹象看,柳玲瑞去意已决,难以挽留。自己和她近两年的交往,虽然也有花前月下,朝夕相守,但始终停滞不前。他们曾经在星期六的黄昏,沿富大圩堤漫步回城,又在第二天的下午相约从下沙窝顺江边步行回校。十五里的长堤观光,他们谈、人生、理想。柳玲瑞谈理想,如梦幻、也像这赣江、总是向前流、流向远方。而柳如松谈理想,宛若这固定的两点往返,总是离不开教学、写作两大课题。教学,是职业,凭他的学识,凭人民教师的职责应该教好,出类拔萃,也未尝不可。写作,当作家,是他进大学时的理想。凡是读师范中文系的青年,都有这两部曲:怀着当作家的梦进校门,肩负当教师的职责了却终生。柳如松恐怕也难脱窠臼。
想到这里,柳如松从容地问柳玲瑞:“看招生简章?”
柳玲瑞抬头,这才注意到办公室里仅有他们俩,脸庞泛起微红:“是的。”随手把招生简章递给他。没有必要隐瞒。就学识、为人、她很尊敬柳如松。她是家中幼女,上面三个哥哥。她在哪个哥哥面前,都可以指天要地,娇惯成性。她和柳如松交往,找到的感觉介于兄长、师长、同事之间,故而心地坦荡。他们不可能是亲兄妹,另一方面又不会发展成情侣,就定格在这种程度。
柳如松看了简章,真诚地说:“但愿好梦成真。”
柳玲瑞感动地回答:“谢谢。”
她很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对汪明生那么冲动。几乎和汪明生来田小的同时,她来到田中。正当自己苦闷,彷徨时,一天清晨突然听见一串铿锵有力的朗诵声:“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激越、悦耳,有如一曲高歌,飘荡在这古老而又年轻的乡间学校。她循声寻去,只见一位白杨树般挺拔的男青年,身穿白衬衣,黑长裤,白力士鞋,站在胡氏宗祠的土台上引吭呐喊。朗诵者全身心投入到茅盾先生对白杨树的礼赞,对中华民族的讴歌中。在经历了几次同僚们漫不经心的嘲笑和不解后,汪明生没有想到一位知音会在全神贯注地听完他的朗诵全文。
这就是柳玲瑞和汪明生的初次相识。以后呢?便是建筑在共同爱好上的友谊了。仅此而已。今天的冲动——柳玲瑞想了半天,找出一句解释的话:“是对明生友谊的回报!”
于是,两人按简章的要求,准备考试。胡村派出所一位姓王的女民警,不知从那里听到风声,也跑来咨询情况。原来也是个戏迷。
晨曦、晚霞、太阳、月亮可以作证:这三个醉心艺术的年轻人,为了跨入艺术的殿堂,付出了艰辛的劳动。然而,事情却出现了两种结果,柳玲瑞是代课教员,田中没办法阻止她报考。但汪明生和小王警官的报考申请,却无法得到组织的批准。杜祥贝批评汪明生:“专业思想不巩固,不安心工作。”
汪明生心里很矛盾。实事求是地讲,杜祥贝批评得对。田小对汪明生不错。这几年,他入了团,当了工会主席,是学校行政会(即领导班子)成员。1960年全市3%提工资的时候,杜祥贝破例给他提了一级。这样,他这个参加工作不久的毛头小伙子,和龚云生、江丽真、王岭、周绍武一大批老教师一样,都是四十三元五角钱。这笔钱,别人要养家活口,汪明生一个人花,是何等惬意。
正在一帆风顺,学校非常器重的时候,汪明生却提出要走,去考什么北京电影学院,这太不像话啦!
柳玲瑞却另有看法:“杜校长的批评也对也不对。明生,你这几年没有白干啊!田小过去升中学的有多少?50%都不到。你一带毕业班,升学率超过95%。你搞这么多活动,使他杜祥贝远近闻名。总之,学校对你好,你为学校贡献也不少。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汪明生没有勇气对杜祥贝说这番话。小王警官也不敢未经允许脱下警服。最后,只剩柳玲瑞只身赴京赶考。临行匆匆,汪明生送她到公共汽车赣纺站台。柳如松竟没有露面,汪明生也不问。柳玲瑞深情地注视他,汪明生握住她早已伸过来的一只肉嫩嫩的手,说:“我有预感,你此去一定成功。”
柳玲瑞用力一握手:“我也有同感。”
这是他们之间正式的永别。
后来,果然被汪明生言中,柳玲瑞于当年考取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在北京工作,成了首都舞台上的著名演员。
少妇郁妙果,也是和汪明生关系很密切的人。她的爽朗性格和貌似的公开性,给这层交往涂上了保护色。在一个酷热难熬的夏夜,汪明生搬一张竹床,到大小平房之间的院子里纳凉。没有一丝风,汪明生赤膊躺着,身下一片汗水。龚云生和江丽真快要结婚,两人吃过晚饭就上富大圩堤了,现在还没回来。钱光正步余德良的后尘,培养一名女学生为配偶,不过他获得了成功。女学生高小毕业后,老老实实听他的话去了小师班,培训了半年,分配至市区某小学工作。钱光正又喜又忧。喜的是夙愿以偿,忧的是鞭长莫及。市区花花绿绿,要是被那个后生捷足先登摘了桃子,岂不人财两空!?因此,一下课就进城。可惜,两个钱全捐给公交公司了。这时候,他当然不在。唯独汪委明呼呼地在睡大觉。他最近情绪低落。和钱光正谈的那个女学生,他也看中了。自己不敢说,委托汪明生出面。汪明生开始不肯,那女生只比他小一岁,发育得很好,已经是大人了。以汪明生的身份,年龄,怎么好开口!?再说,老师找学生,尤其在小学里,总有点那个!弄不好,要犯错误的!可是,架不住汪委明愁眉不展的死缠,他终于斗胆去那女生家里家访,想先对人家父母介绍一下汪委明,再挑明此事,也算对双方都负责任吧!不料,在女生家里巧遇钱光正。一见那神态,汪明生心知肚明,什么也没说,便借故先走了。回来跟汪委明把情况一介绍,这呆子愣了半天,突然变得勇敢了。第二天,他不声不响把那女生叫到办公室谈话,直截了当提出要求。女生也不含糊,光明正大告诉他,已和钱光正定情,“请大汪老师不要多想。”说得有理,有利,有节。汪委明哪里是对手!立刻闹了个大红脸,女生转身就走。这事被钱光正知道,两人半年多谁也不理谁。

王岭在斗室挑灯夜战,挥汗如雨爬格子。他也出了点小小的不愉快。一块一百二十元的进口表在一次家访时,丢在学生家里了。据说是天太热,把表褪下来擦汗,顺手放桌上,起身时忘了拿。又说是表放裤兜里,兜有一个洞,表就漏地上了。反正那次家访回来,手表不见了。王岭到学校一发现,赶紧回去找。那学生家长赌咒发誓说:“没有看到王老师的表!如若拿了,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吓得王岭脸色发白跑了回来,自认倒霉。在普遍三十多、四十元钱一个月的低工资水平下,一百二十元,是一笔大数目。这是王岭的智慧钱,稿费。这钱,别人是挣不到的。奇怪的是,这事传开后,除汪明生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同情。大多数人表现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反正他钱来得容易!”人们在私下里议论着。这使惯于幻想的诗人很苦恼。
汪明生躺在星空下,就这样翻来覆去的想着,最后想到自己。电影学院不准考,以后怎么办?可以尝试写剧本,教学怎么办?……他精力过剩,总想干点什么。
“明生。”忽然,床前站了一个人,隐隐约约,一团绿潆潆的雾,鬼里鬼气的。
汪明生翻身坐起,是郁妙果。她穿一件无袖绿底白花连衣裙,在夜色中显出一种可怕的诱惑。“太热了,我们去赣江游泳吧!”郁妙果拎一个网兜,轻声说。静寂的夏夜,柔和的女音分外清晰。
去赣江游泳,是入夏以来郁妙果的主要话题。她说,发配到田小后,长跑、骑自行车的锻炼从未间断,游泳却没有办法了。别看这里靠近赣江,赣纺又有大批女工,女人下河游泳,却要等女娲再世。省城里除了下沙窝的市游泳场,省体育馆的游泳池,几所大专院校大型企业外,可以游泳的地方微乎其微。每年的5月到10月,每天傍晚,从青山闸至赣纺围墙一带,是有许多游泳的人。那都是男人们在洗澡,和游泳有本质的区别。男人们光着涂肥皂、擦身子,换裤衩。有时,撑排的排工,拉纤的纤夫,也是腰里缠块布,从赣江上来往。这种情况,女人怎么去游泳!?根本没办法。
不过,郁妙果就是郁妙果,她有她的绝招。她常常在星期六的下午或晚上,大声地招呼汪明生:“怎么样?明天陪我去下沙窝游泳,好不好?再不练,肥膘就要长起来了。”有时,碰上汪明生和柳玲瑞在对台词,两个女人还会笑嘻嘻地讨价还价,为汪明生“科学”地安排时间。汪明生也会开玩笑地说她们拿他“任意宰割”,也不问问他自己。柳玲瑞走后,郁妙果更是“独断专行”,随意支配汪明生的周末活动。因为过于频繁,连杜祥贝都看不惯。诗人王岭又有见解。他当汪明生的面,对柳、郁二位说:“你们在享用汪明生的青春,而置他于混沌之中。”
这是汪明生的弱点。在他成长的岁月中,由于缺乏父爱,习惯了接受比他年长的年轻女性的爱护,听命于她们温柔的吩咐。面对她们的冰肌雪肤,婀娜身姿,他的感觉多半是没有肉欲的依附。她们对他是什么感觉,恐怕因人而异,很难说清。
一个星期天,他应约陪郁妙果去下沙窝游泳场。因为是上午,游泳场的人不多,更衣室的值班员及救生员都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对男女青年,以为是来嬉水,欢娱的情侣。两人不管那么多,换上游泳衣裤,认真做起很标准的准备运动。下水后,自由泳、蛙泳几个来回,便越过警戒线,到中流击水,而且越游越远,看不见了人影。救生员慌了,举起望远镜搜索,也毫无所得。过了一个小时,从八一桥方向漂流下来两个黑点,渐渐近了,这才发现,就是他们俩。原来,他们游上了北岸,又往上跑一段路,再顺流漂游回了南岸。这时,救生员注意到,两人的体魄和自己比,毫不逊色。便上前主动搭讪,和他们交了朋友。后来,他们去游泳,就免费了。
现在,郁妙果又来邀去游泳,不是去下沙窝,而是在“伊甸园”的范围内,这可从未去过。
“哦,几点钟了?怕江边洗澡的人还多吧!?”汪明生站起来。郁妙果顺势坐在他腾出的竹床上。听出他是推托,扔出一句:“怕什么!?我不会吃了你!”
汪明生只好跟她走。今夜上弦月时隐时现,赣纺厂区辉煌的灯火映红了半个天空,墙下正好是个阴影。郁妙果说:“不会有太多的时间要你陪了。我马上要离开,去黎川县。老肖已经下放到那里的一个垦殖场。”
老肖是郁妙果的丈夫,曾经当过她运动队的教练。期到田小来过一次,看去像个黑瘦的老头,很精干。神色匆匆,似乎总有什么急事在等着他,其实又无事。郁妙果一下课见他在办公室,便虎着脸,把他领进自己的房间,不再让他出来。中午,老肖便踽踽离去。郁妙果没有向田小的任何人介绍老肖,包括汪明生。
富大圩堤上,晚风习习,行人稀少。江中偶现渔火,对岸难见灯光。汪明生顿觉暑气全消。郁妙果解开胸前钮扣,一头秀发的脑袋往连衣裙领口一缩,像蛇蜕皮一样,把一个白生生晒不黑的身子脱落出来。朦胧的月光下,绛紫色的游泳衣遮掩不住丰腴的,那深深的乳沟像万丈深渊,引诱你往下跳。汪明生看着,痴迷地不动。郁妙果忽然侧脸朝他一笑。那笑是无声的,挑衅的。见汪明生没有反应,她突然抱住他,两人“卟通”一声跌入江中,顺流漂游。郁妙果急切地捧住汪明生的头,像啃苹果一样饥渴地咬他的嘴唇。汪明生的血往上涌,他的手指在从未接触过的异性身上颤抖地抚摸。两人的双脚很快着了地,站在水里,抬头看看,不过只游了短短二十多米。汪明生先跳上岸,再伸手拉郁妙果,她又倒在他怀里。这时,汪明生发现,在郁妙果身后不远的矶石旁,跳动起红布条似的火苗,顷刻间化成堆火焰。火与夜色间,突地站起一个黑瞳瞳的人影。汪明生毛骨竦然,不禁失声喊道:“是谁!?”郁妙果吓得赶紧躲在汪明生身后。
那黑影悠悠地飘过来。黑裙、长发,只看见三个白白的亮点。走近了,原来是个女人,那亮点是女人的眼睛和牙齿。
“汪明生,是你呀!把我吓了一跳。”来人瓮瓮地说。
汪明生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来了。这个姚芳芳!几乎把人吓死,反说吓了她一跳。
“姚芳芳,你一个人夜晚到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姚芳芳已看见穿游泳衣的郁妙果,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那眼里的亮点白得可怕。她仰天长啸:“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我不是来游泳的,不是来散步的,不是来和情人幽会的。”
汪明生见姚芳芳有几分失态,忙上前扶住她。姚芳芳把手一甩,那眼里的亮点锐利地刺向汪明生:“不。你们去玩吧!我不应该扫你们的兴。”
“那你——”郁妙果从汪明生身后走出来。她第一次感到不好意思,感到害羞,感到自己不应该是汪明生的伴侣。至少今晚不应该是。是呀,凭什么!?王岭说得好:享用汪明生的青春!刚才已经用引诱了他,还差点儿坏了他的童贞!自己是不是太卑劣了!?这月夜,这江水,是属于他们的——作为女人,她忽然对姚芳芳很理解,很同情。
“我的事情已经完了。我回学校去。”姚芳芳平静下来。她身穿一件自己缝制的黑麻绸衣裙,脚登漆成红色的高脚木屐,走路“呱哒呱哒”响。
深夜江边,什么事都可能有。这姚芳芳胆大包天!“我送送你。”汪明生赶上一步说。
姚芳芳侧过脸,眼里的亮点定定地盯住他,一丝微笑缓缓浮起,那声音轻得像耳语,听来却阴森可怕:“汪明生,今天是我母亲的周年祭日,我特地来江边烧些纸钱;再过三个月、我还要来祭奠父亲。你也许会笑话我。但我相信,这烧化的纸钱,他们是收得到的。你送我,我当然高兴。不过,我什么也不怕,我已经一无所有。不知道你怕不怕!?回去的路上,如果我父母接到了纸钱,他俩是会来看我的。”
说完,她登着木屐,声音很响地往前走,不再理会汪明生。
汪明生见她怪怪的,暗暗忖度:“刚才的话究竟是对我说的,还是和她死去的父母在交谈!?”郁妙果已经套好衣裙,悄声说:“明生,我们不游泳了,跟着姚芳芳回学校去。”
姚芳芳并不回头。她过青山闸后弯进市防总屋旁的田塍小路。学校试验田四周的早稻沉甸甸勾了头,中间的莲藕正展开宽大的叶子,亭亭玉立着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那清香随晚风沁人心脾。草虫鸣叫,流萤游弋,星月清朗,好一个醉人的夏夜!姚芳芳的木屐声格外清脆,被她惊起的青蛙纷纷落水,发出阵阵聒噪。汪明生、郁妙果悄没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姚芳芳突然朗声和人打招呼:“哦,你们来了。你们好啊!”
“我们来看看你啊!”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郁妙果突然想起姚芳芳刚才在堤上说的父母会来看她的话,吓得腿发软:“明生,明生……”汪明生惊慌之余,听出声音很耳熟,忙赶上前。
“你们成双成对的,会是看我!?哈哈——”姚芳芳诡秘地笑起来。
“你太傲。不然,学校这么多男老师还不由你挑哇!”女声回答。郁妙果听出来,是江丽真。“汪明生就很好。人长得帅,正宗师范生,工资一个人用——”男的在介绍。毫无疑问,这是龚云生。
“龚云生!”汪明生怕他嘴里再吐出几句象牙,急急喊住他。
“江丽真!”郁妙果也迫不及待地招呼女伴。
“哦,是你们这一对假凤虚凰啊!”龚云生尖刻地说。
一句话封住郁妙果的嘴。汪明生也面有愧色。幸亏黑夜掩盖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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