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化险为夷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田峰乡位于省城东郊,整个形状像一片枫叶。乡政府所在的田峰街,离市区十五里。从下沙窝,江边站一直向东。富大圩堤,像一条金色的飘带。北边,挽住滔滔赣江;南岸,犹如珍珠般串起一片解放后兴建的工厂:火柴厂、油脂化工厂、造纸厂、发电厂—规模最大的赣江棉纺织印染厂(以下简称赣纺),就建在田峰乡。田小紧挨着赣纺的围墙。其他四所规模不大的小学分布在田峰乡的东、南、中部,分别是水门、桃南、艾溪、闸口等。田小和乡政府的位置在田峰乡的北部边沿。过河就是鳄鱼洲和邻县的蒋巷乡了。
碰上大的政治报告、业务学习、观摩教学,散落全乡的教师都会来田小集中。
有一路公共汽车从市区通到这里。田峰街上除乡政府、卫生所、供销社外,城市的街办,派出所、菜场、商店等设施一应俱全。再加上田峰小学,初步形成一个为工人、农民及各阶层劳动人民服务的生活小区。实际是个小社会。各行各业的人,基本上都互相认识。田小的教师是这个社会的文化人,他们吃国家饭的身份,直接由区里调配的人事关系,很受各界人士的青睐。赣纺在厂区办了一所子弟学校。往往在升学率、文体比赛、公开教学等方面和田小较劲,以压倒田小为荣。过去,田小是甘拜下风的。首先,师资不如人。校长杜祥贝,人称小道士。从小随父亲诵经做法事,充其量小化。教导主任张旭日,简师毕业;副教导主任柳亭如,慈眉善目,基本上是扫盲出身的家庭妇女。另外,诸如从“新生妇女教养院”出来的从良妓女,原来在家当太太的工商业者家属,一贯在乡间教私塾的老先生、农村识得几个字的地痞“罗汉”,田小的教员中都有。像汪委明、余德良、魏自强、钱光正等1953、54年参加工作的简易师范毕业生,已经是学校的骨干。最近几年先后来田小的魏雯雯、郁妙果、龚云生、江丽真、李文英等中师毕业生,几乎是田小的“高级知识分子”了。而赣纺子弟学校的教员,清一色的中师毕业生,再就是部队转业干部,纺织中专毕业生及厂里的技术干部,各样人才齐全。其次,校舍、设备、条件不如人。田小仅有一幢胡氏宗祠,七拼八凑的平房、板壁房。自然课的实验仪器少得可怜。历史、地理仅几张挂图。一架破风琴总有几个音弹不响,二胡、笛子都是老师私人的。上体育课就是几根跳绳,一副单双杠,两副篮球架,乒乓球桌子仅一张。放汉语拼音唱片,连留声机都要借。赣纺是新建的五层楼房,教师单人宿舍睡铁床。文体类教材、教具,应有尽有。可以组织洋鼓洋号队。语文、数学、历史、地理挂图,教具,要什么买什么。自然实验课,更是得天独厚。那些搞技术出身的教员全是学理工的。有的公式,运算,演示,田小教员连见都没见过。第三,学生不如人。赣纺清一色的职工子女,学校一声令下,做校服、买白运动鞋,立刻办到。家长都有一定文化层次,家庭生活一般都比四周的农民、居民好,学生成绩当然水涨船高。而田小的学生,社会上七十二行的子女都有。学校想统一制校服,比登天还难。至于学习成绩,更是难见庐山真面目,远近高低各不同。
最近几年,由于田小增加了不少新生力量,有的地方还能够同赣纺子弟学校抗衡一下。特别使杜祥贝、张旭日引以为荣的,是赣纺没有中学,而市里刚刚创办的田峰中简称田中),仅有两个班、四名教员,由田小暂时代为管理。赣纺毕业的学生,有门路的跑到市里上中学,一般的要进田中,还得找“杜校长”“张主任”帮忙了。这么一来,就更显得田小在当地的位置非同一般。
但是,中学教师不是那么好管的。这一点,张旭日体会最深。这一天,杜祥贝校长从区里匆匆赶到学校,说是市里召开了七千名知识分子参加的社会主义思想改造誓师大会,我们这里通知接得晚,没有去,现在要补课。准备召开一个全乡教师思想改造表决心大会。中学的两位柳老师提出:功课忙,另找时间和市里中学教师一块儿表决心,不参加乡里的这次活动。杜祥贝,白面书生,文质彬彬,说话喜欢拖音,右手总是伸在脑后,抚平那一撮不肯驯服的黑发。他是正式党员、校长。在田小,他是代表党和政府的。他和蔼悦色地问柳玲瑞:“哦,中学那么忙?”田小的教师称中学的两位柳老师为“双柳”。两人都同样年轻、风华正茂;两人都教语文、功底深厚。柳玲瑞天生一副好嗓子,鹅蛋脸,鼻梁端庄,睫毛细长,双眼皮轮廓很清晰的丹凤眼;皮肤如蛋清般柔滑,扎一对发梢卷曲的短辫;发育恰到好处的把白衬衣从前胸顶起。肩膀宽、双腿长。用汪明生的话说:“美的化身,玉臂维纳斯。”
这么一位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姑娘,和杜祥贝近在咫尺,弄得他很不自在。
“是的。”柳玲瑞用标准的京腔回答,“下午,我们要举办郭沫若作品朗诵会。”
柳玲瑞曾经考过中央或是上海戏剧学院,不知何故,未被录取,屈就来田中当一名代课教员。这时,柳如松插话了:“端午节马上来临,这是我们纪念伟大爱国诗人屈原活动的一部分。”柳如松文弱单薄。脸型、身材真有几分像郭沫若。他拿掉眼镜看书的神态、慢条斯理说话的语调,颇具大文豪的气质。
中学里另外两位教地理和数学的老师,年纪大点,是从小学提拔上去的,没有表示什么异议。杜祥贝看过报纸,知道屈原是世界文化名人,当然得罪不起。他赶忙表态:“那好吧!你们就请假吧!”
可是,下午临到要开会了,当全乡五个学校六十多位老师都在胡氏宗祠土台前的空地上找来教室的条凳坐定,杜祥贝、乡党委沈书记、其余四校的校长等头头脑脑在土台上就位以后,杜祥贝正要宣布开会时,张旭日急急拐上台,说:“杜校长,汪明生没有来。”“噢,别是有什么事,请假了吧?”张旭日刚想说“没有”,柳玲瑞跑得满脸绯红,口吐兰馨:“杜校长,我帮汪明生请个假。他今天要参加我们的活动。”张旭日本来就有气:“不行。今天的会很重要。”柳玲瑞原地后退一步,避开张旭日的唾沫星子,仍然轻言细语地说:“你们开大会,他不来,少一名听众。我们那儿,他不去,活动没法开展。他演屈原,朗诵屈原的《雷电颂》‘风,你咆哮吧!’杜校长,你看呢?”
张旭日电灯照雪—--心里明明白白:柳玲瑞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汪明生领呼口号,他走了,这会怎么开!?”杜祥贝右手从后脑移到前面:“领呼口号请汪委明代劳。柳老师,就这样吧!张主任,开会了。”柳玲瑞雀跃而去。
中学的活动当然很精彩。汪明生、柳玲瑞分别扮演剧中的屈原、婵娟。柳如松则扮演郑詹尹。演出话剧《屈原》第五幕的片断。戏就从屈原的《雷电颂》开始:
〖HTF〗〖GK2〗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HK〗〖HT〗
对于大文豪郭沫若这篇长达一千八百余字的散文诗,表达屈原心声的名作,汪明生的朗诵是出色的。那抑扬顿挫的声调,波涛起伏的感情,崇高的境界,对听众、观众是一种陶冶,一种灵魂的荡涤。再加上柳玲瑞为他简单化了妆,看来犹如屈原再世。
接着是郑詹尹奉毒酒与屈原的一段戏。柳如松也掌握得恰如分寸。郑的奸诈、狡猾、伪善,跃然可见,真是入木三分。柳玲瑞的婵娟倒没有多少台词,但她误喝毒酒后的那段自白,却很动人心魄。
〖HTF〗〖GK2!2〗先生……那酒……那酒……有毒。……可我……我真高兴……真高兴!(振作起来)我能够代替先生,保全了你的生命,我是多么幸运啊!……〖HK〗〖HT〗
柳玲瑞把婵娟的忠贞、痴情、舍己保全恩师的满足感、幸福感,表现得含蓄真挚。当婵娟在屈原怀中死去,屈原抱起婵娟,面向观众的时候,在场的田中师生不少人都忘了这是在演戏,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继而响起热烈的掌声。
可是,杜校长这边,却出了麻烦。本来,会都开完了,事情也过去了。可偏偏在乡党委沈书记总结报告结束时,汪委明领呼口号时喊了一句:“五年计划十年完成!”
台上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管他三七二十一,齐声振臂高呼:“五年计划十年完成!”
呼完以后,首先是龚云生发现喊错了。他轻轻碰了碰江丽真:“错了。”郁妙果赶紧使眼色,叫他们别作声。反正大家都不说话,沉默着离开会场,就没事了。谁知道,世上还有精明人。张旭日突然跳起来,弯曲的手指点着汪委明的鼻子,沙哑的公鸭嗓子喊着:“汪委明,你、你说什么!?五年计划十年完成!这还了得,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
汪委明白净的脸上渗出一层汗滴,高大的身躯在比他矮一个头的张旭日面前,可怜兮兮地往下缩:“我、我、我喊了什么?”
张旭日揪住他不放:“你喊五年计划十年完成!你—这还了得!大家都听见了没有!?汪委明喊反动口号!”
人群停止了移动。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汪委明更是语无伦次:“我、我喊—”
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田峰的老师们经过无数次政治运动,都颇有经验。反右时,田小划了两名右派分子,都开除了公职,送到农场劳教、劳改去了。这两名右派,不就是说错了话吗!并且是私下说错的。汪委明却在大会上公开喊—这一下,汪大个子可要遭殃了!大家心里都这样想。
张旭日又一次反问:“大家都听见了没有!?汪委明喊反动口号!”
全场肃静无声。不知是谁很响地放了一个屁,但没有人敢笑。
这时,只见龚云生很认真地问张旭日:“张主任,你听见什么了?我听见汪委明喊‘五年计划一年完成!’他是领呼口号的,思想改造比我们好。我们也跟着喊‘五年计划一年完成!’”“不对!明明是‘五年计划十年完成!’”张旭日歇斯底里大发作。
龚云生仍是很认真地:“十年完成?不对吧!是一年完成!”
张旭日:“十年完成!”
龚云生巧妙地把球踢给张旭日:“一年完成,我们大家都喊了。十年完成,是你说的,你刚刚说的!”
张旭日没想到龚云生有这一手,恼羞成怒:“什么!?明明是汪委明喊的,怎么是我说的!?”
郁妙果也一本正经地说:“对,张主任。是你说的,你刚刚说的!”
众人一时醒悟,立刻爆发一阵哄堂大笑:“对,张主任。十年完成,是你刚刚说的!”
在笑声中,龚云生扶起汪委明,离开会场。张旭日连叫:“不对,不对!”但再没有人理会他了。连杜祥贝也狠狠地瞪他一眼。乡里的沈书记则微笑不语。

汪明生事后听说龚云生巧救汪委明化险为夷,很是佩服。晚饭后,特意约龚云生上街散步。龚云生淡淡一笑:“小弟弟,听说你是反右斗争积极分子!?”汪明生被问住,一时语塞。
“你以为,只有郁妙果可以叫你小弟弟!?其实最有资格叫的人是我。我记得你读一年级时,个子最矮小,站在第一排。”
他们是校友。师范读书时,龚云生三年级,汪明生一年级。汪明生来田小教书,龚云生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长这么大了!”
今天,龚云生的态度,似乎是想探究汪明生的心扉后再开始他们的谈话。
汪明生也看出龚云生的心思,便坦然直奔主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当了这个积极分子。”
“是不是干了像张旭日干的那种事?”
“绝对没有。我想来想去,觉得很滑稽。整个鸣放期间,我天天缩在图书馆读莎士比亚的剧本。我喜欢看书。”
“哦,没有发表意见?”
“对。”
“那为什么让你提前毕业?”
“我也不知道。”
汪明生真的不知道。只记得他得了流行性感冒,躺在寝室里发高烧,听说外面缺老师,写个申请,经过批准,便可提前毕业,早半年挣钱。有个同学帮他代写了一张申请交上去。过几天,他病好了,看见贴了红榜,上面是提前毕业同学的名字,汪明生也在其中。不久,他便和其他九名同学一起分到郊区,由郊区再到田小。报到的日期是1958年3月11日。但是,他们那伙同学里有调皮的,将参加工作的时间在履历表上填成1957年12月25日,那是批准提前毕业的日子,并没有走上工作岗位。奇怪的是,填1957年的就一直比汪明生多一级工资,似乎理应如此。
龚云生听了汪明生的叙述,脸上浮起善意的笑容。接着,便和他谈起汪委明:“一个老实人。他1953年简师毕业,会画画,经常对着镜子画镜中的我,但没有长进。只会临摹,不能创作。会唱歌,但不识谱。他唱的歌都是从广播里听会的。改作业,要两道工序,一本本翻开,再一本本改。他是这个学校的元老。1953年他来时,只有杜祥贝和他两名老师,教室是半边胡氏宗祠。那时,赣纺刚开始筹建,荒凉得很。——”
笃笃笃,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汪委明。
“龚老师,谢谢你。今天我真的吓坏了。”汪委明惊魂未定。
“汪老师,听说你是这里的元老?”汪明生一脸崇敬。
“那里—那里!”汪委明谦虚地说,“我那时也不安心。天天吃没油的老芥菜。晚上没电灯,黑咕隆冬的。有一次,气得我出走了。往东沿富大圩堤一直走,到邻县的尤口了,还不晓得回头—后来,是杜校长坐船把我找回来的。”
第二天,杜祥贝回区里,学校仍是张旭日说了算。他阴沉着脸,来找龚云生。龚云生正在低年级办公室帮江丽真制作拼音字母卡片。江丽真毕业时,分配在师范附小教书。那里是全市小学教育的典范。江丽真在这优越的环境里,确实磨练出一套低年级教学的真本领。为了支援郊区教育,去年把她调来田小。开始时她有些情绪,以后和龚云生好上了,长脸慢慢变圆,整天是甜甜的笑,教学特别认真。很快,便成为田峰乡低年级教学的台柱子。凡有观摩性的公开教学任务,不论是全校、全乡、全区的,还是接待市、县外来参观的,都非江丽真莫属。而龚云生特别支持她搞好教学。这两人,倒是乐在其中。“龚云生,你出来一下。”张旭日的公鸭嗓子,破坏了他们的爱情协奏曲。
“张主任,没看见李文英吗!?她刚才拿一份思想汇报出去了。”龚云生不动声色,平静地拿着一个“zh”字,避开张旭日的话题,故作关心地说。
“是吗!”张旭日一听到“李文英”三个字,立刻阴转晴,乐滋滋地说:“那肯定是去找我了。像李文英这样,就不错嘛!能主动靠拢组织,政治上要求进步。你们要多向人家学习。”
见龚云生放下笔又要说俏皮话,江丽真急忙接嘴:“张主任说得对,我们是应该向李老师学习。”
“有这个认识就好。你们忙,龚云生,我们另找时间交换意见。”张旭日快快活活颠颠倒倒地走了。
龚云生、江丽真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但笑容还没有绽开,便凝固在脸上。下课铃声急促地响起来。
田小的制度,是每天一位老师值日。值日老师负责检查各个班级当天的早读、课间操,卫生、午睡、课外活动等、并打分,以利评比。填写校务日志、记载当天的学校大事。再就是打铃。这工作说不重要,就不过是例行公事,记记流水帐,无关痛痒;说重要,就天下唯此为大。牵涉到每学期评先进班集体,每周的流动红旗挂在那一个班。表面看,是学生的事,实际上,全是老师在明争暗斗。尤其是班主任老师为甚。班主任带的班得分高,流动红旗常年不断,优秀集体榜上有名,班主任老师就光彩。什么评先进、工资晋级、提拔为年级组长、教导主任、校长,上调到乡里、区里工作,就很可能有份。田小的老师,对某个班,习惯上不是称三(2)班、五(1)班等正式的名字,而是称“你班上”“我班上”,或者“李老师班上”“龚老师班上”。好像,这班学生是属于某个人的私有财产。这个班要是出了什么违反校规的事,或是课堂纪律不好,首当其冲挨批评的,自知理亏的,光火的,就是班主任。因此,值日老师一般不安排班主任,以减少不必要的矛盾。而由教导主任、年级组长、科任老师轮值。打铃是值日老师一项主要职责,看来简单,其实就像部队的司令员、司号员,全校上千名师生都要按照你的铃声上课、下课、出操、放学。丝毫不能马虎。
听到下课铃响,江丽真的第六感官告诉她:“这铃打错了。”看看表,果然!才十点三十分,离下课还有整整一刻钟。也就是说,像法律一样神圣的四十五分钟一节课,这次变成了半个小时。这还了得!这就好比兵家犯了大忌一样不可饶恕!高安佬周绍武手擎一个锅盖气冲冲跨进办公室:“今天朗格(怎么)搞的!一节课一下子就到了。我的例题还没有讲完—肯定打错了铃!”他的家在高安农村,读书晚又时断时续,熬到快三十岁才中师毕业,1955年来省城工作,这在他高安老家,是了不起的荣耀。他家里穷,一个月四十三元五角的工资要寄三十元回去。他工作很认真,是高年级的数学把关教师。生活上却相当邋遢。从来不洗脚,一年到头趿双老婆做的布鞋,也是照旧不洗。穿掉了底,穿烂了帮,再换一双新的接着穿。反正老婆会做。他到那里,那里就阴阴地臭。旁人说他,他笑嘻嘻的,毫不在乎。教,算是田峰乡高小数学的拔尖人物,经常故弄玄虚作惊人之举。谁要有半点微词,他会跟你脸红脖子粗。用他自己的话说:“过日子糊涂,干工作清楚。”颇为自得。譬如讲圆周率,懒得做教具,到厨房摸一个大锅盖进教室,人家以为他晴天撑一只斗笠。现在,一节课少了一刻钟,他没手表,凭经验感觉到了,不能不说,是他的本事。
“整整提早了十五分钟。”尖头尖鼻的钱光正,手腕抬得高高的,露出新买的金表。他和周绍武是同学,但学历少三年,简师毕业。此人家境还好,又是单身,工资一个人用,很会过日子。存了不少钱,一天到晚收拾得油光水滑,吸引异性注意。他大声报告准确时间,不是无缘无故的。瘦小的赣南人魏自强,沉默地夹一本书回办公室。粗壮的进贤人余德良从操场下体育课回来,也没有表示意见。像王丹妮、廖春兰这类根本不够资格当老师的,叽叽喳喳一个劲儿嚷嚷这少去的十五分钟对自己是多么重要。郁妙果、李文英和音乐教师魏雯雯则在一起大声玩笑。多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不好!那笑声此起彼伏,一阵高一阵低。三个女人一台戏嘛!
只有汪明生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是汪委明值日。他担任全校的美术课,是涉及面最大的科任老师。学校和乡里有什么写写画画的公益活动,也是他的事情。他当值日,被认为最公正,因为他几乎每个班的课都有。在全乡教师大会上喊错口号后,他一直心事重重。而汪明生呢,却总是过意不去,有深深的内疚感。那天,汪委明如果不是代自己领呼口号,便不会出这个事。通过听龚云生讲他的情况和自己与他的接触,觉得这人真是老实。两人又同姓,学生们都叫“汪老师”。汪明生主动对学生说,称汪委明为大汪老师,自己为小汪老师。一下子就让汪委明对他很感激。好就好在是“大汪”而没有叫“老汪”。当劝他不要把喊错口号的事放在心上时,汪委明竟然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汪明生房间里,他喝茶像喝了酒,醉得眼睛通红,时常摘下眼镜来擦拭。
“汪明生,你真好。小小年纪,心地善良。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整整大七岁!今年二十五了。老婆还不知道在哪里!团员么!?早超龄了。入党么!?谁知道何年何月!还有,解放前夕,我不到十六岁,比你参加工作还小,被国民党骗去,当了青年军。那时什么也不懂。人家一火车就把我们拉到上海,要上兵舰了。这时候才晓得想家,想爸爸妈妈,想起走的时候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我就找机会逃了出来,扒上回江西的火车。因为没有钱买票,半路上被人家赶下车,我饿着肚子沿铁路走。走到家门口,父母见我又黑又瘦,衣衫褴褛,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他们的儿子!”
汪明生大惊:这老实人也有传奇!
汪委明不敢把这叫做传奇。他认为:这是他的“历史问题”。
“你想,他们要是把喊错口号的事和我的历史问题联系起来,怎么办?”
汪明生可不知道怎么办。他看不出来,汪委明从上海跑回家有什么不对头。反正这口号的事,只要张旭日不追究,也就没事。“对!要稳住张旭日。”他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
还没等汪明生去稳住张旭日,汪委明今天值日把铃打错了。全校的正常节奏往前赶了一个趔趄。好比一个人,突然脚步快半拍,差点儿摔一跤。汪明生下课后直奔中年级办公室,(汪委明要把办公桌放在那里,说是到高年级、低年级都方便)看见汪委明对着桌上的闹钟发愣:没错呀!闹钟指的是十点四十五分呀!汪明生激灵一下,看出了名堂:闹钟是用罗马字字母标的数字,汪委明不经意间,把方闹钟倒放,那长短针指的位置正巧:十点四十五!
汪明生伸手把闹钟调过头,啪哒放在桌上。汪委明一看,恍然大悟。
张旭日气急败坏跑进来:“怎么回事!?汪委明。”
汪明生眼疾手快,听到张旭日的脚步,急忙把闹钟重新倒放。
张旭日瞄一眼闹钟,他没回过神来,也被那罗马数字懵住了:“是十点四十五!没错儿呀!”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