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涉世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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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明生得罪张旭日,纯属偶然,也完全是个误会。
1958年4月,田峰乡进行选民登记,乡中心小学教导主任张旭日接到乡党委沈书记的电话,说学校里有位老师无选举权。张旭日心情骤紧,汗滴立即从多毛的前额涌出,长长的猩猩般的手指卷曲着,险些儿没捏住听筒。“谁?”“汪明生。”“哦!”张旭日有点暗自庆幸。转而一想,又存几分担心。杜祥贝校长被区委调去搞审干,学校工作由他这个候补党员临时负责。候补考察期内,可别出什么政治问题,影响他的前程。沈书记好像猜到他的心事,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张主任。汪明生要到今年10月才满十八周岁呢!不过,他倒像个神童,小小年纪,就是师范生,当上了吃国家饭的老师。”
听到沈书记的玩笑话,张旭日胃里一股酸水往上涌。妈的,又是一个夸赞汪明生的。
田峰乡中心小简称田小)的校舍,用了胡氏宗祠和原乡政府的大小两间平房。去年,乡政府在学校隔壁新建了院子,区里就把这两幢平房拨给了学校。胡氏宗祠过去摆祖宗牌位的地方筑了土台,土台下一分为三:两边是教室,中间空地充作礼堂。过前天井,又是两间教室。在这些教室中间,见缝插针般辟出一些小间来,让教员栖身。张旭日住影壁背北厢房。这里外表土墙斑驳,破败颓废,面临长满绿苔的后天井。其实,屋里上有顶棚,下有地板,舒适得很。那两幢平房,横排于胡氏宗祠以北,平房和宗祠之间有点儿空地,盖了一溜偏房。前半截作食堂,后半截隔成四间,用作教师宿舍。大平房在西,小平房在东。大小平房之间,自然形成个小小的院落。小平房主要是学校办公室,只有两间住人。大操场在小平房旁边,直接连着东大门。大平房里有四间教室,两间办公室,四间宿舍。小操场紧挨大平房,靠小操场西边,南北走向排列四间板壁教室。教室旁边,开着学校的西大门。
这就是当时田小的规模。二十多位老师,十多个班,一千多名学生。用杜祥贝校长的话说,已经很不错了。
张旭日在挂着校长室、教导处两块牌子的办公室接完电话,面对桌上的小闹钟发愣。暖春的阳光剥去人们的冬装,也如催化剂般撩拨孤男寡女的。闹钟的长短针指着下午五点。他默默在算计:今天星期五,晚上是党团生活时间。对,现在去找李文英,真是天赐良机。去年9月,李文英揣着师范毕业证和介绍信来田小工作。张旭日褐黄的眼珠就紧紧盯上了她。分配她住在和他仅隔一个天井的南厢房。一年以来,李文英的一举一动,全在张旭日的眼皮底下。李文英个性怪异。沉静少言,一双如浓雾笼罩的大眼,喜怒莫测,整日穿一件宽大的中山装,丰满的前胸依然挺得高高,惹得二十八岁的张旭日想入非非。这位青年女教师清晨六点起床(春夏提早半小时)穿红或蓝运动衫出去锻炼。晴天跑出校门,沿赣江棉纺织印染厂(简称赣纺)的围墙直奔富大圩堤,然后穿过田峰街道返校,约八百米左右。雨天便在天井边的屋檐下跳绳。六点半,端脸盆洗漱,七点,去食堂吃早餐。七点半,她准去办公室,或以班主任的身份,站在她那个班教室门口,监管学生早读。上课进教室,下课回办公室。一丝不苟地备课改作业,从不和同事多说一句话,包括对他张旭日这样的学校领导也是一视同仁。
这很伤脑筋。接近她几乎找不到任何借口。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李文英出生于教师世家。父亲当一辈子教书匠,对子女要求很严。她长兄已经入党,二哥是团支委,她自然不能落后。本学期刚开学,她郑重其事地向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张旭日欣喜若狂的程度不亚于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李文英要求入团,必先过他的关。他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和机会单独和李文英在一起。他开始一本正经地找她个别谈话。然而,首次接触竟显得十分笨拙。李文英坐在他对面,接受他代表团组织给予的帮助。那畏惧、虔诚的神态,倒把张旭日的非分之想压住了。不得不正襟危坐,侃了一通大道理。刚一停嘴,李文英便说:“张主任,我可以走了吗?”简直大煞风景。今天下午的五点钟,对张旭日真是天时地利。他可以告诉李文英,晚上的团支部大会就要讨论她的入团申请;谈话的地点,也不要在办公室,而是去她屋里。李文英的闺房,张旭日有贼心无贼胆,从未得以入内。如果造化得好,那么,胡氏宗祠这边,学生们都放了老师全在那边的办公室)肯定空荡荡、静寂寂的没有人,情况还可以更进一步发展了。张旭日眼前晃动着李文英鼓鼓的胸脯,近于淫邪的笑意从嘴角边慢慢扯开。他迈动着和人类相去甚远的罗圈腿,打算去找李文英了。刚出办公室,一对男女青年教师从大平房旁迎面而来。这是热恋中的龚云生、江丽真。两人同是1956年的师范毕业生。龚云生英俊漂亮,江丽真工于心计,一眨眼的功夫好像有几年的恋情了。让张旭日艳羡不已。江丽真小眼睛,长鼻子,算不上好看,但白得像一大堆璀璨的银子。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和龚云生好上后,变得更加妩媚动人。“爱情使人变美!”连张旭日也懂得这个。
“张主任,您好。”龚云生彬彬有礼。
“张主任,找李文英呀!她在汪明生那里。”乖巧的江丽真一句话戳到他心坎上。
“噢,不找她。刚才乡党委沈书记来电话,说汪明生的选举权问题。我去找明生落实一下。”张旭日讪讪地答腔,公鸭嗓子更嘶哑了。
汪明生个头魁梧伟岸,国字脸高鼻梁;一笑两个大酒窝,不笑两个小酒窝;一双圆眼睛老觉得你在他的视野里。即使轻言细语,那润润的男中音也好听极了。他出口成章,妙语联珠,他妈的真招人喜欢;尤其招女人喜欢。上个月,杜祥贝校长从区里打来电话,说省里师范学校分给郊区十名毕业生,照顾我们一个尖子,叫汪明生的。这次上级从应届秋季毕业的一百名学生中挑出五十名提前毕业,充实经过历次政治运动后而大量缺人的教育战线,汪明生是其中之一。区里让他到田小,是对田小的关怀、支持。要好好接待,注意培养。张旭日不敢怠慢。汪明生一来报到,就让他搬进原先乡党委沈书记住的单间宿舍。这房子开窗即见学校的试验田。
根据今年的勤工俭学计划,试验田中间栽莲藕、四周插秧。过不上两个月,稻花、荷莲清香扑鼻,那景致可是心旷神怡啊!室内三合土地面平整如镜,桌椅床灯一应俱全。汪明生那小子却反应平常,只顾收拾整理,连个谢字也没有。令人眼馋的是:李文英、郁妙果、江丽真、魏雯雯一伙年轻女老师,都跑去帮忙。连身为教导处副主任的柳亭如柳老太婆也颠着一双解放脚来凑热闹。一会儿便把小伙子的卧室布置得花枝招展,处处留下女性关照的痕迹。更叫人困惑的是:一向不爱交际的李文英,有事没事总往汪明生的房间跑。看,这又在他那里。张旭日的胸前像塞了一只毛茸茸的黑猫,那猫正用利爪撕扯他的心。
汪明生忙着往竹书架上摆自己的书。他很快就发现什么也干不成。李文英在他的书堆里发出阵阵惊呼:“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书太好了。我来找找那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哦,在这里。‘一个人的一生应当这样来度过:当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啊,《牛虻》这本书,我最喜欢。牛虻年轻的时候被他尊敬的人欺骗,愤而伪装自杀,逃出去吃了不少苦,九死一生,十三年后,成为坚强的革命者,回到意大利,又遇见了他心爱的姑娘……啊,《复活》!……”反正,她见一本书,就要“啊”一声,翻阅一番,评论一番,感叹一番。
汪明生问她:“这些书,你都看过?”
“没有。绝大部分没看过。”
正在他们讨论看过没看过,李文英开始向汪明生借书的时候,张旭日来了。
“明生,你来一下。”张旭日欲擒故纵,把李文英撂在一边,亲切地召汪明生出来,并且特地省掉姓,直呼名字。汪明生受宠若惊之余,感到莫名其妙。在他眼里,张旭日是一只“类人猿”。他无法把学校领导人的职务同张旭日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那天报到的时候,张旭日伸出一只黑毛长长、四指卷曲、大拇指弯弯的“前爪”和他握手,把他吓出一身冷汗,甚至后退了一步。张旭日并没有感觉。他拐着跨得很开的八字步,佝偻着腰,向汪明生靠拢。抬起长着一圈浓密须发的脸微笑,眼睛闪着像玻璃球那么明亮的光,枣核般的喉结“骨碌”一声滚动,吐出沙哑的声音:“我是张主任,是学校负责人。”
“我……来报到。”汪明生虽然刚踏入社会,也不是没见过领导干部。他亲耳听见市长到师范作报告时自我介绍只报自己的名字,从来不说:“我是×市长,是本市负责人。”看来,这位“类人猿”官瘾好大。再说,田小负总责的是杜校长,也轮不到他。这时,一阵嗡嗡嗡的音响,直刺汪明生耳膜,浑身激起鸡皮疙瘩。张旭日若无其事,伸出巴掌在覆盖浓密黑毛的腿上使劲一拍,嗡嗡声嘎然而止。张旭日掌心沾了一星血,嘴里骂着:“妈的!想吸老子的血。”卷曲的手指从黑毛里扒拉出一只苍蝇般大的死蚊子。那蚊子不慎飞进张旭日大腿的汗毛,好比误入非洲丛林,寻不着出路了。
汪明生随母亲和姐姐生活。是母亲膝下的独生儿子,姐姐呵护的宝贝弟弟,一直沐浴在女性温馨的体贴里。凭着念了几天私塾以及母亲姐姐教了几个字的底子,一到省城便上小学三年级。六年级期刚读完,全国统一取消春季招生,只在秋季招生,他以同等学历考取中学。初中毕业,他报考了省城唯一的师范,结果,又是提前毕业。他拿到中专文凭,成为合格的人民教师时,才十七岁。满打满算读了九年书。由于他不断跳级,每到一个新学校,他总是全班年龄最小的。这样,麻烦就来了,班上那些早熟的女孩子,全都像对小弟弟那样疼爱他。当然,有些感情是很微妙的。总之,从小到大,汪明生接触到的,都是美丽、善良的女性。从未见过像张旭日这样返祖特征明显的“类人猿”。
不久,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令汪明生对他刮目相看。田小所在的位置,是城乡插花地带,工人、农民、市民,干什么的都有。家长成份五花八门。那天下午第二节课时,李文英呜呜地哭着,从教室里声泪俱下地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女人赤着脚,袖子高高撸起,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破褂子,一只又黑又脏的*从胸前的缝洞钻出来,随着女人的跳跃,跺脚而摇晃:“你老师偏心。我的崽打六十分,别人的崽就八十分!你就不生崽呀!我明天看你……”女人一面嚎叫着,一面追在李文英后面不放松。李文英嫩面嫩嘴,那里见过这阵势,只有落荒而逃。女人还不放松,一直追到办公室。因为是上课时间,办公室只有胖得发愁的王丹妮和瘦骨伶仃的廖春兰在改作业。王丹妮的丈夫开着一家化工原料店,公私合营不久,王丹妮本人就是道道地地的资本家太太,可怜兮兮地当一名代课教员。廖春兰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仍然遮不住点点黑斑。那是早年另一种生活的痕迹。她的过去如池塘底的污泥,深不可测。这样两位面对气势汹汹的贫下中农家长,谁也不敢吱声。李文英孤立无援,她班上的学生也跟出来看热闹。汪明生正缩在宿舍里读叶圣陶的《倪焕之》,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好奇地跳出来,三步两脚跑过去,看见李文英受欺负,一种仗义感油然而生。他大喝一声:“吵什么!这是学校,懂不懂!?”

女人毫不示弱:“你是哪个?你是李老师的老公呀!”
汪明生从没有受过这样的污辱,气得七窍生烟,说不出话。
张旭日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奇兵突出,一拐三跳,闪电般站在那女人面前,挡住李文英:“胡婆子,你不要在这里捣乱!赶快回去,要不,我叫乡里民兵……”他还说了许多其他威胁的话,但那女人已经听不见了。她听到“民兵”两个字后,就转身不要命地逃。
明生心里想,“这个张旭日威信蛮高,有一套。”从此,对他明显地尊重起来,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李文英显然是误会了。她错把汪明生当成“救命恩人”。尽管汪明生再三解释,李文英仍然固执地认为:“汪明生当时像一位骑士。”她称他为“我的骑士弟弟”。又是要当他姐姐的!
现在,见张旭日郑重其事地要和他谈话,并且谦和地称他为“明生”,他立刻撇下正在高谈阔论的李文英,和张旭日打招呼:“张主任,什么事?”
张旭日故意把汪明生领到小操场上。操场中间,用竹篱笆围了一个长方形的绿草地,草地正中,竖起漆成白色的百叶箱,白铁皮制成的风向标。这就算是田小的气象园了。艳丽的阳光下,蓝天白云,芳草萋萋,竹篱青青,把洁白的小气象园,衬托得赏心悦目。这是汪明生来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和几位青年教师搞起来的。气象园东北角,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枫树。竹篱笆的外面,是一圈二百米的跑道。张旭日和汪明生站在跑道上枫叶的绿荫下说话,既可透过窗户看见在汪明生房里翻书的李文英,又能让李文英注意到他们。张旭日觉得这个位置很合适。他认真地对汪明生说:“明生,你到学校已经一个多月了,怎么不把团组织关系转来?”
选举权的事,他只字不提。他知道,这是小事。或者,根本不是个事。
他的声调不轻不重,汪明生听得清楚,也可让李文英恰到好处地听个一知半解。瞧,你不是喜欢汪明生吗!但汪明生仅仅是个普通团员,还得归我团支书管。你李文英想入团,必须通过我!不料,汪明生回答:“我不是团员。”
“你—”汪明生的这句话,把张旭日原先准备好的一套话堵在喉管里,转化成一阵欣喜。他清清嗓子,居高临下地说:“这个,当然,不是也不要紧,你可以争取嘛!像李文英老师那样,她就很主动靠拢团组织。”
汪明生懵懵懂懂地望着张旭日。从他进入师范的第一年起,那些比他年龄大的团员青年,尤其是女孩子,开口闭口,都有这一句:“靠拢团组织。”他好动。蓝球、长跑、跳舞、唱歌、诗朗诵、演话剧,那样都少不了他。是有名的活跃分子。天天和同学们玩在一起。当然,也包括那些共青团员。他弄不清,还要怎样靠拢!?团组织在那儿!?难道就是那些团员本身!?不是说,个人不可以代表组织吗!?
汪明生其实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只是块头长得像大人罢了。师范学校把他当作反右中的积极分子提前毕业分配工作,他实在当之有愧。整个大鸣大放期间,姐姐、姐夫再三关照汪明生不要乱说话。汪明生无所事事,便泡图书馆,通读了莎士比亚全集。从图书馆出来,形势大变。反右斗争如火如荼,汪明生白纸一张。反右结束,走得匆忙,哪儿来得及入团!?
站在窗前翻书的李文英,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抬起头,会意地笑笑。张旭日捕捉住这个时机,故意高声说:“李文英,今天晚上是团支部过组织生活,讨论你的入团申请。有些注意事项,我代表组织和你谈一下。”他这是向汪明生示威:“你小子,给我老实点!”正在翻书的李文英听见张旭日的话,快乐得把书一丢,小鸟般从屋里飞出来:“好哇,张主任。什么时候谈?”“就是现在。”张旭日威严地对李文英作了个意思不明的手势。李文英快走几步,和张旭日站在一起。好像汪明生不存在一样,张旭日严肃地说:“李老师,你要突出政治,加强思想改造,不要看那些资产阶级情调的书。”
汪明生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怔怔地若有所思。
“小弟弟,你得罪张拐子了。”郁妙果袅袅婷婷地走到汪明生身边,伸出白嫩的食指点在汪明生额头上。
汪明生一脸迷惘。
“黄鼠狼给鸡拜年,拐子对李文英早就没安好心。可李文英一天到晚在你房里翻书、看书、借书,根本不正眼瞧他。你说,他能不恨你!?”
“借书有什么关系?”
“借书是谈恋爱的手段。一借一还,两人至少可以接触两次,再加上交换读后感,就更没底了。”郁妙果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头头是道,汪明生无话可说。
“好了,小弟弟,陪我去堤上跑一圈。”郁妙果放肆地牵起汪明生的手,朝校门口跑去。汪明生红着脸,悄悄地摔脱了。
郁妙果全身都是圆的。加上常年运动,身段尤为健美。她读书晚,结婚早,虽然只比汪明生早一年毕业,却已经二十三岁。是田小唯一彻头彻尾把汪明生当小弟弟看待的青年女教师。她是游泳、长跑、骑自行车三项全能运动员,曾代表省队参加全国比赛。她一切都是公开的。当着众人的面,她给汪明生买饭、买水果、洗衣服,大声地命令汪明生帮她抬桌子、晒被子。学校在东边的大操场北侧盖新教室,有一次,张旭日叫郁妙果带的五(2)班去搬砖。郁妙果的语文课讲在兴头上,虽然不情愿,还是停下课去了。因为党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你不去搬砖,张旭日照本宣科,立即给你扣上违反党的教育方针这项谁都戴不起的大帽子。换句话说,张旭日认为:搬砖就是与生产劳动相结合。郁妙果大大咧咧什么都敢说,原则问题可不敢含糊。她立即停课,带领学生直奔砖厂。临走,把没有课的汪明生找去做帮手,好前后照应。汪明生去得早不如来得巧,一名小个子的女学生,在传递砖块时,不留神失手砸破了头,鲜血直流。郁妙果慌得六神无主。幸亏汪明生伸开粗壮的臂膀,一把抱起受伤的学生往乡卫生所跑。由于包扎及时,才没有出什么大事。从此,郁妙果对汪明生的关系就更进一层了。不管做什么工作,总爱和他打伙。课余时间,也总是找他玩。奇怪得很,郁妙果这么做,倒没有什么人说闲话。
他们很快上了富大圩堤。江风吹拂着人的躯体和心灵,给汪明生的感觉尤为独特。他随郁妙果迎江而立。江面白帆点点,江水滚滚东去,翻腾起层层波涛;宽阔的江面,阳光中闪烁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谱,蔚为壮观。
“赣江的上游可没有这样的气势。”汪明生的妈妈、姐姐、姐夫住在赣州,寒暑假他都要回去。去年,他怀着好奇、探险的心理搭乘一艘运货机帆船穿越著名的十八滩,途经峡江。只是过了樟树以后,江面豁然开朗,浩浩淼淼。他忽然诗兴大发,高声朗诵:“啊!赣江,红土地的母亲河!你甘甜的乳汁哺育两岸人民,我们是你的儿女,对你满怀深情……”
郁妙果赞叹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此刻,感情最丰富的,应该算张旭日。他占尽天时地利。可没有把握好人和,即没有吃准李文英的脾性品格。情况不仅没有进一步发展,还几乎全军覆没。
李文英随张旭日进胡氏宗祠正门,经前天井,穿过土台前的空地,从侧门至影壁背的天井。李文英受理想鼓舞,健步如飞。张旭日因生理条件制约,一步三拐。表面上,是李文英跟着张旭日走,实际上,李文英总是超前。出于礼貌和尊重,她不时停下脚步等他。走到后天井南北厢房之间的过道时,处在两人宿舍门口,张旭日忙喊:“李文英,等等。”他拐步上前,“我看,就在这里谈吧!”
到这里谈!?李文英四处望望,连个坐处都没有,这—
“我房间太乱,就到你房里去吧!”张旭日尽量装得面无表情地说。
一丝红晕不经意地从李文英脸颊闪过。她从没有邀请过男同事去自己的房间,这是长期严格家教养成的刻板习惯。在家里,她的房间连哥哥们都不许进,在师范,她们宿舍的八个女生全和她秉性如一。来田小一年,她那小小天地的主人和客人都是她和她的影子。现在,代表团组织的张主任,提出要到她房间和她个别谈话,少女防范不喜欢男人的本能刹那间冒了出来,像迷路人突然经智者指点一样,她一下子从对组织的虔诚里醒悟了一半:团组织找我谈话,应该是公事。公事公办,到办公室去呀!对!李文英耍了一点小聪明:“哎唷,我的房门钥匙,放在办公室抽屉里,要不……”
张旭日心里正美滋滋在期待着,不料遇见李文英小小的诡计,他不战自乱:钥匙在办公室,去取钥匙,还不如到办公室谈!他自己的房间又见不得人!床上被子卷成一团、褥子上污渍斑斑、床底下塞满了臭袜子烂鞋,换了一个星期没有洗的脏衣服,桌上是中餐狼藉的碗筷,早晨没有倒的洗脸水,墙角里还有昨夜的尿壶。这些味道,连房间的主人进屋都要捂一会儿鼻子。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不要把人家熏死!那一点点好印象就全破坏了。唉!没有办法!“算了,那就去办公室吧!”张旭日无可奈何地说。
张旭日和杜祥贝、柳亭如一间办公室,三张桌子。杜校长在区里,很少回来,柳老太婆喜欢东跑西颠,坐镇的只有他一个人。倒很僻静。但是,紧挨在一块儿的高、中、低年级办公室,熙熙攘攘、热闹得很,无法避人耳目。张旭日步履沉重,根本提不起精神。他知道,即将到来的谈话,又是毫无趣味的官样文章了。
李文英迈着轻快的步子,好像在前面带路。她得意于自己的小聪明和小小的胜利。她回头看看张旭日,见他艰难地跋涉着,心里又生出几分怜悯:“是啊!这一圈走下来,几乎是绕学校一周,真是太难为他了,要是在自己房间谈,他就用不着累成这样。”〖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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