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阿草的刀从不变模样,二尺多长的劈刀,窄刃斜口,变形自扶桑刀,这是他自进“阴门”来用过的唯一一种刀型,也是用得最顺手的种类,这种刀还有一个妙处是便于隐藏,把它放于包裹中通常看不出来。
阿草对刀,就犹如对身体的一部分,这一部分连苇都不能随便碰触。
包裹落下,跌落在地上,“咣——”。
“啊,不好意思。”祝奇俯身去拾,东西却马上消失在眼前。起身,包裹还是好好地放在桌上,它当然不是自己跳回去的。
祝奇淡然一笑:“草兄,好快的动作啊。”
苇瞥了阿草一眼,拿起酒杯递至祝奇面前:“来,祝兄,相见即缘,咱们来干一杯。”
“好。”祝奇接过酒杯,两人对酌,似乎没有发觉四周的人在一个个悄悄地往外开溜,在两人放下酒杯的时候,整个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连端盘的店小二都没了影。
刚才还热气腾腾的人来人往,这会儿竟有风穿隙而过了,这个由圈楼围起的露天食场一片死寂,楼上住宿的房间都紧闭起门扉,大难来临的样子。
“祝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忽然清静了许多?”苇嬉笑问道。
祝奇四顾想了想皱眉:“难道我们的吃相很不堪,吓走人家了?”
“错了,我们非但没有吓走人家,还引来了不少,你看。”苇指向门口。
云来客栈的门口不知何时已堵着黑压压的一大群马,马上都有人,而且是带刀的人,黑色的人马,雪亮的刀,血色的眼眸,阴冷地扫向坐在桌边的三个人。
“他们好象是来找我的。”祝奇笑了笑,似乎门口站着至远方而来看望他的好朋友,开兴得很,而且挺得意。
阿草早已喝完了粥,也没有听这两人的胡扯,手已伸进包裹里,握住刀柄。
黑马上的人目光精亮,身体强悍,手腕骨突凸起,一看就是长期惯使手中物的内行刀家。
“二十个人,”苇忽然叹道,“恐怕要比你上次对付的要难缠的多,这里一个起码抵十个。”
祝奇点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瞪着桌上一盘盐水花生对苇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这里面有二十五颗花生。”
苇眨了眨眼,转头看了一下门口的人,摇头:“恐怕这几颗瘦巴巴的花生喂不饱他们。”
“那怎么办?”祝奇也眨了眨眼。那些黑衣客已经不疾不慢地一个个鱼贯进门,好象他们是来吃饭的,毫不急燥。
也许他们认为里面的三人就是属于他们的下酒菜,不过这些菜还需要他们拿刀切切碎。
而坐着的人好象也很悠闲,只是光聊着无厘头的话。苇呲着牙齿奸笑:“为什么问我怎么办,这些朋友是你的,就应该你去喂饱他们。”
祝奇摇头:“唉,苇兄此话差矣,在外靠朋友,我们现在既然坐在一起,那些朋友自认为大家都是朋友,怎么会舍得错过机会与你结识一番呢,苇兄草兄看来不似薄义之人,自不会袖手旁观负人美意吧?”
“哪里哪里……”苇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没了机会。
没有人有耐心听完他们的闲扯,包括众黑衣人,所以在略为团团靠紧后,二十柄刀齐唰唰地一并砍了过来,连招呼也省了。
一时间,“砰砰啪啪咔咔喳喳——”,相当的热闹,碗飞,酒洒,桌散,飞了一地。
可惜不见有血,没有血,当然没有死人。
众黑衣人收回刀,就知道自己当了一回砍柴工,地上躺的不是人,而是四分五裂的木桌椅,砍得还真有够水准,切口都是干净利索,如招呼在人身上,现在就是一地的肉酱了。
“啧啧啧,好狠的劲啊。”
声音至上传下。
众黑衣人抬头,三人已站在楼上,居高临下地俯望着他们,有一人还在往嘴里扔花生,还有一摇扇子的人对他说着话:“看来这些朋友很看得起我们,定要和我们切磋一番嘛。”
“唉,”嚼花生的人在叹气,“以后交朋友定要看清楚点,碰到你这种尽招麻烦的家伙还是躲远点好。”
“哈哈哈哈……”摇扇子的人大笑数声:“那让兄弟我先去跟诸位朋友打个招呼!”语罢,身起,纸扇一收,如浮云悠哉地落地,众黑衣客数十把刀即马上向他身上砍了过来,还剩几把一起飞身扑向楼上的两位,配合默契,象是早已商量好的。
苇苦笑。
阿草的刀已出刀鞘。
“我左三个,你右三个,没问题吧?”苇问阿草,好象在分馒头,六个站在他们面前提着雪亮的精铁单刀杀气腾腾的馒头,这些馒头看来不怎么好啃。
这些馒头不但不好啃,而且十分的凶狠,他们互相对视一下,即三个平展身体直冲过来,三个屈身向前挑刀,低喝一声,蜷身向翻,用的竟是胡族僻门功夫里的“滚地刀法”,身法怪异,套路不可捉摸。
苇一皱眉,人即暴退三尺,一臂护前,避开三把平展飞来的刀刃。
阿草振臂挥刀,刀背一翻向下一横,硬是挡住下面的三刀,三刀客被挡刀路立马收招,人向后一滚,同时挥出一刀,两招砍上,一招劈下,转招之间不差半毫,天衣无缝的转招,三人如用一个心。
挡上难顾下保下难逃上,阿草一咬牙,持刀尖向下一顶,身体顺刀势借力向上提起,再凭空于前几个凌空车轮翻,人即冲向三刀客身后,然后回手一劈,狠狠地斩向三人的腰际,此招变得突兀,待三刀客回头挡招,阿草的刀已在腰前寸把处了,他们反应也不慢,情况饶是危急,三人身体一沉,仆倒在地,固然是不好看的,还是勉强躲开了来势汹汹的冷冽刀锋。阿草见此招扑空,身转刀抽,凌空再换招,刀成剑势,挟力撩向地上中间一人的心脏,那刀客反应着实不差,刀未近身,人已滑向一边,伸手把刀挡胸前,另两位刀客一齐抽刀挡于他前,阿草的刀锋冲下却“咣——”的一声被三把刀如筷子夹物般地架住,数刀相撞,火花四溅,三力挡一力,阿草着实奈何他们不得,只得收刀人退,身摆几个疾旋,人飞出后直落而下,三位刀客自不会任他来去,紧跟而下,方觉上当,阿草单脚勾住楼廊下的侧梁,待三个刀客落下之际,脚一缩,刀起人落定。
一刀客暴瞪双目,被阿草快如鬼魅的刀正中捅个透心凉,胸前血溅无数而倒。
另外两个也一脸惊骇,不想这个少年有如此了得的刀法。
苇被三位刀客相缠,却也看到阿草落下,就知他一时无法得手,而与自己交手的三位刀客的水平确不是泛泛之辈,看来这回少不得费一番功夫了。
手中没有武器,苇只得靠巧力左右周旋,三个“滚地刀”的高手分居于他身侧三个方向,刀光如网翻飞于周身,招招不离要害,亏得苇借身形灵活轻功卓越之利,几个展身飞上,逃开了数个险象环生,一时无法还手,而且久缠之下总不是个出路,眼角一转,看见楼下的那位祝兄倒打得兴味盎然,一把纸扇不亚于刀,上下翻转,“噼噼啪啪——”之下,已有数位在他的扇下撤了刀,捂着手腕避一边了,但是他脸上神情也不轻松,一人挡着数十位高手的轮翻缠斗,不由得放松丝毫,扇收扇开之间,已变幻无数招式,挡戳击敲,竹制的扇骨竟能与刀锋相抗,招招化解,竟不输分毫。
这种出神入化的解招本事连苇都看着暗暗称绝,何况与之对打的众黑刀客,数十把刀竟抵不不过一把竹骨纸扇,不由心浮气燥起来,出手更是狠疾,霎时场上刀光如银河之瀑落九天,以雷霆万钧之势把祝奇罩个密不透风。
“哈,祝兄,自求多福吧。”苇不禁啧舌,收回神思,想还是迅速摆平自己的三个“馒头”才是正事,转念顷刻之间,三把刀已经朝他身上连劈出了数十刀,虽是没有一招能沾到衣襟半分,但每一刀都精准无比地劈向它想去的地方,没有一丝的错位,这几个刀客看来都是杀人的好手,只求效率绝没有一分多余的动作,这样的作风可使对手没有丁点破绽可利用。
没有破绽,就只能自己找点出来。
苇一侧身形,从刀网中拔地而起,人钻向左面二根顶梁木柱之间,三位刀客自不会放过,手起刀落,断了梁人却没了影,不想苇已顺断梁而上,至顶身倒脚抵梁根俯冲而下,再一个180度平转翻身,一腿踢向正下方的刀客颈部。
“小心!”其中一刀客刚抬眼,不由惊呼出声,却已是不及,人被苇一脚踢出了楼廊,撞断数根栏杆而跌至楼下,刀也脱手而去,“笃——”**数丈外的木板墙。
苇刚要得意,不想楼下传来阿草生气的声音:“喂!你朝哪儿扔啊?!”探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踢出去的家伙刚巧压落在阿草的一个“馒头”身上,阿草举着刚要出手的刀看着地上两个撞得晕头转向的家伙一脸莫明其妙,随即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啼笑皆非地叫了起来。
“啊……那个……对不起,哈哈哈哈……。”苇大笑,一面反手用肘撞向身后人的腹部,一面俯身避开前方招呼而来的刀刃,少一个人,显得轻松多了。
而此时阿草的刀也顺利放倒了两个“馒头”。
黑衣刀客的数量越来越少了,祝奇那儿只剩一半还好模好样地奋战在场,斗志明显不及来时高昂了。
待祝奇一声“去!”之后,场上的刀阵已越来越不堪一击了,数把刀脱手而飞,黑刀客见祝奇的纸扇躲之不及,方才有序的刀阵早乱了阵脚。
终于有人开始向外溜。
“撤!”有人喊。
众刀客纷纷收招,看来就要走人了。
“谁敢走?”
又有一声起,沉静冷漠,却震人心魄。
一个着黑丝袍的人站在门口,好似观战许久。
本已收场的局面因这人的一句话而变得奇怪起来,所有人都住了手,所有的目光都转向门口的这个黑袍人,面目清瘦,高鼻薄唇,双目如电,能穿透人心的锐利,他在众目睽睽下从容不迫地走着,如入无人之境。
黑袍人缓缓步入场内,场上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为他这种如王者般的从容气度所震住。祝奇目光一闪,掠过一丝惊讶。
苇皱眉,阿草冷冷地看着。
“参见鹰王!”
黑衣刀客一齐跪倒在地,仰声高呼。
此人竟是“大漠日落”的主人,“大漠鹰王”狂鹰!
听得此名,苇淡淡一笑,眼中杀气骤现。
一朝如斯,来不及防备,他终于见到
了传说中的人。
(二十六)
他是仇人?
看著,苇如看多年的老友,冷静到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杀气在刹那横溢又
缓缓收敛,像触到危险气味的蛇信,压抑而谨慎。
我等著你重返大漠的那一天,我等著你来杀我!
是他!是他!捧著父亲头颅的小孩子攫紧苇的记忆,对他尖声呐喊
沙地上的血腥味在从未在梦境中消散过,漠上王暴瞪的双目中尽是血,血凝结
了,混著黄沙,像被浇铸在皮肤上,擦也擦不掉。
狂风漫天,扬起红色的血沙,这是平静后的杀戮场,残尸遍地。
四周围著众多人马,马嘶声声,迂回踏沙,为这血色之气而不安,马背上的人
面恶如狼,拎著刀,阴寒地盯著场中跪倒在地的孩子。孩子却不瞧他们,纵然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也始终没有哭,只是用心地捧抱著,用
力地咬著牙冠,娇小的面目扭曲,却不见泪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漠上王的小崽子!」有人举起刀,振臂叫嚣,但他立
即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带著断了骨头少了肉的脑袋。
一个人收起刀,从马上一跃而下,走到孩子面前。他挂在腰际的刀没有刀鞘,
鲜血顺著刀刃滴滴往下流。
孩子抬头,触到一双眼睛,身体猛然一震,这双眼睛不应是人该拥有的,它应
属于某种猛兽,惯于噬血的猛兽。
「我答应过漠上王,放过他的孩子,你们难道没听到?」这人沉缓地问,面对
的是孩子,话却是让场中其他人听的。
没有人再敢叫嚣,甚至连马都安静下来,只有狂野的风不受震慑,兀自咆哮著
。
「你叫什么?」现在,他蹲下身子问孩子,语气竟显柔和。
孩子抬起头,目光不冷不热,未吱一言,双手紧捧著自己父亲的头颅。
「想杀我吗?」他抽出刀,递向孩子,刀雪亮,上面还有血迹。
孩子没有接,除了手中的头,他似乎不想接任何东西。
「知道吗,你父亲为了求我放过你,不惜自废武功,你却连刀都不愿拿,」他
如鹰隼般的利眼里尽是讥诮,「漠上王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孩子低下头,不是羞愧,他看著地上的沙,慎重地放下手中的头,然后用小小
的手指慢慢地挖著地上的沙,沙上渗足了血,凝在一块儿,他挖得很吃力,惨
白的小脸逐渐涨得通红。
所有的人都看著,看著孩子挖著血沙,包括蹲在他面前的人。
小手一片血色,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他父亲的血,他认真地挖,好像忘了
身边这些杀了他父亲,毁了他生活的仇人,也忘了面前的人可以一挥手就可取
去他的性命。挖啊挖,手指被粗沙硌破,血肉模糊,直至地上出现一个尺把深
的坑方才停止,捧起头颅,双目被血染成一片赤红,他对著头颅,终于开口说
话,一字一顿:
「如负言,苇儿愿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他闭起眼,不久前跪在慈爱的父亲面前,现在奉著血淋淋的头颅重新许著死誓
。
童稚的声音不大,却压制住了呼啸著的风沙,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风呜咽不止,沙粒如针,隔著蒙脸布也能刺得皮肤生疼。孩子的身影在风中摇
晃,如幻影般地稀薄。
头颅入坑,血沙掩没,一代枭雄惨淡地目瞪著自己年幼的孩子手抓沙子一点点
把自己埋入沉黯的地府,他用自身的死来换得孩子的生,他想对孩子说走出这
里,永远不要再回来,忘了那个誓言,从此步出江湖的天空。
可惜,他来不及说,苇也不曾听见。
十岁的孩子埋葬完父亲,重重地磕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淡漠地注视著四周。
众人马为他让出一条细小的路径,通向大漠之外,他顺著这条小径,一步一脚
印地走,幼小的身子夹杂在杀气腾腾的群雄之中,如一朵稚菊在狂风中摇曳,
随时有被摧毁的危险。不过,没有人出手碰他,因为那人没有命令。
「我等你回来,」阴冷的声音在孩子背后响起,「等著你重返大漠,来杀我的
那一天!」
孩子脚步一顿,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过头。
他无法知道自己是否有重新踏上这片沙地的时候,但如果返回,他要让这里所
有人成为沙粒,飞扬在这大漠的风中。
杀了他!
苇看到十岁的孩子眼里的仇恨,扬起小手,上面皆是父亲的血。他听见自己的
心脏快速地鼓动,血气贲张,冷汗直沁。
不,现在还不行,你还杀不了他。苇对自己说,对十岁的自己说。
狂鹰身上还有种气魄,这种气魄不像个折寿的人会有的,他眯起眼扫视了一圈
场中的人,除却跪倒在他脚边的属下,场中站著三个人。三个活人,不是死人
,真遗憾。
黑衣刀客中有人在颤抖,没有人不怕死,就算「大漠日落」的精兵强将也不例
外。
狂鹰从他们身旁走过,轻柔地,毫无声息,脚步停止在三人面前,淡笑道:「
三位好身手。」
炯炯目光的力量,不由得让人在他面前屏息敛气。
「哪里。」祝奇一收折扇,笑回:「只是想不到在下区区一个无名之辈的冒犯
竟烦劳鹰王大驾,实在令在下受宠若惊啊,还是现在『大漠日落』的鹰王越来
越闲了,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出来凑凑热闹?」
除了阿草和狂鹰,所有人都惊讶地看著这个摇扇子的年轻人,像看疯子。
现在连苇都不得不佩服,看来这美人除却武功了得,而且有著不顾场合不顾对
象冒死耍嘴皮子的毛病,比他更严重。
阿草没有惊讶是正常反应,在他眼里,除了苇,所有的人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
区别,不论说话还是做事。
狂鹰也没有惊讶,他好像感觉挺有趣,居然还摇头回答:「不,你错了,最近
我很忙,忙得要死,偏偏你还给我插一脚,真是不应该。」
祝奇乐呵呵,眨巴著眼睛,摇晃著自己的大白扇:「我不这么做,怎么知道你
是死是活呢,要找你并不容易。」
「你把我想得也太逊了,虽然我年纪是大了点,但还没有老糊涂到任人宰割的
地步。」狂鹰不以为然地回道。
「你当然不老,看起来还年轻,尚能撑得些场面,但作为晚辈的总是喜欢多虑
些,也是一份孝心嘛。」
「哦,」狂鹰对此话显然颇为受用,面露满意之色,「这才像句话嘛,要我把
女儿嫁给你也安心得多了。」
「呵呵呵,当然,没有我比别人更可靠的了,你是知道的。」祝奇笑得更高兴
了,更像一朵大喇叭花,开得灿烂夺目。
两人显然是旧故相逢正热络,一和一唱地聊上了,不管四周的人面面相觑。
「不过,你放走了重要的人质,真是太不应该了。」狂鹰叹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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