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落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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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夜里疾飞,似要把心中的怨闷发泄出来,欺霜形影不离的守护着我。如今云栖下落不明,抱雪又被父皇借走杳无音讯,无边的暗夜里,只有我和欺霜相互为伴,一人一鸟,抱一袭秋凉,在浓浓墨色中飘摇起伏。
怀中传来一阵温热,低头看看,那婴孩尚在安睡,小脸白里透红,如同清甜的果子。可怜的小东西,一出世就没了父母,不过你还有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让你无忧无虑,风霜不侵。孩子的睫毛微颤,继续她的香梦沉酣。多么漂亮的孩子!忽然想起,她还不曾命名。叫什么好呢?回想月容的妩媚婀娜,如今芳魂杳杳,佳人难再得。你,就叫忆容吧。
快到相思楼时,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一夕之间,竟多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我该如何解释忆容的来历呢?如今局势动荡,我自顾不暇,真的可以让她幸福无忧吗?正犹豫间,看到不远处一家犹自亮着灯火,便和欺霜飞了过去。
原来是家医馆。
“老伴,你总算回来了,张老头怎么样了?”屋中传来一位老妇人的声音。
“折腾了半天,总算救过来了!”那老人长嘘了一口气,显然十分疲惫。
“那就好,那就好!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病人要看呢!”老妇人的声音透着关切。
“你也是,这么晚才回来,让你担心了!这是今天的诊金,好好收着,等到了开春,我给你打副金镯子。”
“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戴什么镯子!你的心意我领了。热水都准备好了,快洗洗睡吧。”老妇人话语中充满了温馨。
我暗暗感叹,这寻常巷末粗布麻衣中竟有深情如斯。想想看,有什么比夜半归来的秉烛相待更令人心生温暖呢?共同经营一个巢,栖守其间,嘘寒问暖,相互牵挂。幸福,原是这样的简单。怀中的忆容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忽闪着大眼睛,好奇的望着我。
我灵机一动,撕下一片衣襟,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在上面写道:“家逢剧变,无力抚养,小女忆容,盼好心人收留,它日必有重谢。”并附上了几片金叶子。
“忆容,你要乖乖听话,这对夫妇为人善良,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我会很快回来接你的。”亲了亲她的小脸,我把她小心的放在了门前,叩了叩门,随即隐身起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老妇人念叨着打开了门。四处张望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听错了不成?”待要关门时,看到了地上的襁褓,俯身抱了起来。
“啊,是个孩子!老伴儿,快来看,是个孩子,长得好水灵!咦,怀里还有个东西。”
老伯匆匆赶来,看了看孩子和我留下的布条。“家遭变故,看来这孩子身世堪怜啊,老伴,你说我们怎么办?”
老婆婆爱怜的看着忆容,“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却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一直深以为憾,如今,这孩子忽然降临,又生的这般好看,我心里欢喜的紧,我们…我们就留下她吧。”
“也好,小‘忆容’,以后你就住在这里。看她的样子,想必是饿了,老伴,快弄些牛奶来…”
我和欺霜相视一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漫漫长夜,相思楼似乎格外沉寂。我飞过廊桥,落到了院中。一张大网无声的从天而降,把我和欺霜罩在其中。
灯火骤明,相思阁内涌出许多人,为首的竟是好久不见的巴氏母女。
“九公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玉瑶依旧锦衣华服,眉宇中难掩得意之色。身边的卫队已将我和欺霜团团围住。不远处立着芸娘,珏儿,雪姬等人,均被兵士看守。
“你们的动作还挺快,”我暗自庆幸没有把忆容带回来。
“公主流落民间,安危难料,我们怎能放心,得到消息就马上赶过来了。”
“我和你们无亲无故,难得你们为我如此操心。况且我是得了父皇允许才来到民间,不知和你们有何关系。”我淡淡的看着玉瑶。
“公主此言差矣。陛下自公主出宫后日思夜想,积忧成疾,身为陛下的朋友,自当为他分忧。我们派人寻访公主,是希望公主能回宫探望你父皇。”巴夫人忽然开口。
姜还是老的辣。若是外人听了,还以为本公主不孝。父皇已经不在人世了,回去岂非羊入虎口。可眼下死讯尚未公开,我若公然反驳,芸娘她们定遭灭口,只能继续装下去了。
“既是请我回宫,这网又是做什么的?这是夫人家乡的待人之礼吗?”
“只因公主身怀异术,我们才出此下策,公主请见谅。来人,快把网拿下!”
“娘,她可是会飞呀…”
巴夫人打断了玉瑶的话,“公主宅心仁厚,怎么会置众姐妹的安危于不顾,一个人远走高飞呢?”言下之意,若我有异动,芸娘她们性命不保。这巴夫人,果然对我的为人甚是了解。
我虽自由,欺霜却仍在网中,看来他们对这鸟儿十分忌惮。
巴夫人又问道:“不知公主深夜外出,所谓何事?”
“如此夜凉风清,我带着鸟儿出去透透气。让夫人久候,是我的不周。”我故作轻松。
“夜凉风清,我看你是寂寞难耐吧!听说公主在相思楼登台献艺,艳名日盛,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有母撑腰,玉瑶越发放肆。
我心中怒火陡生。
“我既已离开了皇宫,就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登台也罢,献艺也罢,轮不到他人议论。玉瑶姑娘无官无爵,如此对本公主说话,又辱及先母,如果传到父皇耳朵里,你觉得会怎样?
“哼,”玉瑶刚想反驳,被巴夫人厉声阻止,“小女无知,言语无状,请公主见谅。玉瑶,还不快向公主道歉!”
玉瑶极不情愿的来到我跟前,还不等她开口,我抬起手来,劈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这就是给你的教训!”
雪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肿,玉瑶瞪着我,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巴夫人的脸上阴晴不定,却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玉瑶摸了摸脸,忽然转怒为喜,脸上挂起了恶毒的微笑,“公主可知我们是如何找到你的吗?这可多亏了你的好姐妹。”说罢,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人。玉影娉婷,正是雪姬。
“若不是雪姑娘机灵,看破了公主身份,密报给了尹夫人的宠臣,我们怎会想到公主竟然隐身在风尘之所…”
我的心中黯然,不想看到的事情终是发生了。
玉瑶更加得意,“还有这张网,也是专门为公主殿下准备的。若不是你那好姐妹提点,我们还不知道公主竟然身负异能,可以像飞鸟一样翩翩翱翔,怪不得我们屡屡寻而未得”。
我没有言语,只是望着雪姬。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左右闪避。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既然要回宫面见父皇,我要先换了衣服小做收拾。”

“公主请便,只是等了这么久,大家不免有些疲累…”巴夫人不动声色。
“放心,我会很快的。”
我匆匆回到楼上,换了一袭雪锦,衣袂洁白,如水波流云漾开在四周。腰间系了小治送我的玉佩,莹润剔透,合着垂落的缎带,更显得身段婀娜,纤腰楚楚。又在腕上拢了母亲留下的红粟玉臂支,衬的指如青葱,肌若凝脂。随意披落的柔发,漆黑如瀑。揽镜自照,镜中人如含芳盛绽的娇花,我满意的笑了笑。此去生机渺茫,希望自己能走得体面些。
我盈盈现身,院中的灯火照亮了冷丽的容颜,一泓秋水照人寒,兵士们为我的气质所摄,纷纷恭身下拜。玉瑶母女望着我,目光复杂。
一缕白烟腾空而起,原来是欺霜趁人不备,破网而出。在我头上盘旋。
“弓箭手,休要让这畜生逃了!”玉瑶大叫。
“谁敢!”我一声厉喝,兵士们不由松开了搭箭的手,犹豫间,欺霜一声长啸,高飞而去。“好鸟儿,去寻找你的幸福吧。”我目送它消失。
玉瑶一声冷哼。“那就请公主移驾回宫吧。”
“我随你们走了,这园中诸人可保无恙吗?”
“公主不必担心,相思楼名动京华,又和很多朝臣往来密切,我们犯不着动它。况且,此次我们找到公主,也有她们的功劳,只要公主和我们回去,相思楼自然无恙”,巴夫人答道。
我转身对芸娘她们盈盈一礼,“歌到相思楼虽然时日尚浅,却得芸娘和众姐妹照顾,相处甚欢,歌不仅未能报答,反而给大家招来无妄之灾,深感抱歉。此刻作别,恐怕再见无期,众姐妹善自珍重。”顿了顿,我又看着芸娘说道,“回到宫里,我会转达大家对月容姐姐的问候,如果她能听到。”芸娘瞬时明白了我的意思,目中泪光闪现。“我们会好自为之,公主保重!”我点了点头。
经过雪姬时,我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大声说道,“人心难测,枉我们姐妹一场!”顺势塞给她一方白绢,又低语:“雪姐姐,能否抓住幸福,就看你自己了。”说罢,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长夜将尽,迎接我的,却是更加漆黑的夜色。身后传来隐隐的哭声,是雪姬,我知道她已打开了手中的白绢:“项公子,忽有要事,不及话别,望公子见谅。小妹深感公子的深情厚爱,故有一事相托,雪姐姐是我的姐妹至亲,请公子务必把她留在身边,好生照顾。待小妹处理完一切俗务,定会与你们相聚。放歌纵舞,再续前缘。虞姬上。”
以后的漫漫长生,如果能陪在他身边温婉相待,一定能赢得爱情的,雪姐姐,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马车辗转,天蒙蒙亮时,停在了一个华丽的府邸前。巴氏母女,竟然把我带回了自己家。巴夫人打赏了军士,让他们回宫向尹姬复命。家丁们一涌而出,把我带到了大厅。
到了自己的地盘,玉瑶凶相毕现,“你这个落魄公主,竟然敢打我!”说罢,将我重重一推,摔倒在地上。
“实话告诉你吧,你的父皇早已不在人世,没有人能够为你撑腰了,哈哈哈!”她一阵狂笑。手一挥,上来两个家丁,在我足踝上,套上了一副重重的铁链。“你不是身轻如燕吗,戴上了这副铁链,看你还怎么飞!”
我咬牙忍着,不发一语。
“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巴夫人目光如炬。
我迎着她凌厉的目光,“你们既敢如此嚣张,宫中定然有变,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想不到公主小小年纪,智敏聪慧,言行沉稳,怪不得陛下喜欢的不得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瞒你了。你父皇在南行途中,行至沙丘一带,身体状况急剧恶化,忽然撒手尘寰。我们只是隐瞒了这个消息,争取一些时间罢了。”
“争取时间?你们密不发丧,是想帮助胡亥密谋篡位吧。”
“公主果然一点就透,既然皇上已经去世,二皇子继承大统是顺理成章,何来篡位之说,我们只是在帮他做登基前万全的准备。”
“万全的准备?是要除掉所有绊脚石吧!父皇死前定然留有遗诏,言明继位的储君。我想那个人,应该不是胡亥吧。”
“公主何来此说?皇上宠爱二皇子是众人皆知的,如今二皇子继承皇位,岂非正是陛下所愿?”
“夫人和父皇相交不浅,应该了解父皇的为人。他虽然宠爱胡亥,却也深深了解他的品性为人。以父皇的睿智,怎会将自己辛苦经营的江山,交给这样一个胸无点墨,残暴恶劣的小人!”
“公主这样议论你的王兄,恐怕不妥吧。他日你王兄登基,你觉得他会如何对你?”
“我既然来了,就没有再报活着的希望。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盼夫人如实相告。”
“公主请讲。”
“夫人可知道夏云栖现在何处?我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巴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公主还真是个有情人,只可惜,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有好结果。云栖这孩子脾气太倔,终是吃了大亏…”
吃亏?我心中焦急,“盼夫人明示!”
“说起来,云栖的死,和公主还有些关系呢!”
“云栖…他死了?!”我的胸中一震,“不可能,这不可能!”
“自从公主走后,云栖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他竟听说公主离开卫队,不知所踪,以为公主被人加害,伤心欲绝,甚至还迁怒与我,扬言要远离宫廷是非,不再回来。就在你父皇去世的那天夜里,云栖悄悄离开了营帐,还和布防的将领发生冲突,后来身中毒箭,坠崖而亡。”
“中箭…坠崖…”我浑身颤栗,“这,这不是真的!”
玉瑶忽然发疯似的扑了上来,抓住我的肩膀,“是你,是你害死了云栖哥哥!因为他总对你念念不忘,我气不过才告诉他,你已经离开了卫队,不知所踪,让他不要枉费心思。没想到,他竟然对我大发雷霆,说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不幸,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还说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间天上,千秋万世,此心不渝!若不是无且还在我们手上,他当即就要离开皇宫去寻你。”
我泪如雨下,“云栖,云栖…”
“后来陛下死了,李丞相下令封锁消息,云栖竟然冒着生命危险突围,他一定是去通风报信!若不是你,他怎么会不助母亲反而倒戈相向,后来又怎么会中箭身亡?都是你的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玉瑶拼命的摇晃我,长长的指甲刺入我的皮肤,似要把我撕成碎片。
“够了!玉瑶,你闹够了没有!”巴夫人不耐的挥了挥手,仆人们将玉瑶从我身边拉开,送了出去。
我呆呆的坐在地上,后来说了什么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满脑子只有云栖的身影,胸口如遭重击,眼一花,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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