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栖云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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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歌,你醒醒,”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听到无且在耳边轻轻唤我。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无且清俊憔悴的面容。看到我醒来,他长长吐了口气,努力的冲我笑笑。
“我怎么了?”
“你没事,只是忽然晕倒了。”他安慰的拍拍我的手。
“晕倒?”我晕倒了?怎么会晕倒呢…我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凄美的面容,啊,母亲!泪水迅速的充盈了我的眼眶。“娘,我要我娘!”
“好孩子,别哭,别哭,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看见我流眼泪,无且又心疼又难过。
母亲去了,永远的离开我了,我只觉得万念俱灰,原来,失去挚爱的感受,就是让你无力面对接下来的人生。我该怎么办?母亲,我们一直这样相依为命,您为什么要离开我,留下我孤零零的面对这个世界呢?
“歌,你怎么了?”无且关心的看着我。
“父皇还好吗?”
“我已经给他服用了镇定情绪的药,宫人们带他回去休息了。彩妃的去世对他打击太大了,我从没见过陛下这么失态,他悲痛欲绝。”
我叹了口气。“你也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你真的没事吗?”
我摇摇头,努力对他笑了笑,无且迟疑的看了看我,才转身离开。
我缓缓的坐了起来,望望窗外,夜深不见底,如同我的心情。我擎着蜡烛来到母亲的房间,晚上发生的一幕幕重现在眼前,那么分明,带着锥心的疼痛。我躺在母亲的床上,盖上她的被,抱着她常穿的衣服,芳魂袅袅,余香依稀,想起母亲的轻言细语,我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衣服里,失声痛哭。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温柔的抚摸我的头,接着,我被拥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我哭到喘不过气,抽抽噎噎的抬起头来,无且疼惜的看着我,胸口湿了一大片。
“你怎么回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没有离开,看你像个幽灵似的飘到母亲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抱着衣服痛哭,我的心都揪成了一团,傻丫头,以后如果想哭,就到我怀里来。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受到丝毫的伤害。”我靠在他怀中,这是属于我的温暖,忽然不是那么孤立无助了,我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无且已经走了,见我醒了,宫人们大喜,迅速端来了盥洗的水,桌上也摆满了我爱吃的汤羹点心。
“公主好些了吗,夏太医一直守着您到天亮,因为惦记着皇上的身体,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又开了方子,让御膳房的人备了补体的汤羹,您趁热吃些吧。”
“哦,难为他了。”我点了点头,坐在了桌边。一阵梨花的清香扑面而来,那是记忆的味道。我舀了口粥放在口中,香甜细滑,一口一口的吃下去,胃里渐渐温暖了起来。记忆中的梨花纷飞如雪,在眼前飘落。想起母亲最后对我说的话,我拉开了梳妆台前的那个抽屉。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白绢,是云栖系在梨花树上的白绢,那天我失魂落魄的回来,再也没留意过那方绢子,原来母亲一直收着。那绢子的下面还有一方白绢,是个药方,是无且第一次为我诊病时开的药方。我看了看两方绢上的字,恍然大悟,叫了身旁的一个宫人,“夏太医早起写的方子还在吗?”
“还在,奴婢这就拿来。”我接过那白绢,对比着前两个看了看,字体潇洒曼妙,分明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原来…云栖,无且,母亲早就知道他们是一个人,所以才放心的让我们相处,让无且照顾我,只是,她何以不说破?她相信云栖这样做有他的原因,所以才帮他隐瞒,她更相信云栖对我的心意。母亲,冰雪聪明的母亲,当您决定离开的时候,才告诉我这个秘密,让我能放手追求爱情。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一边暗笑自己的大意,虽然潜意识里有所知觉,但也从未真正的思考过。母亲,心细的母亲,却为我安排好了一切,让我能和心爱的人相依相守。云栖,云栖,既已相逢,何忍分离!梨花树下的比目婉转,我,能够捉住幸福吗?
母亲去世的事情很快传开了,有人伤心,有人惋惜,也有人窃喜。我谢绝了所有的访客,独自关在屋里,把母亲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翻看,一遍遍温习着记忆。父皇身体身体恶化,三日未朝,无且寸步不移的守在他身边,分身乏术。其实,此即的独处更适合我,欢乐可以分享,痛苦却不行,令别人难过并不能让自己更舒服,亦不是我所愿。
然而噩耗并不只一个,封禅大典后的第二天,华阳公主在送亲的花轿中,用贴身的匕首自绝。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竟然没有人发现,侯在城外的大将军王翦掀开轿帘时,公主已经没有气息了,静静的躺在那里,红裳花容,美艳无匹,脸上犹有泪痕。胸口盖着一方锦帕,绣着两句诗:“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王翦大惊失色,欲将死讯隐匿不报,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还是传到了宫里,这对于父皇,无疑是雪上加霜,不过他并未迁怒于王翦,还补赐了百色丽人为他压惊。也许他心里清楚,高渐离的死才让华阳姐姐生机断绝,他,又能怪谁呢?
我的心中暗暗难过,华阳公主秉性温良,此番作出如此刚烈的举动,可见她用情之深。想起高渐离死前的那番言语,“我本来一心求死,可是上天不允,让我遇见了她,让我有了生的希望,而你,又残忍的扼杀了它!”是啊,拥有如此巨大力量的,唯情而已。高渐离和华阳姐姐虽然身份悬殊,却以音律结缘,两情相悦,然而,仍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今生无法相伴。
月夜下,我让宫人支了几案在园中,焚香,摆上各色瓜果,诚心祷祝,愿母亲能够得到心灵的平静,也祝福华阳公主和高渐离能够跨越生死,结成鸳盟。
次日,我收到尉先生的手书,母亲将在第二天下葬。葬礼由尉先生主持,他让我将母亲生前喜欢的物品备好,作为陪葬。我小心翼翼的把母亲的用品一一分类,装箱,送了过去。母亲的琴已经被我擦拭干净,虽然万般不舍,也命人送了过去。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我想,她会需要她的琴。我留下了母亲最后一夜佩戴的红粟玉臂支,它跌落在床边,被我发现,故而拢在腕间,作为纪念。
葬礼简短而安静,尉先生似乎很了解母亲的为人喜好,只安排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然而所有的器具都是特别定制的,精美又不失雅致。母亲身着一袭云锦织成的长袍静静躺在千年冰晶制成的透明的棺椁内,凝脂般的肌肤,如云的秀发,星眸紧闭,红唇温软,单纯如未经世事的婴儿。周身隐隐流动着云纹水纹,将她笼在淡烟薄雾中,仿佛轻灵绰约的仙子。她的口中含着一颗东海夜明珠,是徐福第一次出海时带回来的稀世奇珍,据说可以让容色千年如故。
我着一袭白裙守在母亲灵柩前,欺霜默默立在最近的屋宇上。它和母亲感情甚笃,我想它一定希望能做最后的道别。来人皆为母亲的容光所摄,在棺前躬身行礼,又万般小心,生怕惊扰了玉人。我一一谢礼,心中伤痛,却没有哭泣,母亲的人品原非凡俗,她终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我脑海中想像着她足踏莲花,穿着霓裳和仙人们一起轻歌曼舞。

父皇在众人的搀扶下来到棺前,几日不见,他竟苍老了许多。他痴痴的凝望着母亲的容颜,想要伸手抚摸,被棺上的寒意一震,才忽然意识到,两人已不在同一个世界了。脸上的悲痛更甚。
我的心紧紧揪了起来…蓦地,耳畔响起一缕曼妙的笛音,如空谷幽泉,清凉澄澈,滢润于心,我不由和着笛声轻唱: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歌声绽放在飞舞的流光之上,母亲的细语,浅笑,颦眉,微叹…逐渐生动,逐渐清晰,记忆如飞花细雪,弥漫铺陈,哀婉中透着甜蜜。思慕乍起,别意却生,然而只要拥有过这份美丽,人生便已不再荒芜。
我以母亲最爱的歌送她最后一程,也寥慰父皇。
歌声中,尉先生示意队伍起行。待人们回过神时,送葬的队伍已经远去了,佳人芳踪渺茫,只留下绵然不觉的惆怅。
父皇痴痴的凝望着天边的一抹流云,半晌,目中露出欣慰之色。
我感激的望着云栖,他的笛声如同我的心曲,灵犀之中,透着脉脉温情。
回去的路上,忽然感觉到一丝怨毒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微微寒颤。宫中,从来都不平静,而我更渴望的,是外面的一片天。我没有回头,却暗下决心,脱离樊笼的时候到了。
夜阑人静,我抱膝坐在屋宇上等候云栖。秋天的月亮大而明亮,如同一轮冰盘,耀出清辉似雪,洒在连绵的宫殿上。心里说不出的沉静,我如谦卑的画工,细细的描摹着这广阔深沉的景致,将它连同母亲诗意的身影,镌刻在记忆中。
一个淡烟般的人影飘然而至,抬眼便接触到一双清亮的眸子,柔波荡漾,我的心也随之漾起微澜。
“你一袭雪衣坐在月下,远远看去,如同一朵雅洁的白莲,在吸取月华的灵气。”语声依旧温润。
我笑了,“我是在借着月华疗伤,希望可以忘记伤痛。”
云栖坐在身边,执起了我的手,“让我陪你疗伤,这样会康复的更快,别忘了我可是妙手回春的名医。”
“怕是借了他人的名声吧。”我笑了,云栖微微一怔。
我从怀里掏出写有他字迹的白绢,递给了他。
云栖借着月光看了看,拍了拍脑袋,“我真是粗心,那天听说你回宫就昏倒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刻奔来看你。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不是我,是母亲,她一直没有说破,直到临走的那晚。我想,她不想我心存困扰,希望我能全心全意的和你相爱。”
“彩妃真是蕙质兰心,怪不得皇上如此深爱于她。彩妃的棺椁今夜就会下葬在皇陵,置于我们看过的黄肠题凑之内。”
“到底还是要葬到一处,生不能相守,死后必然相伴。上穷碧落下黄泉,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的语声有些酸涩。
“是啊,只羡鸳鸯不羡仙”,云栖重复着我的话。
“母亲走了,我想要离开皇宫,远离是非,去过单纯无邪的生活。母亲希望我回到她生长的地方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心愿未了。”我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云栖。
“想听故事吗?”云栖故作轻松的问道,我点了点头。
他望着月亮,慢慢陷入了回忆中:“我和哥哥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们相依为命,四处流浪,偶有好心人眷顾,帮人家打打杂,跑跑腿,换得一餐两餐,就这样活了下来。直到有一次,连降大雨数日,我感了风寒,烧得像块火炭,哥哥发疯般的四处求人,可是谁愿意去救个身无分文的乞儿?绝望中,哥哥冒雨拦住一顶经过的软轿,对着里面的人苦苦哀求,他的诚意打动了那人,命人将我们接进了华丽的府邸,还请郎中治好了我的病,从此,我们兄弟就留在府中。”顿了顿,他又说到,“其实,那人你见过的”。
我闻言一怔,“难道是巴清夫人?”
“是,后来,巴夫人见我们两个聪明伶俐,就让我们读书识字,闲时做些杂物。那时候就认识了玉瑶,她五岁,我们八岁。”
“原来是青梅竹马!”我笑着打趣道,想不到云栖竟与巴家有如斯渊源。
“巴家世代经商,到了巴夫人手里,更加发扬光大,富可敌国,可是,那有什么用,巴夫人最爱的儿子,却先天不足,常年缠绵病榻。”
“玉瑶还有个哥哥?”
“是的,据说是同母异父。巴夫人在嫁到巴家之前曾有一个爱人,珠胎暗结,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后来嫁到巴家,他的夫君不仅没有怪她,还倍加疼爱她,可惜好景不长,他在玉瑶生下来没多久就得病死了。巴家从此人丁稀落,巴夫人就亲自接管了所有的生意”。
“哦,巴夫人她当年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还有非凡的手段。”
“玉瑶就长得很像她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我心里怪怪的。
“可惜,巴夫人真正爱的是她当年的恋人,所以对他们的儿子异常爱惜,可是忆年他先天体弱,七岁时忽然陷入昏迷,巴夫人遍访名医,却始终束手无策。而今越发严重,每隔数月就浑身抽搐,需施以金针之术方可缓解。”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玉瑶急匆匆的来找你,就是为了给她哥哥医病啊。忆年,是他的名字吗?”
云栖点了点头。
我们九岁那年,神医浩然浪迹至蜀地,被这里的灵秀风光吸引,决定归隐于此。巴夫人听说后亲自上门求诊,神医感其诚心,为忆年诊病,却发现他竟是中了奇毒,加上他先天不足,所以终致不治。神医用金针为他续命,并开了解毒的药方,但只能不让病情恶化,却无法令他苏醒。”
“中毒?会是谁下的毒呢?”
“那人,你也认识。”
“难道,是玉瑶!”
“她从小就得不到母亲的关爱,巴夫人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忆年。无论她怎样努力讨好,都只换来母亲的漠然。”
“所以,她就对自己的亲哥哥用毒?”
“那时她只有四岁,机缘巧合下得到一种奇毒,服用后,会慢慢侵入你的血脉,涣散你的神智,使人陷入昏迷。”
天哪,一个四岁的孩子,竟有如此心机!想到她利用姐妹之谊,用镯子暗算与我,同样高妙的手段,我的禁不住汗毛倒竖。
“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玉瑶当时年少无知,只是觉得如果哥哥能睡的久一些,母亲就有更多的机会注意到她,也许,就会分得母亲的一些爱怜。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件事成为了她心中的一个结,自责时刻吞噬着她的心,”
“所以,她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你?”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只有在我面前,她才会变得开朗、热情,她的心事自然向我吐露。”
“为什么只是你呢,而不是无且?”
“无且性格比较沉稳内敛,更像个长辈。所以玉瑶和我更亲近些。”
我暗暗叹了口气,“那你如何对她说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的责难也已经无济于事了。巴家与我们兄弟有恩,所以我们曾立过誓,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忆年的病。玉瑶,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巴夫人从来没有给过她母亲的温情。”
母亲,我忽然感到,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对玉瑶,也生出了一丝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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