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只要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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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冢平躺在学校一隅的草地上,这里很安静,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可以不被发觉的、不受任何打扰的思考一些事情。
双臂枕在脑后,抬起眼睛,上面是一棵有着茂盛树冠的凤凰木,落尽了树叶,只剩下了笔直修长的躯干。萧疏的枝条仪态优美,那些支支离离的树枝树桠错落的交织着,把天空的蓝色切割成小碎片。
似曾相识的颜色,手冢把眼睛闭起来。晴朗冬日的空气,清凛而干燥,手冢觉得自己终于又可以顺畅的呼吸了,胸前无形的重量也随着一呼一吸的动作,渐渐消逝。
心情慢慢平复,很多东西就清晰无比的浮出水面。他想他现在可以解释那种无法言说又沉闷至极的感觉了,毫无疑问的,他在生气。可是,他为什么要生气呢?大石说得对,不是那个同学的错。也……不是不二的错,他几乎可以重现当时的局面,一切都是出于本能,如果是他在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推开身边的同学。
一切只是个意外,没有谁有错,没有谁需要负上责任。
阳光顺着枝条间隙洒落下来,很多白色的圆圆的斑斑点点在地面上跳跃,幽幽的泛着光,很柔很美。手冢侧一个身,把头埋在手臂间,闻到地上青草芯子的味道,冰凉的,涩涩的。这种味道让手冢觉得嗓子里也跟着酸酸的,然后整颗心都跟着柔软起来,侵满了水似的涩重。他模糊的想,自己,究竟在气什么呢?
手冢回到寝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亮着灯,大石和菊丸都在。
不同于以往,菊丸很安静,黑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那里面有太多的内容,甚至是带着一丝研判的。手冢分析不清,也不想分析,他只是觉得累,像自己和自己打了一场架似的,很累。
大石在说话:“Fuji他一切还好,只是这两周恐怕都要住在医院里了。那个,Tezuka……”
“你不去看看他吗?”菊丸接着把话说完。
手冢不出声。
菊丸想了一下,睫毛抖动着覆盖了黑亮眼睛,沉默了一会,睫毛扬起眼神平静坚持,他的声音很稳很柔和:“他在三楼。326,一直走到头,右边。”说完,他抓住大石的手臂,“Oishi,我们出去走走。”
大石还想说什么,菊丸笑着冲他摇摇头。他们一起走了出去,菊丸体贴的把门关好。
手冢倒在床上,他想休息,他不想思考。可是,翻来覆去,他睡不着。最后,他放弃了。走出去,在校园里信步,没有发觉以前,已经自动站在学院医院的门前了。
有时,我们的身体,比意识更加忠诚。
手冢在下面站了足足十分钟,然后脚步不受控制的开始向上。
夜晚的医院空荡而沉寂,走廊里只有半面的灯打开着,灯光在地面上分出界限,一半惨白一半阴影。手冢走在黑暗的那半边,表情隐藏在阴影里。周围很静,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走廊很长,淹没在暗影里,仿佛没有尽头。
脑海里有个声音隐约浮现,那么轻柔无依的:医院的走廊那么长,我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出去……可是我怎么也绕不出去。
手冢心里的某个地方要命的酸了一下,情不自禁的就加快了脚步。
准确无误的找到那间病房,手在把手上停留了三秒钟,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鹅黄色的壁灯,不二躺在那里睡着了。雪白的枕头,雪白的绷带,浅栗色的发丝散落在上面。他现在可真像一个又轻又脆的玻璃娃娃了,白得透明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的关系,他的牙齿轻轻咬着嘴角,呼吸也不很均匀,又短又急。
他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这样毫不掩饰。
手冢坐在旁边,听着他有点费力的呼吸,心里酸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不二轻轻地喘息了一声,又动了动,看来是醒了。
手冢坐在那里,没有发出声音。
不二在枕头上转了转头,然后像是想起了自己目前的状况,安静地躺了几秒,随后用手撑着床坐了起来。咬了咬嘴唇,不二伸出手,动作很慢。他顺着病床的边沿,摸到了床头柜,感觉了一下大概的方位,然后向着桌面试探着摸索过去。
应该是想喝水吧,手冢注视着不二的手,茫然无措的修长手指,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出几分羸弱。
就快要够到那个杯子时,不二的手突然碰倒了杯子边上的药瓶。刹那间他有些慌乱,用手在床头柜上轻拍了几下,想把它扶起来。但瓶子顺着桌面,滚落到地面上。
听到啪的清脆一声,不二愣住了,手在半空中停住。慢慢低下头去,嘴角边扯出一个略带苦意的自嘲的笑容。那只手就这样僵在空气中,只是手指慢慢、慢慢地蜷曲起来。
那样一个漂亮的、徒劳的姿势。
那片酸酸涩涩的情绪就在手冢心里迅速蔓延,然后像湖面上的涟漪不断向四周扩散。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停留在半空中的手。
细致的、冰凉的手指在掌中轻轻颤动。
几秒钟的静寂,手冢听见不二的声音很轻的响起,带着点期盼的、不确定的颤音:“Tezuka?”
手冢恩了一声,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有点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从旁边柜子上倒了一杯水,然后塞到他手里。

不二接过水杯,用水润润喉咙,牙齿轻轻扣着嘴唇,似乎想开口又犹豫着。手冢就看着他不说话,心里又酸又涩,又气有恼。
然后不二开口了:“呐……Tezuka是在生气吗?”
原来你还知道我会生气啊?手冢狠狠地瞪他一眼,瞪完才想到他看不见的。
他……看不见。心里某个地方剧烈地疼痛起来。
一瞬间明镜一般,一切都清晰明了了。原来自己生气都是给担心逼出来的。他害怕他看不见,他的眼睛那么亮,里面那么多东西,他还要当医生呢,还要摄影呢,还有那么多好风景他从来没看过呢,这样的他,怎么能,看不见?
他不气他救同学,他只气他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在乎自己,把自己弄得这么伤,让他担心让他着急。他也气自己,他出事的时候,他都不在他身边,都保护不了他。
不二的声音又响了,软软的祈谅的:“对不起。”
傻瓜,干嘛和我说对不起。手冢觉得那些压在胸口的东西终于都融化了,化成一汪温和的水在那里荡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不是口渴吗,怎么不喝水了?”
不二握着杯子:“嘴里没味道,想吃甜的。”
手冢看见桌上放着一大袋子苹果,红红的表皮,很诱人。问他:“苹果?”
“好。”重重的点头。
苹果很大,在手掌里很不服帖,手冢有点费力的旋转小刀,然后看着苹果皮像细碎的纸屑,一截一截的四散下落。很生疏呢,以前从来没给人削过苹果。
不二侧着头仔细倾听着。
“呐,Tezuka知道吗,如果苹果皮一直不会断的话,许一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愿望吗?手冢抬起头看着他。
橙黄色的灯光顺着他美好的脸部轮廓柔柔倾泻,悠然下滑到微微翘起的嘴角边,开出一朵淡色的小花。
在心里轻轻叹息。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苹果本来很大的,不过现在变小了很多,手冢稍微有点窘迫。
不二似乎一点也没察觉,脸上是恬淡的微笑。
一时的安静。手冢看着那个微笑相当沉默,他额头前的碎发静静垂在厚重的绷带上。
“疼不疼?”
话一出口,手冢就后悔了。问他,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不二似乎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出声。
一直都是这样。他永远微笑着,多伤多痛,他笑容依然完美。没有软弱,没有言语,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承担,从不依靠任何人。他不依赖你,你想保护他呢,可是他都不需要。
手冢觉得心里那种好空的感觉又回来了,一颗心在身体里东飘西荡,怎么也触不到边际,漫长而虚无。
他……都不需要。
“很疼,真的。”不二侧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掩盖了神情,“玻璃扎进眼睛里,锥心的疼。”他瑟缩了一下,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沉沉的,“然后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四周好黑好黑,没有光亮。Tezuka……”他在叫他呢,那么不知所措的声音,“那时有点害怕,害怕……再也看不见了。Tezuka,我有点害怕。”
手冢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一下子往上涌,眼眶里沉沉的。这么疼,为什么还要笑呢,果然害怕呢,还要掖着藏着,好傻好傻。
“不会的。医生说,不会有任何问题。”笃定的、保证的声音。
“恩。”
“很晚了吧,现在几点?Tezuka不回去的话,宿舍楼要锁门了吧。”
十一点二十,还有十分钟锁门。他会害怕呢。不需要犹豫,手冢静静开口:“快十二点了。晚了,回不去了。”
“这样啊。”调皮的笑意在声音里跳跃。
折腾了一天,还这么好精神,手冢不理他,帮他把枕头放平,拉好被子,他现在应该好好睡一觉。
屋子里真静。十一点半以后,屋子里的灯就自动熄灭了。窗外淡蓝的月光洒在洁白的被子上,不二半张侧脸陷在枕头里,柔软的发丝零零散散的铺陈。
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不知道他还疼不疼。他怕黑呢,不知道有没有做噩梦。手冢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把那些散乱的发丝整理好,手伸到一半却没有继续下去,然后缓缓下滑,抓住了露在被子外面那只无所依凭的手。
细腻的、带着凉意的触觉,皮肤孩子般的幼嫩,让人心生怜惜。他都不敢太用力,怕握痛了他。
不二,别怕,我在这里呢,牵着你,握住你。不管多黑多长,我在这里呢。
手上慢慢加重力道,把暖意传递给他。
不知隔了多久,手冢听见一个轻柔得像羽毛的声音在空气里摇曳,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入他的耳中:“现在……不怕了。”
然后手掌中的那只手慢慢翻转,回握住他。手指摩挲着手指,掌心贴着掌心,心跳顺着脉搏在彼此的手掌里融合,频率慢慢协调,最后完全一致。
飘荡的心一下子就回到了应有的位置,然后有温暖的东西把整颗心填得满满的,又充实又安慰,情不自禁的,手冢想微笑。
他满握住的,也许是一个世界。
那一晚,手冢第一次知道原来夜幕隐去、天色渐亮的过程是那样一种宁静又安然的美,带给人难以言喻的,柔软得近乎酸楚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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