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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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酒吧台阶上,手冢和不二的对话并没有能够进行下去。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菊丸发现他们两个都不在pub里面,于是和大石开始四处寻找。
手冢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响,门上挂着的装饰铃铛叮叮当当交错不绝,然后毫无意外的,菊丸那张脸就已经近在咫尺。
菊丸把头从他们两个中间伸过来,看看手冢,再看看不二,最后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用一种了然的声音说:“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啊,怪不得怎么找也找不到。Oishi……”菊丸偏过头去对大石挤眉弄眼,“有人嫌我们两个碍事哦。”
不二听了直笑,对着手冢眨眼睛,意思你看英二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手冢回望他一眼,早知道菊丸不会领你的情了。
不二点点头,笑得更加欢畅了。
菊丸看着他们,黑眼睛转个不停,有点疑惑:“你们两个搞什么鬼?”
不二不理他,看着大石一直笑,难道你也不领我的情?
大石被他笑得很不好意思,出来打圆场:“Eiji,别胡闹了。”然后告诉手冢和不二,酒吧老板谢谢英二帮忙弹了一晚上的琴,送了一个起司蛋糕给他们,叫大家一起进去吃。
菊丸很不甘心,盯着他们两个猛瞧:“你们……”他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被大石拖进去了。
手冢站起身来,不二也站了起来,他的眼睛是好深好深的蓝,好像看一眼就会被吸进去一样,但是转瞬就被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紧接着眉毛嘴角弯出一个没有什么深意的笑容来。手冢转过身,推开酒吧的门,率先走了进去。
四个人围坐在吧台旁边吃蛋糕。栗子粉做的蜂蜜蛋糕,很大,金黄色的表皮,流淌出美丽的光泽,非常的甜。菊丸吃得很高兴,连那个笑容里也好像填满了蜂蜜的甜味似的。吃到后来,嘴角和手指上都沾着白色的奶油,菊丸顽皮起来,把手指上的奶油抹到大石的衣服上。大石太吃惊了,一时之间怔在那里,菊丸就趁着他发呆的工夫,用手指把更多的奶油抹在了大石的脸上、手上和身上。大石反应过来,抄起一块蛋糕向他砸过去。菊丸立刻还击,笑得肆无忌惮。最后这个小插曲,演变成了一场混战,连手冢和不二也没能幸免。
手冢有些无奈的看着自己衬衫上的奶油渍,菊丸就有这种本事,可以让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菊丸还在酒吧里来回穿梭,灵活的躲闪着飞来的奶油,再把手里的丢出去,制造新的战端。一个大孩子,可以随时随地找到快乐,并把这些快乐播种出去,收获到最多的笑声。
那么,不二呢?蜂蜜蛋糕在他那件白色衬衫上开出了流金的花朵,左边的脸颊上沾着一小块白色的奶油,使他看起来小了很多。似乎被菊丸所感染了,完全沉浸在简单的游戏中。
脸上是孩子般毫无掩饰和防备的笑容,没有一点心机,也没有复杂的心绪在里面。
笑得明朗而真切,笑得手冢心里好暖。
俯下身,头静静枕在双臂上,袖子上栗子蛋糕的味道立刻在鼻端芬芳萦绕。手冢觉得有点恍惚,他想能看到不二这样的笑容是很好很好的,只是脑海里似乎有个很重要的疑问一闪而过,这样的清晰,可是太快了,手冢无法抓住它。
后来这个疑问就随着酒吧里的橙黄色灯光在空气里慢慢晕开去,而变得一片模糊。
只是那个夜晚以后,手冢和不二之间生出一些很微妙的氛围来。大多数时候,他依然微笑如花,他依然不言不语,很多话他永远不会说,他也永远都不会问。可是一种类似默契的东西,就那样浮在周围的空气里,虽然透明,却无处不在。
走得近了,很多事情就自然而然的知道了。比如不二经常会看书看到很晚,会为一份病历分析在图书馆里坐上一整天,有时会待在实验室里忘记吃饭,他的功课好,并非平白无端的得来的,他有他的一份认真。只是这份认真很随意,没有太多的胜负之心。和手冢不同,手冢做任何事情,要么做到最好,要么不做。不二很少拒绝别人,别人拜托的事情却总能做到最好,时间不够用,就挤,所以有时候他真的会很忙很忙。
天才吗?这世界上哪里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总是要付出一些,才能得到一些。不二付出的够多了,只是这一切都掩盖在那个笑容后面,永远从容,永远有条不紊。他不说,又有谁知道呢。很多东西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错过了。
手冢看在眼里,默默不语。只是手冢每天会陪他一起吃饭,准时的,从不晚点。不二做报告的时候,桌子上总是早已放上事先整理好的资料,厚厚的一沓,非常齐全。晚上他坐在灯下静静地做功课,手冢做完自己的事情,就帮他处理那些同学拜托他做的事情。通常他做完功课,就跑去泡两杯茶,一杯放在手冢手边,一杯拿在手里,白色的雾气在他眼前氤氲。他就坐在对面撑着下颌看着他忙,闲闲地笑,一点也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有时他会放上一张CD,然后靠在床头看书。真静,只有他写字时发出的沙沙声,和他偶尔翻动书页时很轻的哗的一声,然后那些音乐声响起,悠扬而闲适的在屋子里流淌。不止一次,手冢抬起头来,看见他把脸埋进书页,窝在那里睡着了,手里还乱七八糟的抱着个枕头,睡得一点形象也没有,香甜而懒散。淡淡的微笑在手冢嘴角慢慢浮现,他想这样就好,真的很好,他可一点也不想看到他那么忙碌、那么累,一点也不想。
不二照很多照片,有时拿去展览或者投递给杂志社。手冢就给那些照片起名字,或者写上一些相匹配的文字。有时那些照片里究竟有些什么,不二自己也说不清楚,手冢却仿佛总是懂得。所有的图像和文字都融合得那样恰如其分,一丝嫌隙也没有。菊丸看见了非常吃惊,点漆般的黑眼睛睁得老大,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用很迷糊的声音对大石说:“Oishi,他们这些人好像天生就是为了与众不同的。”大石笑笑没说话。
不二呢?不二一点也不惊讶,无论手冢能做什么,无论手冢做得怎样的快怎样的好,不二从来都不觉得奇怪,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菊丸知道后更吃惊了,追着不二问原因,不二不说话,只是看着手冢淡淡的笑。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手冢深深的凝视他,想在他眼睛里看出那个答案。
在这样的眼光注视下,不二低下头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Tezuka做不到的。后来那次一起做分析报告,晚上醒来的时候,看见Tezuka坐在那里,就觉得很放心呢。”他说得很慢很慢,声音很低很低,“即使自己起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反正Tezuka总有办法。”说完,他抬起头来,笑了一下。
手冢想问他,那你最后为什么还要起来,为什么生病了还要逞强,为什么不相信我?
似乎察觉了他的意思,不二侧着头没有说话,然后一个笑容慢慢在嘴角展开。
他的眼睛是好清好浅的颜色,浸润着天空的蓝色,透明的一般。他的笑容好纯好净,像四月的晴空,带着浓浓的暖意,可以让冰消雪融的那种。
对着这样的笑容,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手冢在心里轻轻叹气。骄傲,他起来是因为他有他的骄傲。其实早就知道了,原本不必问的。手冢侧头看着他,白色衬衣裹着的身体轻盈而单薄,瘦弱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他多骄傲,越是柔弱的外表,里面蕴藏的力量越坚韧。没有什么不对,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看着那个站得很直的侧影,不知为何手冢觉得心里有点空,以及一丝莫名的、淡淡的惆怅。
很快的,手冢就知道了一切并非毫无缘由的。
冬季学期将近一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很多事情发生之前总是一点征兆也没有,让人措手不及。有时也许,正是这种坦然的毫无防备,让我们更容易看清楚很多事情。
那天下午,手冢有一节医学史。课间休息的时候,手冢用铅笔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窗外的冬青树生得高大挺拔,颜色依然苍翠。冬季的校园并没有太多的景致,索性虽然已经是十一月,但是阳光依然充足,透过玻璃窗点点洒落在身上,和煦而温暖。

这个冬天的阳光好像总是让人觉得特别舒心呢,手冢有点想微笑。
教室前面有一阵小小的骚动,手冢看过去。菊丸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他们的教室里,他正向后排他们坐的座位跑过来。他跑得那么急,以至于撞到了一些桌椅,他都没有发觉。
最后菊丸停在了他们的面前,他的脸色有点白,额前的几缕刘海被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大石被他吓着了,抓着他的手臂问他:“Eiji,怎么了?!”
菊丸努力平复着呼吸,黑眼睛里都是慌乱:“你们快去看看吧,Fuji他……出事了。”
手冢觉得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以至于一时之间他都没弄明白菊丸究竟在说些什么。隔了一秒,那些意识才慢慢回来,他好像听见菊丸说不二出事了。他,出事了。他,怎么了?
大石在说话:“他出什么事了?”
“他们系做实验的时候,一个酒精炉爆炸了。好像,好像……”菊丸结巴起来,“好像是伤到眼睛了。”
阳光在玻璃上闪,亮白亮白的晃得眼前一片模糊。
隐约中,手冢听见大石焦急的声音在问:“伤得严不严重?”
“好像挺严重的,被送到学校医院去了。我一听说,就跑过来告诉你们了。”菊丸用手比划着,说得又急又快,“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啊。”
手冢觉得耳边好静,好像一切声音都抽离了似的,他看见菊丸的嘴飞快的动着,他以为他会听不见菊丸在说些什么,可是事实上那些声音清晰无比,像一根根锐利无比的尖刺毫不留情的穿过他的耳鼓,然后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一片生疼。
“赶快过去吧。”菊丸说完,转身又跑走了。
大石看手冢一眼:“Tezuka,我们也快去吧。”
手冢想说好,张开嘴才发觉喉咙里哽着一个硬块,根本发不出声音。这个硬块又大又沉,从喉咙里一直向下压迫着,使得他连脚步都不顺畅起来,只能迈着沉重的步伐,机械地随着大石往前走。
学校医院的走廊里,很多的人。手术还在进行中。
手冢轻轻倚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看着对面的门。门合得很严,里面挂着布帘,什么也看不见。门的上方亮着一盏灯,光芒透过玻璃灯罩映射出来,落得一地晶莹,血红色的。不是第一次来医院了,怎么以前都没注意过,手术室外的灯光是这种触目惊心的颜色呢。不敢再看,也不想再看,手冢把头别过去。
菊丸坐不住,蹙着眉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答、答、答,脚步声不断响起。偏偏每一声都这样的清楚,好像直接踩在手冢心里一样,来来回回,踏得一片凌乱。
大石拍拍身边的椅子,对菊丸说:“Eiji,你别绕了,绕得我头都晕了,坐下等吧。”
菊丸摇摇头:“我心里好急,坐不下。”
不二的同学站在旁边,一脸愧疚:“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Fuji也不至于……”
他们到学校医院的时候,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下午不二他们系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和不二一组的同学在调试酒精炉的火焰,不二听着觉得炉子的声音不太对,就低下头去关。下一秒钟,那个酒精炉就爆炸了,不二伸手把同学推开了。结果同学一点事情也没有,他自己被玻璃碎片炸伤了眼睛。
菊丸立马回过头来,漂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同学:“你能不能安静点,别在这里罗哩叭嗦的。”
同学被他看得一阵瑟缩,往后退了退。
大石出来阻止:“Eiji,这又不是他的错。”
菊丸不说话,气鼓鼓的转过头去。
一分一秒,时间停住了。
走廊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乙醚味道,让人微微眩晕。手冢闭上眼睛,把全身的力量放在身后的墙壁上,心里好空,每动一下都能听见回音似的。下意识的用手握住身后墙壁上的栏杆,触手一片生硬冰冷。
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盏红色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推门走了出来,用安抚人的声音宣布着:“没事了。已经替他洗过眼睛了,尘屑、玻璃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小段时间。”
菊丸冲过去,抓着医生追问:“他的眼睛怎么样?会不会,会不会……”
医生笑了一下:“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不会失明,好了也不会影响视力,放心吧。”
菊丸长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还好还好。”
大石问医生:“我们能看看他吗?”
医生往旁边让了让:“没问题。一切都处理好了,可以推去病房了。”
屏住呼吸,手冢就看见了不二。他坐在轮椅上面,由护士小姐推着往外走。他的样子都没有变,尖细的下颌,柔和的轮廓,栗色的刘海,还和昨天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只是……只是手冢看不到那双藏在刘海下面的眼睛,他的头上缠着白色的厚厚的绷带,他看不见他的眼睛。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呢,清清亮亮的光芒里闪烁着深深浅浅的笑意,那时,他还是好好的呢……
一种尖锐的疼痛感从手冢心里迅速划过,那么清晰、那么深刻。
菊丸一下子扑过去,握着不二的肩膀,左看右看:“Fuji,你怎么样啊?”
不二侧头听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握住菊丸的手臂:“Eiji啊,我很好,没事。”
菊丸一声惊呼:“都这样了,还说没事。”他想伸手去摸一下不二缠着纱布的眼睛,手到半途被大石拉住了,“疼不疼?”
不二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不疼。打了麻药,一点也不会觉得疼。”
说完,他像证明什么似的,嘴角弯出一个弧度来。然后,那个弧度慢慢扩大,变成一个精准而完美的笑容,带着故作的明媚、轻快。
手冢看着那个笑容在眼前不断扩大,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他想自己没有看错,他在笑,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还能笑得这样云淡风清,好像事不关己好像眼睛伤的不是他好像绑着绷带的不是他?手冢觉得胸口非常的闷,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那里,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菊丸被不二的笑容安慰了,抱住他,脑袋在他脖颈旁边轻轻磨蹭:“被你吓死了,没事就好。”
不二腾出一只手在菊丸的背后拍了拍,轻轻的笑了起来。
没事。很好。不疼。他永远都是这样,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永远微笑如花,永远无懈可击。他笑得那么好,他说什么,你就得信什么。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照顾。他很坚强,只有他安抚你,告诉你他没事很好不疼。他是不二周助,早就应该知道了。手冢觉得胸口的东西越来越沉,他都不能顺畅的呼吸了,他得马上离开这里出去透透气,不然下一秒钟他一定会窒息而死。迅速地转过身,把一切都留在那个走廊里,手冢向外面走去。
大石费劲地把菊丸从不二身上拽下来:“Eiji别拦着护士小姐走路,Fuji现在一定很累,他需要去病房里躺着,好好的休息一下。”
菊丸恍然,闪开了路,但一只手还抓着不二的手不放:“大家都很担心你啊。都在你旁边呢,Oishi,还有Tezuka……”
不二听到菊丸的话,侧过头努力地倾听着,想寻找那个熟悉声音的主人。
“Tezuka……”菊丸叫到一半,没办法进行下去了,走廊里空空的,哪里有人影,“怎么搞的,明明刚才还在这里啊。”声音里都是困惑,转向大石,“嗳,Oishi,你看见没?”
大石不解的摇摇头。
不二不说话,低着头,栗色的刘海垂下来。冬日阳光的碎金在对面洁白墙壁上,勾画出一个略显落寞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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