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冰山是怎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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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我出生的那一夜,阵阵狂风撕扯着屋外的小树苗,滂沱大雨鞭打着池塘里的鲤鱼,轰轰雷鸣携着道道闪电让村子里的人都度过了一个担惊受怕的雨夜。
虽说历史上伟人的出生都必然伴随着某些不平凡的自然现象,但小村里的接生阿婆却不得不担忧的对爸爸说:“这孩子,挑这时候来到世上,怕是要吃苦头的哟!”
爸爸听了,眉头皱了半宿,给我取了个名字——史仁。
爸爸说:“仁者无敌!”
爸爸本是个城里人,因为知识青年下乡来到村里,认识妈妈后就留下不走了。
虽然家里没有田,但爸爸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会吹口琴又做得一手好木匠活,日子过的还是比较宽裕的。
妈妈是个娴静如水的女子,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声音稍微大点儿都脸红。手上的技术那是村里顶尖的,尤其是缝棉袄。我的衣服都是妈一针一线缝好的。
因为外公外婆去世的早,妈妈小时候吃了不少苦,身体也不太好,所以眉头老是皱着,只有爸爸吹口琴的时候才偷偷低下头抿着嘴笑。
爸爸喜欢看妈妈笑的样子,所以只要有空就坐在家门口吹口琴,每次都吹一首歌,我大了之后,爸爸告诉我那首歌名字叫《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小时候特别爱笑,笑起来甜甜的。爸爸给我讲故事时我笑,妈妈给我做了好吃的我也笑;算出了一道24+58=82的算术题我笑,知道了嫉恶如仇四个字怎么写我也笑;两弯笑容始终挂在眼睛里,一大一小两个酒窝始终荡漾在脸上。
村里年纪最大的容婆婆每次都说:“仁伢子那个笑哟,甜到我心里去了。”
所以婆婆每次看见我,都会给我的口袋里装满好吃的。
每次妈妈责怪我贪吃时,我就笑嘻嘻的说:“下次不贪吃了!”
妈妈就舍不得再责备我了!
我8岁那年,乡长的儿子结婚,听说爸爸的手工好,就请爸爸做了个大衣柜。
听说是给乡长家做工,爸爸半点不敢怠慢,从选料到上色,一道一道工序,都细致的不能细致,认真的不能再认真,做了小半个月才做好。
做好后爸爸又雇了辆车,亲自扶着,送到了乡政府。
乡长看了,也没吱声,一挥手,就让爸走。爸知道乡长事忙,也没敢多话,只说了一句:“王乡长,那你看这工钱什么时候给?”
乡长不耐烦了,“没见我正忙着吗?工钱先欠着,放心,少不了你的!”
听了这句话,爸爸就回家了。
回家后又等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工钱的影子,爸爸就又上了趟乡政府,没想到连乡长的面都没见着,乡长上县里开会去了。
爸爸不甘心白走一趟,没喝半口水没进半粒米就在乡政府门前等了一天,没想到一直到天黑也没见着乡长。
后来,爸又上去了几次,还是没见着人!
妈告诉爸:乡长躲着你呢!这十里八村的,大家都争破了头给他送钱,只有你还敢问他要钱?作死呢你!咱家也不缺这份子钱,不要算了!
爸不服气:买东西给钱,天经地义!我不偷不抢,怕他做什么?这份工钱我一定要回来!
妈叹口气,不说话了,只是一不小心,把手扎了。
几滴血立刻就把棉袄的领子给染红了一小块。
乡长儿子结婚的那一天,那阵势可真浩大,喝喜酒的人排了长龙,鞭炮放的震天响,比赶集都热闹。爸想趁着人多不怕乡长赖帐,就也去了!
去的时候爸爸是一个人走着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村长带着几个人把他抬回来的。据说爸当着县上好几个领导的面就向乡长要钱,乡长不认数,爸爸就把衣柜哪里有道口子哪里有个钉口都说了出来。乡长说不过,只好把钱给了。
村长怕出事,早早退了席,叫了村子里一起去喝喜酒的几个人就住回赶,没想到还是迟了,在回村的山路边看见了爸爸。当时他全身是血,躺在路边。
回来的时候爸爸还有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仁伢子,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替我照顾好你妈妈。说完就断了气!
妈妈好像没事一样,没掉一滴泪,连在人前大声的哭都没一声,只是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似乎都听到妈的房间有人在小声哭,白天问妈妈,妈却说我睡觉不踏实,睡踏实了就不会再听见了!
妈妈把房子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卖东西的时候妈妈还是那么细声细气,温温柔柔的,别人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也不回价。
妈妈用卖房子的钱给爸爸办了个风风光光的丧事,据说比乡长家的喜事排场大多了,光乐队就吹了半个月的唢呐,流水席开了二百席。
然后,妈亲手给我穿上了那件被血染红了领口的棉袄,带上爸爸的口琴,牵着我的手就进了县城。妈妈带着我,先去了派出所,派出所说打死了人归公安局管;妈妈又带着我去公安局,公安局说这事涉及到乡长归县政府管;妈妈又带着我去了县政府,政府大门口的武警拦着不让进,后来出来了一个干部问了问情况,告诉妈说这事属地方民间纠纷他们管不了,让我们回乡里找乡政府解决。
妈妈再没有带我去找乡政府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妈妈也走不动了。
那天正下着大雪,妈妈把自己身上的棉衣卖了,买了十个包子。
妈妈让我全吃了,我不肯,一定要妈妈也吃一个,因为我看见妈妈只穿了一件薄毛衣在大雪里冻得不停的发抖。
妈妈搂着我,哭了,只说了一句:“史仁,你记住,你是个男子汉,要有出息!”
哭完后,妈妈带着我,来到一个大门上挂着国徽的单位,跪下了。
我本来也要跟着跪下去,妈妈板起脸来哭着骂了一句:“你跪什么?男儿膝下有万金!你不许跪!”
我那时候识字不多,那个单位的门牌上的字我认不全,只认得三个字——检察院。
妈妈在大雪中跪了整整大半天,那个单位前面的马路上过路的人们人来人往,那个单位的大门下进出的人们络绎不绝,却好像没有人看到妈妈。
漫天飘舞的大雪很快就把妈妈变成了雪人。
冷!好冷!即使穿着棉袄,我还是觉得冷,冷风从袖口、从领口钻进去,让我直打哆嗦。最冷的还是我的脸,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我的嘴。我觉得好像脸不是自己的了,都冻麻了,我想笑一个给妈妈看,却怎么都动不了。

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我才发现,我挤不出半点泪水。
终于,一个戴眼镜的叔叔的注意到了我和妈妈。
他从检察院走出来,看见妈妈和我,吃了一惊,立刻走上前询问。
妈妈抖了抖了身上的雪,还没开口,一个摇晃,整个人倒了下去。
我想起爸爸临终前对我说的话,一把抱住妈妈,刚咧了咧嘴,一阵巨痛,我也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里,旁边的床位上躺着妈妈。
妈妈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很安静,手上紧紧抓着爸爸常吹的那个口琴。眼镜叔叔看我醒了,指了指妈妈,又做了安静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
眼镜叔叔把我**了病房,就在那幢白色大楼的一间白色房子的外边的一条白色长椅上。他对我说:“小仁,你现在是小小男子汉了,叔叔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不能哭。”
他沉吟了老半天,才又说:“你妈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呀!她身体本来不好,又受了你爸的事的刺激,还在大雪天里在雪地里跪了那么大半天,现在身体虚弱的很,危险的很,说不定哪天就去了,你要听话,不要惹她生气!”
我在心里痛哭着,嚎叫着,痛彻心肺,心如刀割,痛得喘不过气来!
爸爸,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妈妈;妈妈,你不能走,你走了小仁怎么办?妈妈,你不要小仁了吗?妈妈,我不让你走!!!
奇怪的是,我心里痛成这样,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我偷偷问医生,才知道:因为那场大雪,冻坏了我的面部神经。
我这才明白,那场纷飞的大雪从我身上夺走了我哭泣和微笑的权利!
从此,伴随着我的脸的表情,将永远是一座冰山,一座永不沉没的冰山!!
那个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的史仁,已经被埋在了那场大雪下面,永远回不来了!!!!
妈妈醒来后,不吃不喝,双眼总是盯着一个地方盯半天,看见他这样,眼镜叔叔急得不行,总是过来和她说话。
妈妈也不理她,只是一遍一遍的摸着爸爸留下来的那把口琴。
终于有一天,眼镜叔叔也哭了,丢下一句:“你这么坚强的一个女人,怎么就过不了这道坎呢?”
然后,眼镜叔叔就跑出去了。
接着就有消息:当初在山路上对爸爸毒打的几个人被逮捕了,乡长的儿子也被逮捕了,最后是乡长也被逮捕了。
又过了几天,眼镜叔叔带着妈妈和我去了另外一个高悬国徽的地方,我后来知道那个地方叫法庭。
在法庭上,我看到了乡长、乡长的儿子和几个人都戴着手铐站在一个铁栏里,铁栏外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的字我认识——被告人。
眼镜叔叔很威风!很激动!很愤怒!说话起来声音很大,很吓人,和他平时对妈妈说话完全不同。乡长他们被骂得头都不敢抬,一直在发抖。
最后法庭正中间站起来一个人,他说了一段话,前面的我记不往了,后面的话我一字不漏的背了下来:被告人王八,身为乡长,教唆其子并纠集他人殴打被害人,事后积极串供并企图销毁证据对抗调查,情节极为恶劣。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剥夺政治权利十年;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两罪并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十五年;被告人王八蛋,纠集他人恶意殴打他人致死,情节严重,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被告人吴耻,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剥夺政治权利十五年;被告人胡坏,曾用名人渣,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七年;犯毁灭证据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两罪并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七年,剥夺政治权利十年。……以上刑罚,立即执行。退庭!
伴随着那一声退庭,法警将乡长他们押出法庭。法庭里的人很快也都散了,只剩下妈妈、我和眼镜叔叔了。
这时我看到,妈妈那苍白的脸上,那总是皱紧的眉,现在绽开了一丝笑容,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舒展,越来越鲜艳,越来越幸福,越来越远……
妈妈就这样倒在了我的怀里,一丝恐惧,一点害怕,一份担心化成一片浓浓的悲哀,空荡荡的法庭里,我终于按捺不住的喊:妈妈,你醒醒!醒醒呀!!再看看小仁!小仁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小仁再也不找容婆婆要东西吃了!声声悲戚,字字泣血。
终于,妈妈睁开了眼,看了看我,又看看眼镜叔叔。挣扎着坐起身来,喘着气,说:“小仁,给你肖叔叔跪下,磕三个头!”
我这才知道眼镜叔叔姓肖,不敢违逆妈妈的意思,我跪下准备磕头,肖叔叔正要阻拦。
妈妈对他说:“肖检察官,谢谢你为我们娘俩申张正义。大恩不言谢!今后史仁还希望你能多费心,这三个响头分别是代表他爸、我和他自已磕的,请你以后多照顾他。我和他爸爸就是在下面也多谢你!!!”
肖叔叔听了这番话后,随着三声磕头声,他眼眶一红,将我抱在怀里,喉结急剧上下抖动,嘴唇数张数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拼命的向妈妈点头。
……
终于,妈妈还是离开了,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让她又爱又恨又想走又想留的世界。
而我,在妈妈去世之后,就搬到了肖叔叔家里和他同住。肖叔叔一直都没有结婚,对我很好,关心我,爱护我,帮助我,一直到我进了检察院工作,穿上了和他一样的制服,成了一名人民检察官!
那天晚上,他带着我,来到爸妈的坟前,让我跪下起誓:终我一生,必公平公正,荡涤罪恶,惩治**。绝不徇私枉法,贪污堕落。
我发完誓,他又支开我,一个人坐在坟前喃喃自语,我仔细听了听,依稀听清一句:总算对得起你的信任,没有对不起你……
只是,我脸上的表情永远凝聚在他在大雪里发现我的那一刻,我被大雪剥夺的权利永远回不来了……
8岁那年的冬天,让我刻骨铭心!
8岁那年的大雪,铸就一座冰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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