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亦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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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便是我第一次坐在流音阁的堂内了。“时辰到了,请各位公子就坐吧,今天来教各位的是我远方的侄女儿,已经过继做我的女儿了,你们就叫她云先生好了。你们好好学吧,我先走了。”娘招呼着来学琴的那些人,我已在屏风后坐定。
堂中的人看到屏风都觉得不可思议,乱哄哄的吵着。
我挥手已经奏起来,一曲《河广》罢,堂下已鸦雀无声。
“此曲只应天上人,人间哪得几回闻?”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
“天上无曲!”我轻叹一句。
“先生为何如此说法?不过先生的声音真好听!”一个调皮的声音。
“是啊,天上为何无曲?”有人附和。
“曲是用什么奏出来的?”我打断他们。
“当然是用琴!”
“我知道先生要说什么,用心奏出。”
“用手啊!”
“你们说的都没有错,但你们不明白的是,曲是用生活中风起云涌的种种历练奏出来的,生活缺少历练,奏出的不是曲,而是华而无实的技巧而已。天上人过无欲无求的日子,又何来历练?何来曲?”我依旧心平气和的说着。
“我觉得先生这么说是不对的,大家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何来风起云涌的历练?难道没有这种历练,我们就不能弹好琴了吗?”依旧是那个调皮的声音,而且反应机敏。
“听声音先生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敢问你生活中又有什么风起云涌的历练而致使先生能奏出如此不凡之曲呢?”一个醇厚的声音响起。
“我所说的风起云涌并不一定是战死沙场、丧失挚爱等等事,对不同的人历练是有不同的意义的,就如同一个江南女子,第一次驯马就可以是一种风起云涌的历练。我的历练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各位无关。”我冷冷回答。
“听口音,先生来自京城吧?先生又用驯马做比,难道先生是......”那个调皮的声音。
“这位公子如此喜欢猜测人的**,”我打断了他的话,“出门向东三里,城中心您可以摆一个测算占卜的铺子,应该会有很多人光顾的。”
堂下传来嗤嗤的笑声。
“你!你好大胆子,从小到大,从来没人敢这么骂我的,你!......你”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义愤。
“公子,今天算是你生命中的一场风起云涌的历练了吗?第一次被先生骂,未必不是一场历练啊。”我依旧风轻云淡。
“朗儿,先生说的有理,你学到了没有?”温柔的声音。
“哥哥!”那个调皮的声音还是有些不服气,“可是她骂我!”
“朗儿!向先生道歉!”
“哼!”我可以想象这个调皮声音的孩子脸上的表情。
“不必了,我只是教琴的,你们要从我这里学的只是琴艺,不必讨好我。你们听好了,我再奏一曲,明天我要听你们每个人奏这曲。”说完我奏起《陟彼南山》,练奏两遍终了,我看见外面天色已经阴沉,指甲缝间也已开始渗血,“各位公子,早些回家吧,天色阴沉,可能快要落雨了。”
隔屏风隐约看到他们都走了,我拿起冥宁,慢慢走了出来。
“先生,请留步。”是那个调皮的孩子哥哥的声音,我吃了一惊,转过头看着他,他站在我身侧,一个帅的让人不能呼吸的男人,一张硬朗分明的脸,剑眉平川,一双明亮的眸子,鼻子的直线完美的角度,嘴角的折线轻翘而干净,我看到他眼中看到我的时一丝讶异,我立刻转开目光,“先生的面纱?眼睛?”这可恶的眼睛不停的出卖我......片刻,他恢复常态,“先生,我叫萧木夏,我代我弟弟萧易朗向你道歉。”说完,他向我鞠了个躬。
“我说过,不必了。”我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快回家吧,我希望你守口如瓶。”
转回后院,突然闻道一阵阵的淡淡清香,好熟悉的香味!“亦恩,快来,云娘做了糖粥给你吃!”云娘坐在南亭里,两碗糖粥摆在她身边的石桌上,云娘笑盈盈的看着我。小霓站在一边也笑盈盈的看着我,小霓看起来是漂亮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看起来就温柔的很。小霓是个十分乖的姑娘,没事从来不来打扰我的生活,见到我也总是一副很温暖的样子,似乎没有将我的事情说出去,应该是云娘对她交代过些什么吧。
“嗯,好香啊!我都忍不住啦!”我奔向南亭,大快朵颐。
“孩子,糖粥不是这么吃的,糖粥要拌开,让桂花的清香和糖的甜味散发出来,然后细细品味,要让桂花的香气和糖的甜味环转在唇间齿缝中,那样你才能体会到糖粥的那种细腻的感觉。”娘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
“噢,我太饿了呵呵。”放慢了吃糖粥的速度,我才注意到娘没有动另外一碗,“云娘,那碗你怎么不吃啊,我们一起吃啊?”
“娘生生世世在苏州,想吃随时都可以吃啊。那碗也是做给你吃的,你爱吃嘛!”
“云娘,您不用担心,在您有生之年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即使我偶尔不得不离开也不会很久,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听出了云娘心中的担心,“而且,您是我娘!是我的港湾,我的责任。”
“好,好!......快,快吃糖粥吧,冷了就不好吃了。”云娘别过脸去,擦着眼泪。
离开京城的第一个春天便这样安安静静,波澜不惊的度过了,慢慢天气热了起来,只是没想到苏州也是这样的热,竟不亚于京城。总觉得虽然苏州地处偏南,但是临湖又隔山望海,总不至于这样热的。可是我依旧不可救药的爱上了苏州,爱上糖粥,爱上海棠糕,爱上糖醋鳜鱼,爱上教人弹琴,爱上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爱上学生对我真心诚意的好,爱上娘对我像对亲生女儿一样的疼爱。
因为天气的缘故,越来越少的学生来上课,萧木夏也果然没有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我和云娘过着平静的日子。我开始渐渐的熟悉苏州城,偶尔出门买些东西,喜欢看街上小贩人潮零食泛滥的样子,大家在一起嬉笑怒骂。只是我更偏好于夜里一个人坐在街中间的小小河道边,将脚泡在水里,享受难得的一丝清凉。这一刻整条巷内只有几丝灯火,只有我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这里,一切浮华退尽的平静将我包围,心里总是明镜得很,手里摩挲这那枚蝴蝶形的玉佩,心里还是一直会痛,很痛很痛,似乎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

是六月中的一天夜里,我再把脚深入水中的时候,居然开始感觉到一丝凉意了。我躺下,看着月牙,摸着玉佩,已经又是一年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全心全意的爱着的孩子,一个幸福的家,而一年后的今天。阿玛额娘和哥哥嫂嫂都好吗?我的小侄子是不是已经开始咿咿呀呀的学语了?或者蹒跚学步了?皇上伯伯最近有没有轻松一些?十四叔是不是还一个人孤寂的守在冷冰冰的皇陵里?宇曦的心境恢复了没有?想到最心痛处,还是有两个人的身影浮现出来,宇玦,他现在又会在哪里呢?我真的没办法原谅他,就如同我真的没办法原谅自己一样,我不恨她,我很感激他那样的对我好,但是我没办法爱他,没办法原谅他;弘时哥哥呢?他恢复过来没有?过的会开心吗?能忘记我吗?是不是在找我?还是皇上伯伯还没有放他?……
“先生?”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我和月亮中间,“真的是先生!木夏还以为认错了呢!”
我立刻坐起身来,收回脚,准备穿上鞋袜回家。
“先生为什么总是不爱理人呢?”萧木夏的声音依然温柔,“先生可以和木夏说说话嘛?从来没有和先生在学堂以外的地方说过话呢?”
不知为什么,这样真诚的声音,我居然会觉得带来了有一丝的温暖,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脚继续放进水里。
“先生,我真的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怪我吗?”萧木夏的声音沉稳了下来,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认真的说到。
我仍然不看他,只是看着水里月亮的倒影,轻轻点了点头。
“先生多大了?哪天生辰呢?“居然是这个问题?我以为他会追问我的身世,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我将脸转向他,带着一丝微笑的回答:”快十七了。十二月三十。“
他笑了,笑得很明朗,虽然月光不明亮,我依然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笑意,“这样说来,先生还要小我两岁半呢,甚至比我家易朗还要小半岁呢!我就想,先生人也小小的样子,声音也小小的样子,还要扮一副严师的样子教育学生一定很辛苦吧?“
听到他这样说,反倒是我笑了起来,“原来我一直是这样严肃的吗?你们都是怕我的吧?呵呵“可是自己想想,居然还没有到十七岁的我,似乎已经长的像过完一生了一样。
“那也不是怕,我是不怕先生的,可是我家易朗是怕得很呢。自从那次以后,他再无理闹脾气的时候,我总是说,再说就让云先生来治你!他立刻就会安静下来呢。“说到这里,我们的都吃吃的笑起来,”我爹娘还一直奇怪呢,这云先生到底是神仙啊还是妖怪啊,能把我们家易朗吓成这样?“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我竟然开始感兴趣别人是怎么看待我得了。
萧木夏狡黠的看着我,笑道“我看先生是假扮严肃神仙的小妖怪。就是那种其实心里活泼的很,皮得很,跟易朗差不多的,却要在表面上硬撑着假扮成严肃的老神仙的那种。“
是吗?他这是看穿我了吗?还是看错我了?“叫我亦恩吧。“
我看到他眼中闪现的那一丝光芒,这一丝光芒竟让我想起了和那个人分别前我说爱他的时候,他眼泪的那丝光,一样的惊喜,一样的真诚,一样的坚定。不同的是,和木夏的对话,我再没了什么负担,我不需要担心我们的身世,不需要担心给别人带来的灾难,不用担心再爱上别人之后的那种心痛,只要我们想说,就这么说下去就好了。
“先生,恩,亦恩,你喜欢苏州吗?“他轻声问道。
“恩,喜欢,这里让我安宁,让我平静。喜欢吃这里的海棠糕,吃不腻的。呵呵“我望着粼粼的水光,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不要走了吧,亦恩。“他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沉了下来,没有任何先兆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敢回答,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就这样留下来?而木夏,我和他还是没什么交往的,他并不了解我,如果说现在的话有什么深刻含义的话,我想只是因为他对我的好奇吧。而我也是不会再爱什么人了,伤的太重的时候,往往就站不起来了,宁可远远的看着,忍着心痛,也不想再受伤害了。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巷里的最后一丝烛光也灭了的时候,木夏突然站起来,看看我,“亦恩你的鞋湿了,穿了会生病,还是我抱你吧。“伸手横抱起我,拿着我的鞋,这一刹那,我呆住了,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第一次在宇曦家的后院的那一幕,心竟然不痛了,这么久,我想起宇曦,终于心不再痛了。就这样,一路木夏都走的很慢,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很镇定心神。把我抱回了流音阁后院,放我到房间门口,他悄悄说了一句”先生真的很瘦小,抱起来一点都不用力气呢。苏州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怎么还没把先生养胖呢?“。
“谢谢,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淡淡的回了一句,转身回了房间,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弘时哥哥以前也是这么抱着我的,我在阿玛房门口把腿给蹲麻了的那次。弘时哥哥身上有一样的淡淡的檀香味儿,让我觉得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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