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心终究隔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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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烈烈迅速在门外消失的脚步声,四年前的采访情景,再次浮现在宁可眼前。
采访于津生,她宁可真是手到擒来。这不但因为有以前的初识垫底,更因为于津生是个几近透明可以“速成”了解的人物。在宁可看来,他就像早就认识却没有走动的一个熟人老友,因此,现在来说,所到之处,只需一个细节;所看之文,只需一点说明,就可以补缀明白。而早就了然于胸的一切印象,现在便都汇成了贮在脑海中的文字符号,又都像自动集合的兵将,赫赫然排好了阵营,旌旗飘摇,只等那个将帅指挥官出场。
宁可跑得本来就细瘦的两腿,几天跑下来更瘦了一圈,连着漏夜看材料也看得嘴角起泡,但是,她已经又一次感觉自己上了发条,万事齐备,只等东风了。
于总和烈烈在第四天晚上才回来。
因是和于总正式见面。回来之前,烈烈早已在电话中嘱咐金秘书让手下人,在招待所的小饭厅备好了为宁可补接风的小型宴会。
说是小型宴会,自然是指人数,烈烈同时在电话中下达了据说是于总下的命令:就他们四人。其它人一律不参加。
这场小型见面宴开始前,宁可刚从宏远属下的“华盛”赶回、连那条穿了多日的牛仔裤都没有来及换下,而于总和烈烈,也是一副征战归来风尘未洗的样子。
有意思的是,握手寒喧时,宁可像老朋友似的,嘻嘻哈哈与他们开起了玩笑——将“久仰久仰”换成了“久违、久违”;于津生更是一副胜券在握面有得色的灿然笑容,于是,双方接着说的说,笑的笑,说的笑的极是老朋友聚会的闲谈,一点也没有本来应当首先涉及的有关企业的话题问答。
宁可并没有动问,倒是烈烈在拉着她的手入席时就向她悄悄附耳了:这次他们去上海,是为公司上市的事做最后一步工作,当然,现在大局已定。上市一定局,“宏远——宏翔实业”就更要展翅飞翔,直冲蓝天!但是,在没有对外界公布之前,属于特级商业机密。这事你知道就是了,在没有公布之前,千万不可泄漏,也万万不可写进您那篇文章中……
宁可自然点头。
大概是宁可坚持不喝酒,三个主人便也不喝,一瓶茅台和一瓶路易十三便没有启封。这时,烈烈便连连“玛丝”又“洛娃”了——她在将酒瓶放回酒柜上时,就替于总作了诚恳的解释:
宁可,您大概不知道,我们于总他不吸烟也不喝酒,我们的烟酒都是给客人准备的……
说这话时,她迷人的双眸连连朝下的两“撇”,都是“撇”给她烈烈和小金而不是朝向于总的。
宁可相信烈烈说的是实话。因为她早就从于津生的面色面相和那张一笑就咧开的大嘴、从那副相当整齐白皙的牙齿上,觉察了他的确像是烟酒不沾。
在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身上,这一点很容易判断。那副白皙好看的牙齿,更是于津生整副面庞最显而易见的魅力所在。
酒没有喝,但小招待所做的纯粹北方口味饭菜,很香很地道;三位主人特别是于总和烈烈,也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四人将一桌香香鲜鲜的饭菜,吃得场光地净;于总更是一点也不掩饰他那总是自称的“乡下人”样子,风卷残云地吃菜,三口两咽就嚼完了一大块烤得喷香的锅盔。
于是,说是作陪实际却一直忙着换盆端汤的小金助理,问烈烈是否要让小厨房再做点什么时,打了个饱嗝的于总说:小金,要是不想谋财害命的话,你就给我算了吧!我相信她们这两位女士,为了她们的苗条,也不会上你的当……
谁知烈烈却不买帐,狠狠“撇”了于总一眼,噘嘴说:老总你饱了,我可还没呢!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吃了?
看看看看,马屁又拍到马蹄子上了!我是猜你们俩肯定不会再吃的……
我才不怕什么苗条不苗条,小金,你让他们再做三碗玉米仁甜羹吧!
宁可连忙说:我不要,我饱了,早就饱得不能再饱了。
烈烈说:那就两碗。
小金说:我也饱了,我是为你们……
烈烈说:那就一碗。哼,我就知道你什么时候都是要当叛徒的。
宁可说:烈烈,小金他是为你好,晚饭少吃一口,是健康秘诀。
于津生说:还是宁可有心思有眼光,她就知道女孩子少吃,可以保持身材,不发胖……
烈烈说:得啦得啦,今天差点没把人饿死呢,于总你现在又充好人了?说着又朝宁可撒娇似的大诉苦:宁可,你不知道,今天我们为等那个建行的王总,早饭没顾上,从清早到中午11点半,事情一完,又没顾上吃饭便去机场,还有一个广东老总与我们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本来说好要请我们在锦江吃饭,于总他想也没想一口回绝,气得那位老总直说‘于津生你今天‘太不够意西’‘太不够意西’了!嗨,就这么紧赶慢赶赶去,谁知道飞机竟又晚点!宁可,这两天您一定听说了吧?我们于总的外号是不是很多?有人背地叫他是祝英台的父亲“祝员外”、“于独裁”是不是?真的,有时他这个总裁真比蒋介石还独裁——你看他什么都包办代替,连吃饭也管,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多少?我说于总你也真是……没听老话说么:肚皮是堵人肉墙,你心我心怎知详?
肚皮是堵人肉墙?!嗨,烈烈,你的俚语还真生动,真有细胞……
那里,我很爱听我们大院里那些大爷大娘们唠叨那些土得掉渣的话,在你面前,嘿,可是关爷面前卖大刀。让你见笑了!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宁可姐,你不知道今天在机场,本来明明可以消消停停去吃顿饭的,可于总他坚决不肯,不肯离开候机室去机场餐厅,还不许我去,说谁知道飞机什么时候起飞?好像非这样不足表明他立即飞回来的诚意,否则不足表明要见你的诚心,……
好吧,告状吧,诉苦吧,烈烈,你怎么说都行,反正宁可和小金现在都是我的同盟军……
尽管没喝酒,于津生伸着长腿半歪在椅子上说话的样子,极像酒过微醺的人。
宁可当然意会烈烈刚才的牢骚是明明白白的撒娇,也听得出于津生话里的全部爱意——这两个助理,他都宠着哩!虽然程度不同。
饭局终于结束,大家也都同意今晚先休息,一切都等明天再说。
于津生把宁可送回招待所,在门口幽微的灯光下,他突然轻轻触了一下宁可的胳膊,用依然沙哑的声音说:
宁可,您还记不记得,那年在香山我要找的沈教授……
怎么不记得?那会儿你拿了许多东西……
今天在上海,有个朋友告诉我,说沈教授他得了一个国际大奖,都八十一岁的人了,真不简单……
是吗?那你知不知道我那回要找的那个女委员丁湄?在政协与沈老一个组的?
丁湄?不知道,没听说……于津生摇摇头。那是当然,他没有同她见过面嘛。
是搞古建筑保护的,很有本事的专家,年龄也不算大,那年她提前离会,后来就因为一个意外突然去世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宁可说到这里,有点黯然,突然而生的感慨,连同沉埋的回忆,像突发的潮水汹涌而至……她颇为伤感地长叹一声:人的健康长寿,为什么就不能和才华成正比呢,真可惜了……

这时,烈烈跑来了。她为宁可拿来了一份她想要的新材料。
于津生就跟宁可道了晚安。
烈烈目睹于津生已经离得很远时,才又一次对宁可轻轻地说:宁可,您刚才没对于总说起我告诉您的话吧?
什么话?宁可又一愣。她压根儿想不起来……
就是那——“北京大碗茶”!哦,宁可,我全对你招供吧!这话就是我说的,当面对他说的,当然,宁可姐,我相信,我不会再说了,也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的,你说是不是?
宁可又一次夜以继日,将这些天在宏远的采访、感受,精梳细理,然后日夜兼程地化为文字,沙沙如小雨的洒落在稿纸上。
一篇九千五百字加黑体大标题的文章:《会当立马江海头》在H市快报见报!整整两个版!
当天报纸就加印了15万份。省报加了编者按,次日又以配发短评《沧海大文章》的评论员文章,在该报第3、4版迅速予以转载,很多媒体与之跟风报导,如此盛况,不止一个人说只能与八十年代初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发表时的情形媲美。
于津生让烈烈打电话给报社姜总,说是要在鸿福禧设宴,请他和报社所有的老总、中层领导还有只要有时间有兴趣的记者编辑、特别是宁可等务必光临。
老姜回电话说:宁可连夜劳累,感冒发烧而住院了。至于宴请,姜总坚决主张取消——请告诉你们于总,你们要谢谢宁可,有多种形式,想聚会,机会有的是,于总他知道的,我们之间还需要这种俗套吗?
烈烈放下电话,用眼睛睨着于津生,期待他的下一步指示。她知道本来就坐在她旁边的老总,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取消就取消吧!于津生皱了一下眉头,用指头弹着大班桌上小锦盒里最上头的那张名片,马上又示意烈烈打听宁可所住的病院房号,还让她马上用手机直接打过去。
宁可果然在医院病房,但情况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严重。
业已退烧的宁可接了电话,但嗓子嘶哑水肿,说不成话。
于津生从烈烈手中拿过手机,语极温柔地向宁可作了问候,然后说:宁可,祝您早日康复!我现在就等您一句话——您什么时候出院,我们专车在院门口接您过来!
宁可连忙用嘶哑的嗓子连连说:不用不用,于总,千万不用……
但是,等她放下电话不到半小时,一大束洁白的百合,由笑吟吟的烈烈捧着;一只硕大无比缀满了几百朵鲜花的花篮,由小金和另一人抬着,送到了她的病房里。
出院那天,宁可刚出院门,她曾经猜想过并且已经认得的于津生的座驾——奔驰S600,已经停在她的面前。
她没有料到的是,今天开车的不是于津生的司机小武,而是于津生自己。
她还没有料到的是,总是如影如形跟着于总的烈烈,今天没有一块来。
于津生看出了她的疑问并马上告诉她:烈烈今天有客人,她必须要亲自接待,当然,是她的私客。
于津生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听说,是个外国人。
在说好遵照宁可的意思不去酒店吃饭、就在宏远的招待所吃煎饼还有她喜欢的面食小吃后,于津生又一次听从宁可的意见,开车先送她回住所,让她可以将自己的一应杂物放下。
于津生的开车技术真不亚于他的司机,眨眼功夫,他的车子就在宁可的宿舍大楼下滑停了——那是报社在她报到时就腾出的一个单间住房。而那天与她一起来的小阮,则住的是双人间。
当然,报到那天老姜头就对宁可说过了,过一些日子,社里会给她调整的——那是报社在自己的地皮上刚盖好的新大楼,是搭上房改头班车分配给报社大小头头和有高级职称的人士的公寓。而宁可作为引进的人才,将会分给她一个独立单元房,双居95平米,不算大,但是,装修和厨卫现成,结构和装璜都是眼下最新颖的。
教宁可惊讶的是,一直在楼下耐心等候的于津生,等她在宿舍里放下衣物再次打开车门坐到车里时,往她手里放了一张提货单——那是一台刚刚热火市面的“奔腾2”的提货单!
什么?给我?
宁可,我知道你会电脑,你用得着。你说吧,现在就去提还是过两天你自己去?于津生微笑着,那笑容就像是给孩子买了一件心爱的玩具。
你们送我的?报社将来会给我们配备的,于总,你可用不着花这份冤枉钱……
报社配是报社配,我知道报社即使配了,也只限于你们在编辑部办公室使用,哪有自己配备一部方便呀!你放心,这是我给你们老姜头老早就明说了的,这是你的劳动所得,不算私人赠予,更不是贪污受贿,嘿,就算我们替报社发给您的慰问品吧!
宁可没话说了。这台电脑毕竟是她向往已久的。现在,于津生堂而皇之地送给她,肯定是老姜头点了头的。
宁可重新坐在了“大奔”的后座,惬意地微闭了眼睛。适才些些的惶惑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完成任务的轻松,只剩下大病康复后生命体验的欣喜。
哦,“生活,好!活着,好!”——她猛然想起父亲不止一次对她说过的、年轻时所喜欢背诵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都这样。哦,自己老是取笑他,可现在,她不也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吗?
生活,好!活着,好!
你在想什么?宁可,我们的知音高参,请!——
宁可一惊,睁开眼睛,于津生一手为她打开车门,一手搭在车门顶,那是老练的秘书为首长做惯且熟练的动作。
如果那天,就像没有出席的烈烈一样,她也因为一个什么原因而谢绝了于津生的特别邀请,如果那天晚上,她不是因为兴奋因为百感丛生,因为又一次的冲动而喝了许多酒,那么,她和于津生的那种超出一般关系的对话和对话以外的事,就不会发生,更不会在事后,后悔得恨不能教自己死掉!
世上绝对没有后悔药。千古不变的老话!聪明透顶孤高自许的宁可你啊,就是记不住!
是的,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么多令她烦恼不已的事,如果于津生后来向她宣布要与之结婚的新娘不是裴蓓而是烈烈;而且他在告诉她这一情况时,曾一再希望她能作为好朋友与之长谈并出席他的婚礼,如果宁可你不健忘,于津生给你打电话时,他的口气,就已经多少反映了他的某种心态,那急煎煎的口气,不是已经透露了某种焦虑不安的信息么?
是的,如果不是自欺欺人,宁可,你是因为那点尴尬的“前情”,你是有意无意地回避他,你夸大了你的忙碌和“不凑巧”,实在还是由于你那要命的过于自爱的矜持!如果你的真诚多一点,当时就豁出时间真心实意地与他作一次交流,就像他认为的最亲近最可信任的朋友一样。说不定,你在了解他的真实心态后,用自己于他的一点特别情谊、特殊方式,影响他,开导他,也许,他后来就不会有那种选择……
这许许多多的如果啊……
如果,如果,世上人很爱用“如果”这个词,世上却绝对没有后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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