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见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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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烈这是怎么啦?
烈烈的心情她是明白的,烈烈的性情宁可也是了解的,虽然年纪很轻,可她不是没经过世面更是见过大场面人,她是做事很沉着很有主见的人,要不,于津生会那样赏识她重用她?可是,像今天这样受尽委屈而无助的样子,如若不是在病房而宁可又是这样动弹不得,她肯定要扑在她怀里号啕大哭!别人处在她的境地,这样的状态她料得到,可是,烈烈?烈烈她……
人生的许多碰撞和结识,都是始料未及的。
宁可去宏远时,没有想到会碰上烈烈这样的女孩,就像她没有想到报到第一天就被排定了这个采访任务,就像她刚毕业时,决不会想到:日后,H市不是仅仅要成为人生的驿站,而很可能是“永定门”站一样。
海是她读大学至毕业的城市;北京是父母所在她的家。两个呆过的新闻单位一处坚留,一处热要。这两处城市两个单位都是择业者的首选,如果不是她自己固执己见,在哪个城市都可以教她的生活起码是衣食住行安定省心,不会起大波澜。
她不是不知情,大学里单位里,、美男靓女还有新崛起的富家之女,就如雨后之笋,同学同事,什么样父母什么样背景的没有?而她,仅仅凭着实习期间写的几篇文章,一跃成为抢手的香饽饽,真是撞了大运!当时,那些看好她的单位和人事处的人,许多好词汇都用上了:异军突起啦未来新秀啦一匹黑马啦等等等等,还有更直接的,就是将她比作“‘小’某某某”,这某某某,当然,都是当下的文坛名人。
诸如此类的夸奖不要说教宁可自己受宠若惊心惊肉跳,同学们真心非真心当面非当面,都对她直喊宁可宁可你太让我们妒嫉了!
要是换了别人,这还不够得意吗?这还不够省心吗?一切的一切,都是天大好事,一切的一切,都值得高喊一句:青春万岁,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但是,宁可最后的选择,却使同学同行认为,宁可简直是鬼迷心窍——她对北京、上海这两地单位的“留”,竟然“无所谓”!“下基层”的号令一下,吃了称砣铁了心似的,直奔父亲的老家山东!
H市和山东是“父亲的老家”,但那仅仅是概念的衔接而已。不要说她根本没去过山东,早就接来养老的祖父母,也是在北京相继谢世的。连父亲都感慨自从曾祖父弃世后,他就没有回过父母的山东故乡——那个傍海的叫女姑口的小渔村。所以父亲屡屡说他自己就是个山东人的不肖子孙,早在五十年代已教曾祖坟头长草。而在经历了挖山垒坝修水库的大变迁后,他更无法也没有可能在物非人非总共只十几户人家的小渔村,找到那个记忆稀薄的老家。
“山东故乡在我,只是籍贯上的概念,我这个不肖子孙也许自称游子都不够资格……”父亲每每说到这里,总是神情落寞万般自责。
自责是自责,对山东、山东人和有关山东的一切,父亲在心底依然万般偏爱。
所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竟然舍弃北京和上海,舍弃那两个在许多同行眼里好得不能再好的单位。当然,只有她自己心里非常明白却不愿对他人提起:对于那个与她结婚几个月便可以说出“拜拜”两字的丈夫,上海是他的家;北京是他们相识初恋却被他无情厌弃的地方。所以,她哪儿都不想呆下去,她要尽量忘记和他一块呆过的地方,包括与他一起走过的、爱过的、甚至是接吻拥抱过的角角落落。因为,每到这些地方,一种难以忘却的羞耻被嘲弄的感觉,立马像一把尖利的刀子,挑破她的情绪,而那种抱愧不已的自责,更让她无法心宁。
她听从调配,按省人事厅高教处的指派,直接来到H市,走向指名要她的单位H市快报。
报到那天,一起去的还有一个女大学生小阮。
那天,报社的最高领导总编亲自接见——早听人说他姓姜,据这位姜头自称明后年他就会退休。所以报社下下的人,就叫他老姜头或老太公。可是,老姜头老太公一与她们见面,却这样唉声叹气地自报山门:
你别听他们瞎叫,宁可,小阮,我姓姜,不假,只不过是块一点儿也不辣的老洋姜。我们报社那些臭小子们坏着哩,反正是我把他们惯坏了,没大没小的,他们愿意叫我啥就是啥,他们叫我老姜头,就是让我担这倚老卖老不谦虚的罪名。我有数的。但对所有的女同志,我是下过死命令的:如果叫第二个称呼务必要三个字齐全,万万不可省略中间那个字,否则,你们几十个丈夫和未来的丈夫一齐打上门来,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吃得消?!
当老姜头圆着眼睛一本正经地将宁可她们两人逗得哈哈大笑后,他才又一次一本正经起来——以他自称的“业余‘兰亭书会H市分会会长’”的风范仪态,用“今天我们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这样的热烈语言,向一起来报到的她和小阮,致了文采斐然的欢迎词。
词毕,老姜头马上向她们分别交待任务:
小阮嘛,你刚出学校大门,不慌,我们让你先熟悉熟悉,先在编辑部看看、跟跟、转转。哎,小阮,你就先去宿舍安置安置,没有关系,你先走吧……你呢,嘿,宁可,你得等等,我还没有说完呢!宁可,你可不是新兵,我就交老底吧,我们是到省里指名要你拚命把你挖过来的,当然要偏师借重黄公略,你要辛苦了。宁可,我知道你的,你在京城还有别处,都打磨好几年了吧?什么?年毕业带实习算上都六年七年快八年了?八年,就是‘老抗战’老资格了,所以,你是‘带衔’来的嘛!宁可,我知道你的,假如你也愿意说干就干,那么,马上就有任务,而且就在今天。我们知道你的性格和能耐,你一定会这么干的,确实,这件事……这个任务也确实紧迫,但是,任务是市委宣传部下的,十万火急,就差没插鸡毛了。好,宁可,给你三天时间,请你到‘宏远’去一趟,写写‘宏远’,写写他们的老总。然后,给我们来一篇整版,当然当然,主要是写人物,一星期后见报,怎么样?
一星期后见报?宏远的老总?我的天,我连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
别叫天喊地的,我看你是没多大问题的。是不是?没问题,这在你,绝对没问题。宁可,我们还不知道你的能耐么?你想想,我们人事部的老朱难道是白吃干饭的?好好,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不说了不说了。宁可,跟你说实话吧,这次采访,看起来时间紧迫,其实,你不用费力,主题、内容、关键词……嗯,连总题目都是现成的:“齐鲁大地的骄傲——明星企业家系列报道”,怎么样?这原是省里下的任务,省内几大报社联合行动,一百个明星企业,一百个明星人物,真正挑出来评上的,也就是百里挑十的那十个……实话同你说,宁可,说句关起门来的话,这宏远,这老总,要论他的业绩和初创的地盘,还真不一定能归到我们H市来,是我们硬把他‘抢’过来的,因为咱们省撤地建市,原来的行政区域变了不少,而且,他现在毕竟主要在我们的地盘上发展嘛,而且,发得这么快,真是一贬眼就老母鸡变鸭!现在是家大业大教人提着鞋都追不上的……要知道,我们市里那些头头,也非等闲之辈,特别是分管工业的头,那可是火眼金睛长臂猴!抢过来‘宏远’,我们H市GDP成为省里头名状元就老太婆攥鸡蛋,十拿九稳!‘宏远’现在地地道道是我们H市的金凤凰呐!喂,宁可,你知道么,光这系列报道的宣传费用准备了多少?告诉你吧,省里为此单列了专款,这个数!
老姜头笑嘻嘻一眨眼,飞快做了一个表示数目的手势,但是宁可没来及看清他就放下了。
没有关系,作为必需的新闻报道,宁可对与与业绩有关的数字,既应该关心更应当热心,但是,老姜头现在说的这个数字,却不是该她关心和热心的范围。
于是,她只是笑了一笑。
宁可,我们知道你完全可以完成任务的,是不是,完成了,嘿,对你个人的奖励也将是……
老姜头说到这里,又用力地挤了一下眼。
宁可大吃一惊。天下老鸹一般黑,报社的老总也都一样?为什么遇到这种可以意会而无需言传的事时,他们连表情连这挤眼的动作也像训练过、也像同一个印模出来的相似?
好了好了,不多说了,我相信,宁可,小菜一碟,小菜一碟,把你写××××的劲头拿出来就是,好了好了,快把行李先放放好,去……哦,我叫小钱帮忙拿到你的宿舍去。你去洗把脸什么的,女同志嘛,总要化化妆什么的,我说的没有错吧?哦,呆会你就可以去了,他们老总一再说了,去的记者,吃住都在他们那里,包了。你放心,保准把你当撒切尔夫人一样侍候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这就叫放一百个心?这老姜头!宁可好气又好笑。对,像姜老头这样的领导,你就是真生气了他还不一定以为你敢生气或真生气了。她有数的。
想了想,她也用了说说笑笑的方式:
报告冒号,我连一个心也没有放下来——你说了半天,我连这宏远老总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我怎么一星期内完成任务……
什么?你连他——连宏远老总都不晓得?我刚才没告诉你?哎哎,真没告诉你?算我没交待清楚,嘿,我怎么会没交待的?我以为像他们这样的公司,就算不是路人皆知,也能算得上家喻户晓吧?忘了你是从北京来的大记者,这种规模的企业估计还入不了你的法眼。真是的真是的,看来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了,当然当然你刚来,可能没有进入你的视野……哎,他叫于津生。哎,你真不知道?看来我太武断了……
于津生?哦,竟然是他——于津生?!于津生的公司不是叫宏飞么?
以前是叫宏飞,现在就不兴人家叫宏远?人家发展壮大了嘛,越飞越远了嘛!你不允许人家发展?将来人家说不定还要叫个宏天宏星宏宇宙呢!现在企业发展的这些事,你是随便怎么想都不会过分的,只要浪漫主义不用现实主义就可以想像的,真的,我们完全可以想像的,料到的,你也完全可以料到的,你去了一定会相见恨晚的,我说这可一点不是武断……
这老姜头也真太有意思了:“相见恨晚”?宁可再次感到好笑又好气,要不要告诉他我们哪里是“恨晚”而是“恨早”呢!不,什么也不用跟他说,气他一下。
嗯,冒号,你岂止是武断?简直是独裁兼独断!我为什么非得知道这个于津生?!你以为他名声刮刮天下第一那是你以为,他有海尔张瑞敏名气大吗?他有微软的比尔•盖茨厉害吗?你说他是H市的金凤凰,凤凰,凤凰要是一落地,说不定……
哇,厉害的是你!宁可,我算服了你行不行?我认错还不行吗?好好好,刚才的一切都算我没说,现在,宁可同志,我重新向你布置任务……
谁要你重新布置?你这冒号一点都不关心人,都不问问我吃饭了没有便布置任务。我早饭还没有吃,我要吃饭去了……
宁可说着拔腿就走。说着,还到门口向他扮了一个鬼脸。
是的,老姜头老太公,对你这样一点不体恤下情的领导,我也必须给你一个下马威!
宁可很少有这样的好心情。到H市的第一天和第一步,都教她是那样愉快。
就这样,到宏远采访,成了她到这里落脚亮相的第一仗。
虽然刚才的老姜头老太公说的很多话令她啼笑皆非,但宁可已经心里有数了,这仗打得漂亮与否,确实也关系到她在京城拚搏六七年,终于获得的“京城名记头号笔杆”的声誉。
当然,这长达8字的“前冠词”,是她还没报到便已传扬、人来了只半天功夫便已成为大小头头和一些同事们半开玩笑地称呼她的代名词。对于这,她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之所以听来不那么顺耳,是因为她总觉得好像有点揶谕的成分。而且,那个“名记”……嘿,你要是变了读音叫着试试!
因为,她不光从几个人的眼角里看到了笑影。
这种笑影哪怕只是个别人,哪怕只倏忽一现,却教宁可惊觉,她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
于是,这倒激起了她的暗劲:随你们怎么说怎么叫去,反正我就要写篇漂亮的,叫大家看看!
她相信于津生不会教她失望。
于津生肯定今非昔比。因为距上次撞见式的碰面,已经过了整整六年。更何况,如今是创造奇迹的时代。
于是,宁可一手提拉着她的一个拉杆箱,一手插着牛仔裤的裤袋、潇潇洒洒地走进了宏远实业的大门。
进门一抬眼,她就不得不承认:正是众多的于津生,正在影响并改变着当下的中国……
宁可非常相信老姜头的判断:宏远老总于津生,一定会亲自在公司等候并迎接她。
老姜头本来说过要派车送她的,是她执意要坐公交车前往:老姜头,您要相信,我这可不是作秀,我是想判断并体验一下这宏远公司到底离我们报社有多远。而且,我觉得坐公交车很有好处,一路都有风景可看……要知道,一切体验于我,都会是写作的第一手材料……
不错不错是这么回事!老姜头亲送她出了大楼时说:好好好,坐公交车也好,让他们多等上半个小时四十分钟,给他们一个惊喜!你放心,于津生他一定会亲自在公司等候并迎接你的——老姜头又一再说。
没料到……她扑了个空。
迎接她的是老总的两个助理:一男一女,像一对金童玉女似的,飞奔到她跟前。
那个女的,年轻得就像个中学生,细茸白嫩的脸蛋,真可用“鸡蛋二层皮”形容,而当她用那双很媚人的、眼角稍稍有点下撇的眼睛看人时,那股天真妩媚的神韵……宁可马上想起了《复活》中的玛丝洛娃!
宁可判断她的年龄:不会超过25岁。但是,一望而知,她很干练,说话、动作十分麻利,一扬下巴,就让身后的来人提过了她的一切手累,一记招手,一个眼风,他们三人就在公司总部前区迎宾馆的会客室落了定。
宁可的判断,来自同时迎接她的另一位男助理,秘书小金。
当同时相迎于她的小金秘书,一边连连扬手将她请让进这个宽大的会客室、一边说着真对不起对不起老总下午有急事请您稍等他去处理一下马上就会回来诸如此类的话时,“玛丝洛娃”便很用劲“撇”他了一下,指使道:小金你没把老总的名片拿过来呀,嗯,要不你先去招待所看看,给客人的房间整理得怎么样了?
宁可很诧异她叫他小金,因为明摆着小金年岁比她大许多。

小金马上抄起电话。
宁可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不住这儿,我回报社住,你们不要客气。
那哪行呀,先前说过的,报社离我们这里这么远,有那路上跑的功夫,够您写十篇文章的了——“玛丝洛娃”笑着说。
得了招待所回话的小金也说:放心放心,那边什么都弄好了,烈烈,要不要我们请宁大记者一起过去看看,看看还有什么特殊的需要……
哎,她叫烈烈?这么一个怪怪的、然而教人一听就忘不了的名字……
烈烈——“玛丝洛娃”再次用劲“撇”了小金一下,笑道:你办事我放心。有特殊要求客人会对我说的,宁大记者你说是不是?说着她又飞快地“撇”了一下宁可,笑了一笑。
这一笑,真是千娇百媚的回眸一笑!
嗯,金秘书,把老总的名片拿过来呀,她再次说。
名片你那里不是有吗?小金说。明白了,是把新头衔也印上的那种……嘿,我还没来及去弄呢。
刚才我已经让小王去弄了,可能已经好了,你去拿来就是。
那我让她送过来好了。
你就不能跑这两步路?懒鬼!别耽误大记者的时间。
宁可当然听出来,“玛丝洛娃”的目的,无非是要把金秘书支开一会,哪怕是几分钟。可见这小金不是懒,是笨。
宁可笑笑说,两位助理,以后请你们别叫我什么大记者,叫我名字。另外,我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是希望进入采访时,请你们要保证老总有相对集中的安静时间和我谈话,不能一会要接电话一会有人来汇报工作……
请放心,我们老总说过了,从你进门开始,他一切行动听指挥!“玛丝洛娃”将泡好的茶端过来,对宁可说:
宁大记……哎,打嘴打嘴,从现在开始,我要是记不住,自己掌嘴!哎,宁可,我也有个要求,您以后就叫我烈烈,好不好?宁可,我让他们给您在客房里备的也是这种绿茶,我猜您一定喜欢这种茶……
宁可低头一看,居然是龙井!这正宗的西湖龙井在北方可是很难得的,要不是老家杭州的母亲每年春天都会收到亲戚的馈赠,她也不会认得。她哎了一声:
烈烈,别这么铺张,这茶很贵的,你可不能泡干菜似的一次放这么多,这杯茶分成三四杯还差不离……您要是开茶馆,可就亏大了。
有点多么?我是怕这明前的新茶太淡,您喝着不过瘾。再说,茶浓情更浓嘛!
说着,她和她一起笑了起来。烈烈马上又说:
好好,接受意见,下不为例。嗯,宁可,你说亏大亏小那要看对谁,对您,不要说这点龙井,我们老总也是这样,只要他认为对眼,是朋友,哪怕你说要龙肝凤凰胆,他都会上天入地设法给你弄去……
“玛丝洛娃”——烈烈,说说笑笑又爽快又甜媚,似乎一下子就把当作了朋友。烈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却是凉白开。
哎,宁可,您别看,我可不是舍不得。其实,要我说,明前龙井也就是喝个名气,味太淡,要是我,我看北京的大碗茶最过瘾!你说是不是?宁可,嗬嗬,您知道么,有人认为我们于总,其实就是一碗北京的大碗茶!您觉得这话,嗯,这个评价怎么样?
这话好有意思!宁可马上越发对烈烈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了。她问:谁这么认为的?
烈烈说:是谁无关紧要,我是问这个评价……是贬呢还是褒?
这个,很难说……于总知道吗,他怎么理解?
反正我们老总很生气,他说,谁要再这么说,他就让他喝到涨死!
正说着,金秘书把名片拿过来了。
宁可一看,在她所知道的于津生那些头衔上,又多了好几个,现在,字体印得最大最显眼的是:H市企业家联谊会会长。
宁可还想问于总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突然又闪过一念:眼前的两位,不也是最好的采访对象么?
她便说:这样吧,在于总没回来前,请你们两位也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随便聊聊,行么?
她本来还想说:关于企业发展的情况、变化,那些个数字,你们不用细说,我看到了,你们准备了这么一大叠材料,够我看个通宵的了。我只要你们随便聊聊你们老总的为人处事还有其他一切生活琐事就行……可是,有这么个善解人意的烈烈,还有虽然反应不快但跑腿快的小金,不说也行。
果然,烈烈马上说了:好好,随便随便。那就请小金跟您先聊吧,他跟老总时间长,而且来得比我早多了……
不料,与小金的聊天谈话,收获平平——在送宁可去招待所的路上,小金就竹筒倒豆子,好像把他所知道的于总的所有“生平事迹”都说完了。
当然是简单而成套的、易于讲述或背诵的、宁可就是没听过也可以猜到的内容和句式。
宁可马上就明白:对于眼前这个“听差”似的小金,虽然他老实得百呼百应,诚恳得一塌糊涂,但是除了眼前社会上流行的套话且加一点他们企业的套话以外,小金绝不可能为她提供更多的信息。
宁可惟一增加了所知的“情”是:小金16岁初中毕业就被于总从家乡**来“学生活”,现在已经整整10年。还有一点被含糊其词的是:小金好像是于总的远房亲戚。
小金为她放下行李,又将本来就已准备好的水果盤,从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枱子上端到她坐下的小沙发茶几上,又以眨眼功夫,飞快地为她削好了一只梨,那梨皮是一线儿薄且是从顶到底连着的,宁可还没来及把她小包里的本子、元珠笔以及自己的喝水杯子取出来,这只已经削好然而还连着皮儿的梨子、还有刚刚也是用明前龙井冲好的一杯茶,清香袅袅地摆在她面前。
在她再也想不出用什么话题再引逗小金的话而只能连着说了无数句谢谢后,小金脸孔红红的也说了无数句不用谢,风卷纸片一般,无声而飞快地消失在门外。
“听差”这一个词儿,就是在这时被宁可想起的。想起时虽然有点歉然,但却不能不作如是想。
宁可马上打定主意:她想再打一次擦边球——在眼见还得等待的空档里,请刚才没有与她一同过来的烈烈过来,她们可以接着再聊一会。
烈烈在电话那头告诉她:真是十二万分的抱歉,她刚刚接到于总从外边给她打来的电话,因为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儿,她必需马上陪于总到上海去一趟,当然当然,事情一处理完,他们马上就会飞回来,宁可您在公司里要问要看要去哪儿,一切有小金秘书,您就先看看、转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当然,我们于总肯定记着您的时间和约定,事儿一完,我们马上飞回来……
急急忙忙地说了这些话后,烈烈又叮嘱她:
宁可,我刚才同您说的那句话,您可千万别跟小金说起问起……
哪句话?宁可愣了。
忘了?就是我说的“北京大碗茶”……于总很忌讳的……
宁可长长地哦了一声。那边,烈烈又送过话来:宁可,你听电话——我们于总要跟您说话,他要亲自向您致歉……
宁可就再听电话,果然是于津生。意思还是烈烈刚才表达过的意思,但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看来,上海的事儿真是十万火急。
宁可当然说没有关系。可在放下电话后,她稍一思忖,马上就又拨打了小金的传呼:请他备车,带她去公司和所属的企业转一转。
在等候小金的时刻,宁可这才细细打量了她将要住上几天的这间“招待所”的卧室。我的天,这哪是普通的招待所?在已经见识过如香山饭店那样的高档宾馆后,她觉得宏远公司的这个招待所和这个小套房,简直可以称得上四星级。而比星级宾馆更称心的是,那些卧具、茶具和墙上壁上的小幅书画小摆设,无不玲珑精致而决不像宾馆所司空见惯般千篇一律。
当她将这个感想对飞快而无声来在面前的小金说出以后,小金笑笑说:您住的是所里最好的贵宾套房,也就这一间……哎,这里离烈烈住的最近。
烈烈也住在招待所?宁可刚刚问出这一句时就知道那是多余的。小金在觉得不用回答或无需回答的问题时,便会报之一笑。
果然,小金又对她笑了一笑。当然是她问得实在小儿科。
当小金再问她您想去哪儿看看时,她想了想,说:随便。说完马上想起:这是最蠢最让人为难的回答。
果然,小金马上就红了脸,笑着说:我们宏远,光在H市的医药和电子元器件企业,就有三家,另外,刚刚兼併的天源和华盛,一共五家,再还有总部属下的仙苑房产……
宁可再次愚蠢地回了句随便,便慌忙更正说:先远后近,只要现在出去还来得及,就,就先从最远的一家看起吧!
小金带着她,先远后近、走马观花地跑了三天。白天跑,晚上看材料,虽然,跑是走马观花,看也是一目十行。但她觉得这个任务没有枉接,对完成任务极有信心。虽然,这几日逐渐认识的“宏远”范围广阔结构纷繁员工众多崛起强势锐不可挡,但她明白,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因为系在一棵枝叶苍茂的大树上。
这棵大树就是于津生。
宁可当年就明白:烈烈也是这棵大树上一枝最了不得的枝干之一,烈烈在当日的“宏远”后来的“宏翔”的地位,非常人可以替代。
可是,世事却常常无情地嘲弄人。因为政策,因为机遇,“宏翔”发了!这几年,以几何速度成长发达的“宏翔”走向顶盛走向辉煌。
可是,令所有人千奇百怪的是:走向顶盛的“宏翔”,却因为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于津生在新老世纪交错的“919”的纵身一跳,这个声势赫赫的大公司就如地震爆发般几乎垮塌!现在,这棵大树的主干本身也如横倒的大树一样躺在严密封闭的病床上。
烈烈却在这里哀切地哭成个泪人儿。
有一点是宁可不用想就明白的:烈烈之所以奔到她这儿来,那是基于对她的极度信任。在“宏远”的日子里,宁可已经了解了这个父母双亡的女孩的家庭情况,她非常了解烈烈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她像抱着妹妹似的,用一只能动弹的胳膊,搂住了烈烈,用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头发,耐心地等着她自动地止住最初的哭泣。
宁可不用动问,也可以猜测烈烈慟哭的缘由。但是,当烈烈终于收住泪泉说出她的建议和打算、说出先后去找裴蓓和侯保东的经过并遭到冷遇时,宁可还是深深吃了一惊。
说实在,她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感动,第二个,还是感动。
“烈烈,你别着急。我帮你想想……我是说,咱们一个一个来分析,好不好?第一,关于裴蓓的态度,你自己不也说过了吗?你是完全可以料到的,换了你我,你我可能也是这样。任何人处在她的位置,以她的角度想事想问题,嗯,也就是通常说的换位思考一下,就可以明白,裴蓓对你的态度、还有她的表现,都在情理中,常理中。一点不奇怪。所以,你不必难过,更不必难堪,你有勇气这样想这样做,我很佩服,真的很佩服。烈烈,没有人会笑话你。再说裴蓓,这样的事,毕竟不是她裴蓓能决定的,她拒绝你,不肯让你参与,也是情有可愿的,另外,我还想,现在冒冒失失去找他的前妻参与,是否必要?我看可以缓一缓,如果可以的话,这里先做起来嘛!你让我想想……”
宁可马上想出了办法:等会,等护士长来给她换药时,她就可以向她提一个请求,请她帮助给院长打一个电话,她可以向院长再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可能……好在她和于津生住的是同一所医院,几个院长她大都认识,东方不亮西方亮,可以试试问问看……如果不是出于纯粹医疗方面的原因,她想,这个看护的请求他们不会拒绝的。
于是,她马上又宽慰烈烈道:“烈烈,你别太着急。你想想,医院本来就是实施人道主义最直接的场所,救死扶伤更是他们的天职,所以,如果能这么做,哪怕能有一丝丝希望,他们都不会拒绝亲属积极配合医院治疗的。我推测,前两天控制严格,当然是出于于津生的具体情况,所以……你先耐心等等,让我侧面打听一下……至于侯秘书……”
烈烈马上接着说:“别提他!反正我算看透这个人了!那么势利那么滑头,才几天呀!以后,我就是走到绝路上没有饭吃,也不会求他了……”
“别这样说,烈烈,他可能从他的角度出发看问题,所以……”
“什么角度?势利的角度!滑头的角度!要是于津生没有这档事,你看他往不往我们公司跑?!我知道的,前些日子他都私下里给于津生说得差不多了,让于津生在董事会建议他到下面一个子公司去任副总,要是于津生不死,又活转来,你看着吧,保险又是他侯保东屁颠屁颠的跑得最殷勤……”
“烈烈,你这假设是没有丁点依据更没有情理根据的。‘要是’,嘿,‘要是’于津生他不出这样的大问题,一切都无从说起。所以说,这种没用的多余的话,不说也罢,哦,考考你,烈烈,还记得吗,三年前我到你们……”
“三年前?”
“可不,忘了吗?那天晚上,我写完了稿子,你、小金,还有于总,你们三人一起犒劳我,那晚我们都饿了,吃了很多东西,说了很多话,记得吗,那天晚上……”
“哦,怎么不记得?那时,于总他,不,连我对你都是相见恨晚呢!宁可姐,我还想对你说一件事,绝密的一件事,请你帮我分析分析,那是不是属于……”
手机突然响了,是烈烈的。她打开一看,立刻跳了起来。
“宁可姐,潘一凡的秘书叫我了,他和我约了时间,我得先去……哦,说完了事我还来看你,好好保重……”
烈烈飞速走出门外时,宁可不无欣喜地看了一下她的表情,在这张充满青春气息的脸上,显而易见没有了泪痕,多少有点破涕为笑了。
宁可想着刚才的承诺,就想马上设法与院长联系一下。
她正要按呼唤铃,给她打针换药的小护士推门进来了。
宁可问起护士长,小护士说:护士长今天上夜班。宁可怔了一下,她要找院长,只能通过护士长去联系,别的护士当不了这个家。看来,她只能耐心等到晚上。
她想了想,又问小护士:外科的重症病房在哪儿,嗯,我说的是脑外伤的抢救病室在哪儿?离这里远不远?她小心地避开了“于津生”这个名字。
小护士一听,马上说:你问的是宏翔老总于津生吧?只知道他在我们医院,到底在那儿,我们也不清楚,宁记者,你应该知道,我们医院的规矩,从来是张家不扫李家的雪,何况,人家是在医院本来就有包间的“特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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