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杀还是他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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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他是从“凌霄阁”的窗口坠下的。
七楼一面大敞的长窗证明了这一切。
当时的情景谁也没有看见,是后来看到的人猜测:这一切当然发生在顷刻间,不管是他自己跳下还是别人猛推,一定是以鹰隼扑兔的姿势从窗口飞出,俯冲般地猛跃下来,颀长壮实的身躯才会像中箭的鹞鹰,倒仰在地面的。
当时一定会有一记巨大的闷响。
当然,谁也没有听见这声响。发现时,他已经头颅微侧,在地上仰躺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字。
闻讯而惊惶奔集而来的人们,一仰头就齐齐望见了七楼那面惟一大敞的长窗。
这座窗子狭长的楼阁高耸在高大密集的雪松之巅,仿佛如仙宫玉宇飘摇在云层之下,树丛之中,彩镶的玻璃被夕阳的余晖照得熠熠生光,就像在空中招展的一面风之旗。
“凌霄阁”名字老派,外形却是地道的哥特式建筑,从底到顶共12层,所有的窗子都是窄而长的拱形,如果不是真实的图景,如果不是包含了运动技巧的从容,真难想像他是怎样从这样窄小的窗口飞跳出去的。
难道他真的是如此从容赴死?如果真是自杀,那当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如果是他人加害,那么又是谁,偏在这个时候……
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救护车,倏然隔断了人们惊惶的猜测。
救护车驶到时,跳楼者还没有气绝,几枝折断下垂而露了白茬的松枝证明了它的功劳。
人们于是说,幸亏塔旁有这些密集的松杉,当他飞落时,被窗下这些粗大的松枝挡了一挡而有所缓冲,否则,当时就粉身碎骨了。
当然,在他杀和自杀的结论没有作出前,目睹者所有的猜测都是问号。
随之而来的法医没有肯定他是身体那一部位先着地,但是已经造成重型颅脑损伤是不容置疑的。令先睹者奇怪的是,坠楼者除了腿骨明显折断、后脑勺有一大块明显的青肿淤血、嘴角渗出一丝丝血污外,这具从七楼坠下的驱体,竟然浑身干净,别处都没有血迹。
颅脑损伤要看抢救得如何——医生当时没说的话,由许多假充内行的目睹者说了出来。
正因没有多少血污狼藉之迹,他当时的模样就跟他平常一样,所穿的阿玛尼西服胸袋那朵插花,竟然还被一枚别针牢牢的别在上头。躺的姿势,更是像那些为讲究画面完美的电影一样,保持男主人公形象的完美。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熟悉他而目睹了现场的人,压下惊恐后,立刻在私下里嘀嘀咕咕:谁能杀他?谁会杀他?如果是被害,要杀害他的人为什么单单选择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害人者难道还会考虑让他死得难看或不难看?
那么,这于津生真的是自杀?
于是,人们就又惊疑万分地叹息:样样成功追求完美的于津生,为什么要自杀?
人说,H城的人哪怕死上九百三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都轮不到他于津生去寻死。
真的。他是何苦来呢?吃饱了撑的?就为了死个惊天动地?若是说那些在当今社会特爱追求轰动效应的港台明星,例如张国荣那样的歌坛天王影视明星还差不多,他于津生是做什么?他还不够有名?就为了出名?才跑到这儿去死个完美?
另一些人就不以为然了:完美个屁!完美的人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选择自尽吗?因为他跳下的地场凑巧是一片草地,溜软,又被松枝挡了一挡,如果直冲冲下来,或者再滑过去十来米,就是大片的卵石小径,哪怕松枝的作用力再大,也肯定要撞得血赤糊拉,哪还能够还他个完好的全尸?他于津生不想活了,肯定是有什么亏心事让他活不到头了,可见,人不能太荣华太富贵,太荣华太富贵是要折寿元的。
不管是褒还是贬,有个看法是大家一致的,那就是:于津生的自杀决非心血来潮,而是事先早有打算心里有数才选择了这个地场这样的死法。
不管是贬还是褒,有个看法是大家一致的,那就是:若是有人要害于津生,这人也不是一般的人,肯定是早年间有过血海深仇或是相互间有弥天大冤。
不管是贬还是褒,反正这个说法也是一致的:于津生的坠楼必有疑团,其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津生是什么人?于津生可不是等闲之辈哪!
于津生是什么人当然说来话长。暂且按下不表。
先说这件事的发生地——凌霄阁。
凌霄阁位处云梦山庄的尽头,是一处供宾客酒足饭饱之余登高尽览H城风光的所在。
在H市,在品位上能与“香格里拉”“希尔顿”“贵都”这些大饭店妣美的,就是云梦山庄。
云梦山庄是上世纪末新建的山庄式酒店,并非老牌,名声却远远盖过此间所有的名店酒楼,就连城里只作为“内招”的那两家宾馆饭店,虽然地位尊贵,但论豪华精美也比不过它。
云梦山庄风头独健,当然缘自它在H市倚山又临水、缘自它掩藏在浓荫碧湖中的幽深环境、缘自它中西合璧的新颖而又瑰宝式的建筑风格、缘自它内部装饰的既有中国古典元素又有现代的欧陆风情。大处的优美精致自不消说,小到每处细节都无可挑剔。当然,作为山庄式大酒店,更诱人的是它有最豪华的中式餐饮和最精美的西餐菜式菜点。凡此种种,都为亲临亲品过其豪奢的宾客所津津乐道。
坊间简单的说法是,你要在云梦山庄订一桌酒席,腰包起码得装上五位数,否则休想;而更让人费心的是,若与其间主事人物没有相当交情,哪怕腰包再鼓,预订也是不太容易的。
那么,它那有着十六座不同造型的各各以典雅的诗词命名的亭台水阁、那说不清包间数的大小餐厅,都是被谁操纵和被谁使用的呢?当然,这也是仅仅属于老板们的“商业机密”。
云梦山庄在H市一角,与蓬莱岛遥遥相望,不光名字充满机趣,更因为这种种机密而多了许多神秘。
作为著名海滨城市,H市向以优胜美地风光宜人蜚声海内外,又以众多的历史文化古迹而年年月月引得游客如过江之鲫。H市北角临海,城中却又明湖如镜,春花夏荷秋桂冬梅,更是能教当地人也教过客看不厌的胜景。云梦山庄虽然是城中的一方宝地,离海滨不远,又以园中之园囊括了H城胜景之最。即便H城无例外地四季分明,可云梦山庄却是例外。既便外边的世界大雪纷飞银装素裹,云梦山庄却香闺暖阁连轻裘薄衾都可省略;即便外边酷暑难挡,云梦山庄却浓荫如帐处处幽凉,连园中的喷泉都清凉得像是从喜马拉雅直接引来的冰雪。
新世纪到来之前的那年春节,作为大酒店新开张的招牌,云梦山庄联合此间的团委妇联,为报名并抽中签的12对青年举行了一场豪华非常的集体婚礼,并以最优惠的价格让12对幸福的新人在此住了一夜,享受了种种顶级待遇。
从此以后,云梦山庄又有了一个最富号召力的名声:在H市,这里是举办顶级婚礼婚宴的所在。
从幽情约会、拍摄婚纱照到举行婚礼、到婚礼后的洞房乃至数天半月的蜜居,云梦山庄都能提供一流的服务。
所以,对于H市那些有一定实力的年轻人来说,到云梦山庄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既有异国风情又有现代意味的婚宴,是许多新人们的梦想。
于津生从凌霄阁坠楼,在H市之所以如此轰动,也因为这天,是这个在H城有着“钻石王老五”之称的新郎,在此举行婚礼的大喜之日。
有着“钻石王老五”之称的新郎,在云梦山庄举行被人议论了不少日子的婚礼,是知情人的意料中事,于津生婚礼的等级、其筹办和要办的过程和轰动,在H市自然屈指可数,就是在国外,恐怕也堪与王室贵胄如太子、公主、亲王王妃们的豪华高贵可比。
所以这一日,不光是新郎新娘的双方亲朋皆已云集,H市的十几家大小报纸和媒体的娱记们,不管与新郎新娘搭没搭上边、受没受到邀请,都纷纷以与报道世界杯、奥运会相匹敌的热情,各显神通地来到了云梦山庄,等待着各种各样的拍摄时机。
于津生从凌霄阁坠楼的这一刻,是高朋贵客大多到齐,三三两两分散在那十多间各个名目的“水阁”喝茶、等待司仪召唤前往婚礼大厅为新人喝彩贺喜的时刻。
所以,这场喜剧的关键人物在这一刻有了此举,不啻是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惊得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主婚人,在H市刚刚淡出政界,但却有着顶级声誉的前政协副主席工商联合会会长应德润。
应德润在这天的身份不只是主婚人,作为新郎新娘的大红媒,与业已去世的新娘父亲曾经有着亲密关系,更因为新娘父亲身份的某种不便,因此,即使那位老泰山在世,充当将新娘“牵”上婚礼坛的“父亲”,也只能选择被新娘称之为伯伯的应德润。
所以,当作为男傧相之一的小侯飞奔而来告诉了这一情形时,应德润的脸色,刹那间就变作灰白,人也差点瘫软在地。
不过,应德润毕竟是场面上的人物,当他的思维终于恢复的一刹那,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吩咐手下人,立马给警方、司法部门、医疗部门以及最相关的领导层,同时而一一拨通了电话。
现场的第一个目睹者,就是男傧相小侯,侯保东。
小侯大小也算得政界人物,最早是市工办的主任助理,几年前是应德润的秘书。应德润退居二线后,他又回到市府办秘书二处当副处长。秘而未宣的打算是正面临着“跳槽”或“下海”的选择。而今,正届新世纪之初,“跳槽”或“下海”的机遇就像刚端上桌的两碗大菜,成了许多公职人员的公开秘密。所以,新世纪之初的光辉未来也等着这个前途无量的小侯,调好最合适的胃口来挑选。今天,小侯出席这场婚礼并充当男傧相,不仅是因为他有这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而是由于与新郎的那点不深也不浅的私交,更由于主婚人是他的前任应德润。而新郎,无例外是能够帮助他“下海”的很牢靠的跳板。跳不跳过去,全在新郎一句话。而愿不愿马上过去,也全在于小侯自己一句话。
小侯虽然现在还被不少人叫作小侯,可以肯定的是,“小侯”称呼结束的日子为时不远,有一点是断断不可忽视的,以机敏和能干著称的他,在机关里一向冠有“猴王”的外号。
可是,自打发现新郎坠楼这一刻起,他就比一只狗熊还笨——他整个地傻了。
说实在,事情发生前,小侯对他的使命并没有太认真——当主婚人应德润告诉他,务必要他快点去找不知为什么霎眼间就“丢”了的新郎时,他还嘻嘻哈哈的笑出了声。他笃笃定定认为本来行事不急不躁颇有儒雅之风的应德润,今天真的大概是受新人贺客影响,也有点喜冲冲得过头了,老头儿这么急做什么,好端端的新郞怎么会“丢”?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新郎会不见了?笑话!
正因为这样的认定,小侯百分之一百地断定:新郎肯定是与一个突然到来的贵宾有急事或要事密谈,躲到了一间谁也不知的密室私处——云梦山庄这样的密室私处,作为小侯这样的人不清楚,而作为云梦山庄就像自家公寓一样熟悉随便的于津生,当然是唾手可得地来去自如。那么,只消打听一下这儿的管事,肯定立马就能找到他。
小侯这样认定的缘由之一,是因为他亲见于津生刚刚还在三楼宴会厅——鸿福厅晃悠过,在小侯最后离开这间厅的时候,他分明看见有个大概是侍者或什么人,将正在谈笑自若应酬来宾的于津生叫过一旁,递给了于津生一件薄薄扁扁的好像是信封之类的什么东西。小侯后来懊恼的是当时没有太注意这个“什么人”是谁——这一天,与他小侯一样,西装革履浑身上下名牌铮亮的贵宾太多太多,以至于来宾们若是个生客,如果不注意只有那个胸袋插花者才是新郎倌,光凭衣着,真的都分辨不出到底谁是主人谁是新人,谁是主宾,谁是陪客。
顺便说一句,凡在鸿福厅穿梭服务的侍者,也一概是西装革履一副绅士装扮。再顺便交代一句:云梦山庄从领班到侍应生,个个挺拔俊秀,在穿着上也都一律黑西装白衬衣,黑发干爽,皮鞋铮亮,只有胸口的领结或胸袋上方那款绣着徽记的弧形字,才显示着他们的侍应生身份。
小侯当然不会搞错。那件薄薄扁扁的东西只能是封信件之类的函件而不会是什么红包。H市虽然也是重礼义之城,但有着“钻石王老五”之谓的于津生,平日只有他给别人派发红包的份。他自己不管结多少次婚,根本无需也不会在这时亲自接受贵宾们赠予的婚宴或红包。
正因这样的认定,小侯开始不得不领命而去时,权当是对主婚人发的所有命令的一种尊重。当他接连打听了几位侍者以后,得到的信息都是:从中午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单独跟新郎于津生走动,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这里左近的大小私室。
小侯这才决定另寻它途。
打手机当然没有用,从开始寻找的第一时间开始,于津生的手机就关机了。
找于津生的助理小金更没有用。从得知于津生接受应主席建议确定请他来当傧相后,他忽然发现一直随影随形跟着于津生的小金,好像不见了。当他惊讶地问起时,于津生不经意地告诉小侯:小金因为乡下的未婚妻与他闹憋扭,不想干了,回老家了——不过,这个情况他请小侯用不着对外声张——现在的年轻人嘛,心思乱,随他去!当然,对外的说法是:小金请长假的原因,是回老家照顾他生癌症的亲属去了。
如此贴心的随从小金,竟敢也竟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走开?于津生没有细说,小侯当然也不便问。

于津生当然还有关系更非同一般的女助理女秘书,第一位就是烈烈,烈烈的地位当然在小金之上。说到烈烈,在某种程度上,小侯还是始作俑者——烈烈最初进入于津生的公司,小侯作为工办能说上话的人物,是起了关键作用的介绍人。从这点来说,烈烈理当喝水不忘掘井人。可现在,事过境迁,特别是近年来,人家烈烈却不怎么理这个茬了,小侯也不怎么以此为意。对烈烈,他觉得她虽然姿色撩人惊人能干,却不是他这样的人所能垂青的,他也不指望这个小女子对他报什么恩。
只要于津生能拿他当朋友就好。
于津生是老板而非公务员,当然可以有不止一个的男助理和女秘书,至于这个很贴心的助理女秘书烈烈和于津生,一直以来当然也有许多隐隐约约的传闻,只要有心人稍加留意,在各种场合从他们二人的眉梢眼角便可看出一些端倪。但是,当于津生终于决定结婚的新娘是裴蓓而并非烈烈时,这些传闻自然也就应当烟消云散。
巧合的是,于津生大喜之日,作为曾经如此重要的助理烈烈,今天竟然也不见身影——当然,公开的说法是:烈烈为公司代理一项急迫的业务到香港去了。
对这一说法,小侯自然更清楚——清楚真正的原因是新娘裴蓓一直很不喜欢烈烈,个中原因不难明白。说实在,外人对于津生私人事务中的这种种人事关系以及变故,是用不着感兴趣也没有必要感兴趣的,虽然小侯早就认识烈烈,甚至认识烈烈比与于津生和裴蓓还早,虽然小侯早就察觉这其中肯定有故事且不会是顺风顺水的故事。但小侯作为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只是在市工办工作时才与于津生这样的企业家老板打起了交道,而且至今能维持着不错的交情就不错了,对于这些纯属对方的个人,他干吗要咸吃萝卜淡操心?
小侯出了宴会厅来到后花园,正当他犹豫盘算着,该往那儿寻找这个忽然就如拨地鼠一样消失不见的新郎时,他一眼瞥见了《H城快报》的主任记者宁可,正从另一个大厅的偏门走出来,旁若无人地往后花园的一条小径匆匆走去。
小侯心里一动。他突然有数了。
宁可是H城最有名的既出色又出众的公众人物之一。在这样的场合碰见宁可,当然不是意外事,但每每遇见H市的这位有“第一美女第一名记”之称的宁可,总令小侯有一种莫名的期盼已久的兴奋。
H市眼下有件令“老板”头头整日挂在嘴边忙得马不停蹄的大事,有个与此密切相关的重量级人物也将要来H市,这一切都使许多单位热衷非常并趋之若骛。这件大事,自然需要大企业参与运作,于津生这样的大公司当然必不可少,这个重量级人物,是市府和大企业必然的座上客,这件大事与这位将要到来的人物,扭成了令H市一些头面人物忙碌不已的兴奋链,而宁可,则肯定会成为这条链中的一个环节。
小侯的推断绝不会错。宁可不但是H城的第一美女第一名记,而且曾是于津生更是H市许多要人的座上客。有人说,现在不少企业和媒体,简直是吵闹不已又离散不了的情人冤家,有的是见了就推就躲,有的则是热络万分。于津生而于宁可,自然属于后一种。H城的人都知道,三年前,就是这个从京城权威媒体部门调来《H城快报》、由获得过这个那个奖的宁可撰写的《会当立马江海头》的长篇报导,而使名声鹊起的于津生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的。
作为前政协副主席的秘书小侯,他深知当今社会,他可以无视许多一般官员领导,但像宁可这样的人物绝不能小瞧。宁可不是官员不是领导,却比某些官员领导更有能耐更有地位,更有说话的份量。当然,这份量是以她的能量来体现的,这能量不仅包含了政治,更渗合了经济。宁可任何时候都不是官,但她那支笔(现在当然是电脑)和她的那头如瀑的黑发一样,都应合了某个首相的话:有些女人的发丝,就能牵动地球。
宁可究竟能不能牵动地球,小侯不敢打包票,但绝对能牵动H市的一只角和半边天。
小侯今天开始差点没认出宁可,是因为一直都是留着如瀑长发的宁可,今天出奇地剪成了短发。当然,对于气度不凡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宁可来说,哪怕剪成个光头,也像那个名模坎贝尔有着特殊的风韵。
在认出了这个剪成一头短发的宁可仍是这样俏皮,而且这头肯定出自名师名剪的短发,竟使得她越发地神采飞扬分外妩媚时,小侯此时对宁可美貌的叹服,就不止是以前那样,总拿这个那个明星来比喻——那真是太滥俗太没有水平了。
宁可身穿有质地且有飘逸感的烟绿色连衣裙,像一株莲荷在小径间游动,与裙衫同类色的小挎包挟在左胁下,扬着那头如阳光男孩般的俏皮短发,两条细长的秀腿步速极快。
小侯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奔跑一般才在花园边角的铁栅门前追上了她。
“宁可,宁可,请留步!”小侯气喘吁吁,很为自己以这样的情状出现在宁可面前发窘。“前些日子我打电话问起你,报社说你去省城学习去了,刚回来?”
“是的。侯秘书,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宁可回过头来,一双湖水样的眼睛眯细起来,又是那种微带迷惘却深不可测的神色。她没有明白侯保东有什么要事专意找她。
“我是……现在不忙说。你是要回去?怎么现在就急着要走?婚礼马上就要开始……”
“我?我不是来参加婚礼的,今天我是到这里办事找人,凑巧碰上罢了,我现在要回去发稿!总编来电话催了!”宁可边走边说,急切得连微笑也是匆忙和敷衍的。“哎,侯秘书,等会就麻烦你向于总代为致歉吧!刚才我不想从前门走,就怕于总他们的人见了会拦我……”宁可说着就又迈开大步走了。
宁可说的在情在理。照她说的情况,更无法向她打探于津生这会儿究竟去了哪儿。小侯要是告诉她,他这个伴郎正急着在找新郎倌,她一定会说他在搞笑了。
眼睁睁看着宁可如清风一般巻出了铁栅门外,侯保东终于悟过神来。
他不想走回头路,决定干脆绕过刚才来的小径,抄近道走回离鸿福厅一箭之遥的沁香阁——新郎今天选择的洞房就是这儿——也许,幸福的新郎想去再度检查一下那儿的布置?
幸福是会冲昏头脑的。于津生肯定忘了,作为第一傧相小侯,今天各处要紧地方,小侯早已替他先行视察了一遍。——他来云梦山庄的第一件事,就是代新郎检查被包用的所有房间以及这个最要紧的洞房。
不不,你不能责怪新郎想不想得起来,过度的幸福是会使人发晕的,尽管这个新郎一向心细如发。
决定走向沁香阁时,小侯又一次改变了路径——哈哈,如果正在那儿逮着这个叫人上天入地没找着的心急而又糊涂的新郎倌,小侯决定待会要好好给他开一个玩笑——或者,就把这个精彩节目留到“送洞房”的时候再开———开出个真正的“国际玩笑”的水平。
嘿,那些市民百姓送洞房的闹剧玩笑,都是些不上档次的市民俚俗,什么咬苹果啦、新郎抱新娘过桥啦……算个什么?小侯这会儿想出的玩笑……小侯到底是小侯,刹那间,他甚至将玩笑的细节都想好了。
正是由于这一念,熟悉地形的小侯,决定不从沁香阁的正门进入而是从与它相连的侧房———那道长满了紫藤花的长廊中直接绕进去。
紫藤花长廊的尽头,是连接主卧室的玻璃棚盖的花房,花房里有着被照护得极为灿烂的五色花卉。这一切都是为所居的房主新人精心准备的——主人只要一开窗,芳香扑鼻。丁香花玫瑰花枝都可以妖妖娆娆地探进头来。
当小侯像只真正的猴子,轻手轻脚而悄无声息地走进玻璃花房时,却意外听见“嗒、嗒”几声,主卧室的那些刚才还是幽光微微的灯,被人拉灭又拉亮了,几乎同时地,一声被压抑然而清楚的喝问,清晰地传了出来:
“啪”的一声,是好像什么开关被人拉掉的声音,几乎同时地,一声被压抑然而清楚的喝问清晰地传了出来:
“你、你还没有走?!你来这儿做什么?烈烈,你,你何苦这样?!烈烈,别人与我作对,要害我!你可不能这样……”——毫无疑问,这惊慌的发问者就是于津生。
随即,一声尖锐而被压抑的呜咽同时响起:“我为什么不能来?是我害你还是你害我?于津生,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奴婢,你要我走我就得走,你想让我什么时候消失我就得什么时候消失!走有什么?我是要走的,我早都想过要走了,我本来连死都想过了,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本来,我是想过和你和她裴蓓一块死!告诉你吧,你刚才要是不来,起码我自己真会闯到你的结婚礼堂死给所有的人看!你来了,好,于津生,说明你还有一点点仁义,你放心,只要你听从我的建议,照我说的去做,我会马上离开你,我等会就去机场。你送什么贵重东西给我我都不稀罕,你想想,难道我是图你的东西?你别假惺惺,好,于津生,我们就照那天你说的那样,我现在就要你真答应而不是假答应,我就要你……”
“不不,烈烈,今天我实在……你松手!现在我实在……你不知道,刚才我接到……”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还管他干什么?各人是各人的事,今天,你来了就好,现在,我就要你一起到……”
“你听我说,烈烈……
一阵惊雷在小侯的头顶炸开……就在他惊若木鸡尴尬得无法挪步时,他接着听到的是物体不清的撞击和好像两个男女纠缠时的喘息。
小侯整个儿地傻了——以往只在电视剧中见过的景象,突然以荒诞不过的现实,一下子闪现在他面前,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迈步怎么逃开了……当他终于清醒过来时,他以比上树的猴子还要敏捷的步子,跳出了玻璃花房。
当他终于又气喘吁吁地走在花房外的小径上时,手机响了。
是应副主席打来的。
“你怎么搞的小侯?差你去寻人真是船系桨桩!连你也没个消息,搞什么名堂你?你真是的……”
小侯吁出一口长气,用手遮着手机,假模假样地打出一串哈哈:“我说主婚人,您老别着急,新郎倌他还能上哪儿去?放心吧!要不了……对,要不了……要不了20分钟,他就来了。”
“还要20分钟?新娘这边也差人来问了,她的妆也化好了,这津生也是,怎么还要20分钟?哎,他是亲口同你说的吗?他刚才是同你在一起么?”
同我在一起?!噜苏背时的老头子!小侯真想顺口就顺出来,但是别忘了,在实施对他们这茬年轻干部的任命和种种这样那样审批核准的方案中,应德润还是不可忽视的人物。于是,小侯马上又回出一声哈哈:“要是同我在一起,我还不把他立马拽到你跟前?别问了,放心吧,不说说好五点正开始么?我相信,不不,我保证他20分钟左右准会过来!”
没等那边再问,小侯就将手机摁了,可就在同时,却又再度响起——小侯一看号码,是于津生!
于津生的声音廹促而沙哑。
“是侯秘书么?是我,请你过一会……到花园西边的后门去,我有事同你说……对,对,就是凌霄阁左边的那个后门。另外,我还托你一件事,明后天或往后,如果你收到什么我寄给你的什么东西,你收到后马上交给……不不,或者请你转寄给……算了,见面再说,见面再说……”
小侯再次懵了,但他总算想起来问了一句:“过一会?多大一会?”
“这?!半小时吧,或者……大概的时间。算了,就这样!”
“哎,新郎倌,你可要快一点,应主席他都催了几遍了……”小侯冲口而出地说:“于总,我知道你在哪里,我就在沁香阁外面等你,你真的要快一点……”
“你说什么?刚才你就在……哎!”随着这声颤颤的叹息似的发问,手机关了。
从此再没响过。
此后,当小侯终于恢复了神志并清醒过来时,他最后悔的是对于津生说了“我知道你在哪里,我就在沁香阁外面等你”这句话。
在他的潜意识里,这句话可能与于津生的最后行为不无关联。
每每想及,小侯都惊出一头冷汗。
当然,关于这一句话,这关键甚至是致命的一句,是埋藏在小侯心中的秘密,永远的秘密,至死他都不会向任何人说起。当然,这个前提是:只要于津生忽略不记。
当时的小侯掐了手机,看着表,东转转,西转转,度日如年地捱过了半小时,才朝凌霄阁飞奔而去。飞奔的一路上,机敏的“猴王”以他全部的聪明才智,猜想着于津生马上要告诉他的事——肯定是个机密,天大的机密。
但是,他想遍了所有的“可能”,就是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
这结果就是:凌霄阁的一面窗子像辉煌的五彩旗在夕阳微风中招摇,而窗下的泥地草坪上,准新郎于津生脸部朝上而略略左偏,躺成一个实在辜负了那身漂亮笔挺的“阿玛尼”的“大”字。
只能用魂飞魄散形容当时的小侯。
不过,他总算还能撑着踉踉跄跄地跑回去,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一边用手机将此情景报告给应会长。
但是,当一干人马飞快地聚集而来时,机敏的“猴王”比地上的于津生更加面无人色。
小侯再猴王,大家当然不会顾及他,大家全部注意力和百分之百的问号,都在那个在泥地上躺成“大”字、被救护车呼啸载去的于津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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