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一代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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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完来家,可把个小雪美死了,整天里围着小完绕着小完啊!妹妹长妹妹短叫唤了千百回,一回回的亲情,一回回的爱心,一回回是两小无猜的绝顶纯真。
金爷也看在眼里,却只是叹道:“可惜我听说如今的世道再不一样了,表兄妹再不能成亲!”
老爷好笑道:“无妨,亲家爷就说小书不是你和亲家娘亲生的女儿就是了。”
金爷吃惊道:“我说不是亲生的,果然就不是亲生的了?这两个小东西果然就能成亲了?”
老人道:“可不是么!”
金爷白眼道:“借了熊心虎胆,我也不敢,那臭丫头听说了这等好话,还不和我老人家拚命!”
老爷道:“也只是哄政府玩,再不敢哄你的小书!”
老人也笑道:“亲家放心,小书原来就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师,很斯文很讲究,很风范很风度啊!”
金爷冷笑道:“没有嫁人的小书,你们见识过没有?可怜,从小儿时,她果然很讲究,她娘有一回不小心埋怨她是个丫头不是个小子,她当时就讲究了,果然很风范很风度了,再没有动手,也只是动口罢了,当时就要我夫妻将她变化成个小子玩,而且还要将她的弟弟变成个丫头玩,因为她以为她的弟弟变成了她的妹妹实在好玩!变成了她的姐姐就更好玩了!可怜,直到我夫妻赌天咒地发愿发誓说丫头自古就比小子好,说弟弟天生就比姐姐好,她方才没有去她娘肚子里玩,没有请她娘重新生她一回,也方才善罢甘休,方才也饶了我夫妻一饶。”
老人还是笑道:“所以女大十八变,如今二十八也多了些,所以更是斯文孝顺了!”
金爷冷笑一声,却也不言语,只从身上拿出一封信来,却是金小书新近亲笔写回家的家书,也只是请金爷金婆来小城玩罢了,可是老爷看了书信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在书信里,小书的字不仅仅写得十分好看,好看得几乎无人可比,好看得好像就是大书家手笔了,而且在字里行间,小书十分埋怨金爷金婆七八年来再没有在小城露面,嫁出去的女儿果然是泼出去的水!若不是小书自己一年三五回回娘家,只怕果然就相互隔绝了无会期了,天人永隔阴阳断绝的故事也有了,所以扬言老夫妻再不来小城玩一回,她就要和大力离婚!再重新回复到从前的未嫁女儿身,也只好整年整月整日守在乡家家人身边玩!就是亲身父母虽然未能将她变成个儿子,她却能将自己再变回从前的金小摇和金小书!
从前的金小书好呵!也没有公公婆婆,所以公公婆婆不要也罢,从前的金小摇美呵!也没有丈夫,所以丈夫不要也罢,从前的金小书金小摇福气呵!再没有儿子,所以不要儿子也罢了。
只是这些也罢了,倒好像也不是难于上青天,可是从前的小书有祖母也有外婆啊!所以她要祖母死而复生来陪她玩,要外婆再世为人来看她玩!只是这些也罢了,从前小摇家的周围,只有很少的人家,连工厂的影子也没有!从前小摇河里有许多鱼,小摇山上有许多树,可是现在实在面目全非了,还怎能还金小书金小摇一个完整干净全部真实的从前呢!
小书的书信,活像舅母的刀!
老爷颤颤抖抖地看完了书信的全部,还在抖抖颤颤,只道:“亲家爷娘果然好福气,可怜我们再没有养出这样杰出的女儿!”
老人没有好奇,因为老人不仅仅是欢喜小书,竟然也和老爷同道,竟然是敬重小书!也不是因为小书通今古知天下,几乎无所不闻无所不知,更不是因为小书从来也要把酒当生平!
那金爷长叹一声,道:“小书当年考上大学,可是我们作梦也想不到的美事,可是整个山村作梦也不敢想的神话啊!虽然我家乡几乎人人能诵古书,久有书乡文化村的传统,也曾出过状元郎举人爷文英雄武将军,却是很古老的传说了。可怜金哥好像早有见识,除了他,谁也不敢相信,连小书的老师们也不敢相信,连整个学校也不敢相信,连小书自己好像也不敢相信!那间学校从来没有考出一个大学生,可怜小书不仅仅考上了,而且还考得全县最高,考得全城最高!难得当初金哥不顾我们反对,自己又退学还乡,苦力挣钱供小书读书!可恨小书考上大学了,不说是个状元,好歹也是个举人爷了罢!可是她竟然只作了个教书先生,还是个小学先生!政府也太没有眼色了,附马爷作不成,知府也不给一个,知县也不给一个!”
大力听见如此好话,就好比见了百年不遇的知音,急忙要共鸣,连忙道:“爷这话好啊!您老人家可得好好劝劝您的宝贝丫头,当初她就不是考上的师范大学,可是她毕业了就是想不开,一定要回小城来,一定要教书!人家小城也多嫌着她不走正道不务正业,所以竟然安排了个弼马温似的孩儿王!她那间学校如今还在苦恋着她呢!还在请她回去大展鸿图啊!可怜她就是不肯作附马爷,可恨她就不肯作齐天大圣!”
金爷也只能叹一声,道:“我再劝不得,不劝也罢。可怜,看这里老少三代好几口人就住这几间鸟笼似的小屋子,如今小完又来了,可是挤哪儿呢?状元公举人爷巾帼英雄,怎么连房子也没有!”
小雪急忙道:“爷您别愁,我的小床大着呢!”
大力骂声道:“放屁,你们小男女学生们同桌同学,还正在遭人非议呢!要不是小书老师抗旨不遵,连小虎小路也要分开读书了!”
小雪不甘心,道:“可她是我的妹妹呀!”
老人也叹一口气,道:“亲家老爷,听说小完还有个哥哥,也来小城念书不来?”
金爷呆了一呆,道:“我的儿子笨,学不了书,臭丫头能耐,不学也会,想学不好书也难,再没想儿子生了孙子,也只是不中用的小子!从小就病这病那,现如今还是断不了中药水,连学校的大门也没有进过,好像就读不得书了。儿子只说是要专心侍候孙子,所以就嫌小完累赘!”
老爷道:“这就奇了,当初他好像就是因为自己不读书才供小书读书,如今他却反过来重男轻女了!”
老人叹道:“实在,这也只是他的好处罢了。”
老爷又道:“明明是小书的弟弟,亲家爷娘却叫唤成金哥!”
金爷白眼道:“你以为是我们叫唤他金哥!小书小时候只恨自己没有哥哥,方才叫唤哥哥玩,所以我们的小儿子好像就变成了老儿子。”
这几个人说着话,那里小雪只把个小完美美地装扮一新,看得小雪自己也傻眼了,正好小虎小路又来瞧小完,所以几个小人儿说话也欢喜,小雪无意说了小路家正在穷了,小虎顿时生气。
小完揍了小雪一拳,小雪慌忙赔不是,小虎也不理会,忽然听说了大力在家,慌忙拉了小路出来。
小路劝着小虎道:“我们家真正是有些不富裕!”
小虎道:“糊涂,你还怕我嫌家穷了不成!想我从前穷得连兄弟姐妹也没有,穷得连父母也没有,穷得连家也没有,你就忘了?”
小路道:“我晓得,小书老师原来是要作大官的贵人,却偏偏要教书!我晓得,舅母原来也是要作官的人,却偏偏要亲自治病!我晓得,金妤妈妈也是个会作官的妈妈,可是她偏偏要懒得动!”
小虎果然笑了一笑。
小书很埋怨金爷,因为金爷竟然好像忘了金婆,只把金婆一个人留在家里想念小书了!可叹这小书回娘家也曾见了娘家所有的人,可是她从来就不以为然,一定要家人来小城看她才算是见面了,连金爷也非常吃惊。
只道金爷去后未久,金哥来瞧小书,可把小雪喜煞了,可把小完乐坏了。
也才月余未见女儿,金哥就好像是隔世而来。
金哥轻轻抱着小完呀!很是悲伤,小书叹道:“你来,必定是有话说,没有故事,你再也不肯来看我一看。”
金哥十分惭愧,只道:“君子的病,总也不见好时,你的弟妹也苦。”
小书一怔,却是淡淡道:“所以弟妹再不想这样苦下去了?”
金哥悲凉道:“她也只是回娘家看看罢了。”
小书顿了一顿,又道:“传说家乡风气仍未开,依然古朴,依旧传统,听说百年里也难有一对夫妻生离活散了。”

金哥道:“妹妹不晓得,她的父母很疼很爱她,我又果然没有发达,他们只听说现在离婚原来也很平常,果然不离婚,好像就不平常了,所以就略略动了动心,你的弟妹再不肯,他们就只好接她回去好言劝说!”
小书冷冷道:“青年人尚且传统,老一代人反而如此开放,倒是稀罕!”
金哥道:“这几天里,君子很想你的弟妹,想得实在太厉害了些,日夜啼哭,我也再哄不过来。”
小书顿时怒道:“没出息的东西!小完也只是个女儿家,比他又小,来我这里也有好些时了,一回也没有哭。”
正在认真听取大人们说话的小雪忽道:“妹妹哭了的,只是天黑了才哭,只是睡着了才哭。”
小书恨道:“人前不流泪,也比君子强了百倍!还什么君子,你可真会取名字,怎么不用皇帝这名字!”
金哥哭笑不得,道:“姐姐大人,不取君子还取小人不成!”
小雪也笑道:“几岁大小,果然是个小人!”
小书一怔,不觉悲从中来,道:“小动果然要离婚,你是不是也不同意?爹和娘又到底气成什么样儿了!又到底愁成什么样儿了!”
金哥且忍着悲凉,道:“爹还好,只是老想着小完,说小完啊!好比就是小书,娘也好,只是老在愁着君子的病,就小书学了那么多的书,竟然没有学会治病!”
小书灵光一线,忽然想到了舅母,然而,舅母自己也生病了,虽不是什么大病,动动也艰难了,当时乡家又以为君子的病再不能好,终身残疾罢了,所以小书只好叹道:“我就晓得,爹和娘再离不了小完,可是上回我求爹多住几天,他竟然死活也不同意!说他一天不回家,娘好像就没有了!”
小完听见了,顿时哭道:“姑姑,小完想回家!”
小书又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你老子是来接你回家么?你老子也只是好像很想你了,想你从来也没有出家这样长久,整整三十八天了,所以他特意来瞧瞧他的姑娘,果然瞧好了,他还一个人回去,因为他一天不回家,他也以为他的君子好像就没有了!”
小完道:“可是小完也想家啊!每一天,小完都要想很多回,要想和爷去河里捉鱼吃,要想听婆婆念经玩,要想和妈妈去洗衣裳,要想和君子看乌鸦。”
金哥哄道:“小完不要哭,小完的爷爷婆婆好着呢!爷爷还是爱捉鱼,婆婆还是要念经,你的妈妈也好,好得回娘家了也在想小完,你的哥哥更好了,好得爬也学会爬了,说是爬也要爬来小城看他的妹妹!小完只要跟着你的姑姑,将来也要考上大学,只是小完要作官老爷,作个女皇帝就更好了,再不许你作小学先生,害你爷爷至今也叹气,害你婆婆如今也丧气,害你爹现在还晦气,害你妈妈回了娘家,害小完也出了家,害君子啊!整天在地上爬!”
小书怒道:“你不要气我,果然气着我了,我还就要小完教书。”
金哥再不说这个了,仍然抱着实在弱小不胜的小完,再望着小书的时候,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只道:“姐姐,小完就送给你了!”
小书顿了一顿,道:“你又不长进了,在自家姑娘眼前也肯丢人。”
金哥终于放了小完,只得说是要走了,小完实在不舍得,小雪也不舍得,双双只要留住金哥,小雪还一直都在不知何故地流泪不已。金哥道:“你要我作你妈妈的学生不成,我果然想,你的妈妈又果然肯收,你和老舅同学是个什么意思?”
小书也终于流下泪来。
金哥回家来,金嫂仍未归。
金爷抱着君子正在恭候,金哥从金爷手里接了君子,又扶着金爷回家。
金婆正在理家,眼见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家,眼见是除了家人几乎就一无所有的家,金哥竟然没有忧伤!只是很欢喜地传说了小书小完小雪的故事。小书也罢了,虽然还是没有富裕,却是小城一代名师,为仁不富矣!可是她不仅仅没有变老,反而更年轻了,不仅仅没有变丑,反而更好看了!小雪也罢了,年仅十一二岁就成了家里大管家,洗衣作饭样样精通,孝悌忠信件件领会。说小完拜了小齐老师为师,也才一两个月,认得的字竟然比他的老子还多,说小完将来不仅仅要作官,还要作女皇帝!说小完呀,正在想家!
金婆好像听完了,忽道:“儿子,你的娘子来过了。”
金哥了无生气,道:“娘,是么?”
金婆叹道:“你的娘子原来也是个很好的好孩子,从前怎样好,周围的人全不糊涂,她也说和你分开再不是她的心意,只是你的丈人丈母啊苦苦相逼,棒打鸳鸯鸯鸳残,刀斩姻缘姻缘断!她说她自己从来就是个很不长进的人,她还说了古书上的几句好听的话,说未嫁之女,夫无定而父有定,已嫁之女,有再嫁而无再生,夫合于人,父合于天,夫安得比于父哉!所以父母比丈夫亲,所以她宁从父母不从夫!果然是个好孩子啊!可是她还想要带着君子回去,说这也是她不长进的意思:宁要儿女不要父母!她说父母生她一生养她一时,终于不能侍候她一生一世,儿子女儿却能奉养她到死,所以儿女好像比父母亲!正是我和你爹苦劝方才留下了君子,我和你爹两个人也想了很久,现在还在想,君子就跟着我们罢,还和从前一样,你想要怎样就怎样。”
金哥闻言一怔,道:“娘,我好像也不长进,我没有读许多书,再说不好书上的话,只听说妻子能再有,父母果然不能别求,所以我也能再娶妻,也能再生儿女,所以我宁要父母不要妻,宁要爷娘不要儿女。”
金爷也悲凉了一时,只道:“我和你的娘想了很多,君子果然还跟着我们,你自己只出去挣钱,没有钱君子连饭也吃不上,哪里还能吃药!如今世道又大变了些,在乡下凭你什么正经勾当,你就是比牛还勤快,好像也挣不了许多钱。”
金婆道:“虽然正道不挣钱,可是你又怎能不走正道,因为你好像不仅仅是我们的儿子,因为你还是小摇的哥哥,你说是么?”
金哥道:“金哥晓得了!”
金婆又道:“你读书虽然不长进,脑子却还活动,果然想要挣些钱,想也容易,你不见乡下那些傻小子笨东西进了城,有谁不是皮包骨头出去,肥头大耳回来!有谁不是呆傻痴笨出去,聪明能干回来!有谁不是两袖清风出去,担金背银回来!虽然总是建设了他乡,虽然总是富裕了他乡,总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虽然他乡越来越富,虽然自己的家乡仍然一贫如洗一穷二白,总也是增长了见识,总也是有了再建设家乡的希望,虽然这样的希望实在太小,实在不值一提,杀鸡取卵也好,剖腹藏珠也罢,望山跑死马啊!然而,人活着总得想啊!你说是么?”
金哥忽道:“娘,这是我娘子的主意不是?”
金婆默然,金爷方才笑道:“你果然不呆又不傻,小完娘果然是个妙人,果然又是个好人,好像还是个世外高人,当然不是个小人!可是她要争夺君子的时候,好像就不妙了,她就好像是个坏人了,想我和你娘老来孤独又寂寞,小完是个开心果啊!又出去自在读书了,果然君子再走了的时候,我两个老东西哪里还能活得自在呢!所以我们就齐心合力,也就和她争了一争。”
金哥骇道:“她动手没有?”
金爷道:“小完娘到底也只是个很孝顺的好孩儿家,所以也只是有时候装一回坏人罢了,虽然力气好像在你之上,但见你娘实在懦弱,终于不肯下手,也就是胡乱拉扯我老人家几下,她到底又是个很温柔很慈祥的小母亲,只把君子吓哭了半天后,她就善罢甘休了。小动实际也只是为着我和你娘想啊!因为君子实在是个很沉重的包袱,她就以为我们上了年纪实在苦累,后来亲家父母全来了,因为这两个古怪人物坚决不肯要君子,所以可怜的小完娘就彻底失败了。”
金婆也默然了,方才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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