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领着小孙女儿小完，才一进小城就凄惨地迷路了，可是金爷再不肯承认，只道：“我老人家也有七八年没有来小城玩了，我自己就从不怎么老的人变成了有些老的人，所以小城也只好变成了大城，所以我在这里也就变成了个生人。”
小小的小完正在着急和惊慌，也只道：“爷，我们是不是又走回车站来了？”
金爷顿时红涨了老脸，却是讪讪道：“小城哪里只是小城，所以小城哪里才一个车站！”
小完还是没有体恤老人家，还是只顾了自己的不安，又道：“可是哪里有一模一样的车站？”
金爷一呆，道：“既然是车站，怎能不一样！”
小完道：“可是车站的人也一模一样呀！”
金爷一怔，却是恨道：“这世上的双胞胎也太多了些，没有计划生育，怎么会有这样多双胞胎！现在的人啊！因为计划生育了，又不肯相信只生一个好，更不肯相信女儿也是传后人，所以他们就生双胞胎玩！可是他们啊！实在厉害，连双胞胎也能想生就生！”
小完不相信，只道：“爷，您老人家早不是说小书姑姑会来车站接我们的么？”
金爷蛮横道：“想我走了一辈子的路，还会认不得路不成！哪里要小书丫头接来！”
小完只好摇摇晃晃了，活像吃醉了酒的小人儿，道：“爷，可是小完走不动了呀！”
金爷叹一口气，道：“小闺女不要慌，爷背着小完走路。”
小完却是不肯，又道：“可是爷自己也累了呀！”
金爷道：“爷是个大人，大人怎么会累！”
小完道：“小完这样年轻就累了，爷这样老了，哪里会不累！”
金爷再说背小完的话，小完还是不肯，金爷且把老眼瞧着从来就倔强不屈的小完，十分感慨之余，终于放下老脸皮来，很不好意思地向小孙女儿承认自己果然是迷路了。小完含笑道：“爷千万不要害臊，小完早也看出来了，只是小完再不好意思说。”
金爷果然千万分地害臊了，小完实在心疼金爷，又笑道：“小书姑姑的学校有名字没有呢？”
金爷愣了一愣，方才沮丧道：“这个我也忘了。”
小完听说，不得不非常害怕了，又道：“爷啊！姑姑的名字换了没有？”
金爷又愣了一愣，道：“你的婆婆取的名字是小摇，可是我定的名字是小书，所以我和你的婆婆单为这名字就争议了许多年，如今也不分胜负，如今还在斗战求胜，当时小书好像又一直是个很孝顺的好姑娘，所以她又用小书又用小摇，所以她就又是小书又是小摇！这回写信用小摇，下回回信用小书，结婚的时候用小书，生儿子的时候用小摇，只是再不晓得她用哪一个名字作了官名，所以我老人家实在也不晓得她现在用的名字，也不晓得她现在是小书还是小摇！”
小完含着笑听了这许多白话，只请金爷自己主意，金爷只得又叹道：“你的姑姑在家乡的时候，倒也是个名震一方十里八乡的大人物，可是在这小城里，就实在不好说也说不好了，从来小城藏龙卧虎啊！她又不是市长大人，又不是市长夫人，只怕名字再不中用，好闺女，你且试试罢！”
小完一怔，道：“爷也不好意思问路么？”
金爷好笑道：“难得小完也很有孝心，我老人家怎能不及时享受这样的好孝心呢，你人小脸儿也小，丢人就小，怎比我老人家人老脸大丢人老大呢！”
小完说不得，只好拣着一个大小姐，且问路道：“小阿姨，您认得金小书老师不认得？”
那位大阿姨一激灵，待看清了小完后，又更是一哆嗦，却是喝声道：“小要饭的，快些滚开去玩！”
小完茫然了。
金爷看得好分明，当时冲了上来，冲上来就吼道：“好个混帐东西！你怎敢胡乱骂人！”
这位阿姨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当时如雷贯耳如遭电击，怒变成怕，惊变成恐，恐到好处，怕也到好处，恐和怕到了绝顶处，她就连忙逃开了。
金爷轻轻抱着还在发呆的小完，情不自禁挤出二滴老泪下来，道：“好闺女，不要害怕，爷自己问路去！”
小完没有哭，只道：“爷，我们就找着学校问去！”
实在机敏的小完果然就看见了一所小学堂，爷孙两个就上前问着那里传达的老婆婆，老婆婆看见是怪异十分的祖孙二人，身上装饰的衣裳再不是小城平常人的衣裳，可是老婆婆没有不幸的好奇，也只是很喜欢这样的奇装异服罢了，当时听见问金小摇，且也想了一想，只好说是不晓得。金爷慌忙又补上金小书三个字，老婆婆怔了一怔，好似是听见过小书小摇这样的名字，却又是再想不起来的意思了，可惜小书老师再不似小鱼大夫那般名扬小城，老婆婆实在不好意思，只道：“我一家人也才从大城来，这间学校再没有姓金的老师。”
老婆婆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小完想要进去问学校的老师，老婆婆只不同意，小完实在年轻，所以实在气盛，又再没有见识过小城这等大大的场面，于是就细声细气地和老婆婆争吵起来。
不幸的是，老婆婆人老心不老，大约存心要逗这个好新鲜好新鲜的小孩儿家玩，皆因老婆婆一直在想着孙女儿的原故，所以她越吵越有兴致，越逗越有精神，越玩越不能自拔，竟是欲罢不能了。
这时候，老婆婆的儿子忽然来了，当然撞见了如此好事，老婆婆看见了儿子，方才暂停，笑道：“小酒，你看这个小妹妹好玩不好玩？”
小酒一怔，也笑道：“你有这样小的妹妹，我有这样小的姨妈，果然好玩！”
老婆婆茫然了，小酒当时扶着小完，却好像没有看见正在不知所措的金爷，只道：“小朋友，你找谁呀？”
小完道：“找我的姑姑。”
小酒看着小完十分年轻的小脸儿，又笑道：“你的姑姑有名字没有？”
小完道：“金小摇。”
小酒听话呆了一呆，又摇了摇头，金爷忽然叫唤道：“金小书！”
小酒怔住了。
这时候，又过来了一个大小姐，老婆婆笑道：“小画老师，认得金小摇老师不认得？”
白画摇摇头，小完慌忙也学着金爷叫唤道：“金小摇就是金小书！”
白画方才大喜，大喜之余，抱着小完就亲热，看也不看又在不知所措的金爷！小完只好又发呆了，金爷也惑然，因为看这白画和方才那位大小姐几乎没有差别，可是又几乎判若云泥！
但见小完好像正在不受用，金爷一激灵，几乎拚了老命方才从白画手里抢出小完来，一面喘着气，道：“我和孙女找闺女，还请女先生指路！”
小画没有见外，也没有生气，反是笑道：“可是巧了，我也正要过去瞧她，咱们就一道去罢！小酒先生，看小书老师不看？”
小酒很不自在，老婆婆叹了口气，因为看见了儿子的失态，也就轰然想起了金小书这个一方神圣！当时请白画自去玩，兀是呆呆地看着金爷和小完去了。
金爷也兴奋起来，三人走了一会，白画忽又问着小完道：“小妹妹，中饭吃了没有？又巧了，我也没有吃，咱们还是先吃东西去！”
金爷也说不过，实在是自己也饿了，又想小完必定更是饿了，身上带着些干粮，此时也再不好意思拿出来，只得一同去吃饭。三个且吃好了，白画先要结帐，金爷后要给钱，小完道：“爷身上的钱还有没有呢？”
金爷方才害臊到了极致，实际是不晓得店家要收多少钱，白画只装作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且很轻松地付了帐。
白画引着祖孙二人到了小书家，可是小书却没有在家，而且家里好像连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家门竟然大开着！
金爷又惊又气，老脾气又大大发了，怒道：“咱们千辛万苦才找来，可是她竟然好意思不在家！这个死丫头实在孝顺，实在好玩！”
小完忽声道：“爷不要生气，姑姑是不是接我们去了？”
金爷如梦方醒，却又忽然不得了，还是怒道：“实在该死的小书，好你个不长进的小摇，看你个不出息的假小子，就你个杀千刀的臭丫头！也就是接我一个人么，哪里要许多人去接！一家人全走了，连大门也不关上，家里来贼了怎么办！我就是贼怎么办！可怜，这个死丫头竟然越长越傻了么？统共就有五个人来接我老人家，我怎么就不晓得自己是个好大的人物呢？五个人全部去了车站不成！就不晓得兵分五路分头寻找？你看你还是个第一女状元啊！”
白画听见了这些好话，当场就呆若木鸡。
小完也哭笑不得的时候，小虎和小路就来了，白画急忙问着二人是小书老师何在，小路道：“小书老师说今天有客人来家，要我和小虎姐姐过来吃饭，可是老舅要我们在家吃了饭来，说是好免得到时候不自在，也好给小书老师留些脸面，所以我们就来晚了些。”
金爷怒道：“我的女婿可是驸马爷啊！还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成！耗子还是要打洞不成！狗儿果然改不了吃屁不成！死小书，什么人不好找呢，单找了这样一个小气得连带祖宗也蒙羞的铁公鸡，可怜，连你的小学生也不自在，自作孽不可活啊！大力这个混帐东西果然改不好，咱休了他再找一个！”
白画心中恻然，且和小虎小路说了其中的原故。小虎默然，小路很仗义地道：“我就去车站，小虎姐姐陪着小书老师的客人玩着也好。”
说毕，小路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小虎看着小完的时候，小完也正在望着小虎。小完忽道：“小姐姐，你也是小书姑姑的学生么？”
白画笑道：“你再不晓得，小虎可是你家姑姑最得意的女学生！”
金爷没好气道：“我也看得出来，她不是男学生，可是我再看不出她会是小虎！”
小完笑道：“就是小虎，小完也不怕！我的爷爷送我来就是读书，所以我们就是同学了。”
金爷道：“小闺女，不要和虎玩，虎会吃人呢！”
小虎正在愤怒。
白画看见了小虎的愤怒，慌忙道：“金爷不要惹她，她的力气很大！”
金爷方才吃惊地瞪着小虎，小虎忽然平静了，再不肯说话。白画讪讪地支吾着，也不敢多说话。
那金爷等候得实在没有耐性了，又想拿无辜的白画出气的时候，就看见小路最先回来了，说是半路上就接着了。后面跟着累得已经是摇摇晃晃的小雪，跟着是累得已然直不起腰来的小书，累得一步一歇的大力，累得相依相伴携手共进退的老爷和老人。白画看着这一班人马也看呆了，可叹这家人果然全部出动了，果然全部在车站傻乎乎地傻等，而且还不是金爷小完到达的车站！所以小书果然就笨了一回。
那小路报完话，慌忙又跑回去扶着他的小书恩师，白画回过神来，也连忙去扶大力。因为大力果然一毛不拔，根本不肯浪费车马钱，所以这一家人几乎就共同参加了一回长征。
那小雪见上金爷就道：“这个老汉必定就是害我一家满门五大口人傻等了大半天的主儿了，咦！小虎，妹妹，你几时又有了个好妹妹？这个小妹妹好新鲜！小虎呀，这个小美人竟是谁家的呢？”
金爷见外孙子也只说了一句话就再不理会他这个老汉了，竟然就迷上了小虎小完了，果然是见色忘情的意思！忍不得又发作了，那小路扶着小书也才走近来，金爷就虎目圆睁，怒道：“臭丫头，死女子，假小子，大姑娘，老千金，你竟是去哪里接老子了！是到了西天，还是到了鬼门关，还是到火葬场接老子去了！混帐，你在鬼门关看见我的娘没有，看见你的爷爷没有，他们在阴间好玩不好玩？”
小书慌忙道：“爹呀！这里可不是乡下，这里又有我的学生，您老人家当着这样多人就这样会说话么？你的臭丫头我可是为人师表的一代先生啊！”
大力早听小路传说了故事，这时只怕金爷再害小书下不了台，连忙上前来相认，道：“岳父大人也太够意思了，也太晓得小婿我的为人了，才来就给咱家省下了一顿饭钱！”
金爷叹道：“省去你这个铁公鸡就更好了。”
大力道：“果然省去小婿了，您和您的爱人就是孤家，您的孙子就是孤儿，您的女儿啊，就是寡人！”
老爷老人赶走好像更会说话的大力，双双上前来见识亲家爷，且听老人道：“亲家爷，小书成亲多少年了，就只见您一回，当面见了认不准也罢了，没想您还不好意思再见，不仅仅在别的车站下车了，还老顽童似地和咱们五个人捉迷藏玩，更没想到您还赢了，小城没有山，小城也没有河，一马平川的小城，竟然也找不出您个亲家爷了！”
金爷冷冷道：“小城没有山，却有许多房子，小城没有河，却有许多人，小隐隐于野，大隐隐在市！”
老爷道：“听说您还迷路了？”
金爷恨道：“咱们谁先到家？”
老爷说不得，老人也埋怨道：“要不是实在好心肠的小路及时跑了来，您的好闺女只怕也活不成了。”
金爷怒道：“亲家娘，这是什么话？”
老人竟然吓住了，大力这时接过话来，道：“小书老师再接不着您老人家和小侄女，急怒攻心的时候，就再也想不开了，只以为是该死的汽车把您老人家扔下山崖不管了，或是您陪汽车共同摔下山去了，或是您老眼昏花忠奸不明善恶不分白让骗子骗了，运气不好白让凶人取了性命，或是您老干了坏事进了班房，或是您老果然就老死了！连给您老人家办后事也不及等，她就想到西天或是鬼门关捉您老人家回来，因为只是您去了也罢了，可是您还累上了小完小侄女，所以还得问您要人啊！”
白画好像最糊涂，好像一句话也听不懂。
金爷好像累了，所以再无言语，小虎小路早就悄然去了，众人相见，自然还是有着原来就十分重大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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