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光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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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姑很少见金妤,听说金妤生病了,也只好来探金妤,好是金妤正在齐门老宅养病,所以小伙计很容易就推着齐姑见上了金妤,因为金妤在小城的家是在五层楼上,又没有电梯,小伙计的力气就是再大,也不可能连着轮椅撑起齐姑上天啊!
金妤淡淡地看着齐姑,尚不能说话的小娣也静静地望着齐姑。
齐姑忽然好笑了,道:“连你也不会走路了,实在好玩!可是你好像一点也不悲伤!”
金妤道:“把祸当成福,把死当成生。”
齐姑一怔,道:“你不能走路了,福从何来?”
金妤道:“金妤从来就懒得动,不能走路了,又省了我动,又有儿女侍候,其乐无比。”
齐姑一呆,道:“你从前的丈夫死了,是福是祸?”
金妤竟是悠然,道:“我的丈夫不死,我怎能再嫁人!”
齐姑气极了,且缓了一缓,又冷笑道:“你的娘死的时候,你也以为是福不成?”
金妤方才顿了一顿,却道:“我的娘生前,历经磨难,好像就是生不如死的意思了,我的娘死了,金妤至今不敢忘,当然就是虽死犹生的意思了。比如你的哥哥活着的时候,你好像也不怎地想念他,有一天他死了,你就只好记念他一辈子,在你是祸,在他是福。”
齐姑怒道:“我的哥哥就是你的公公!可是你竟然咒他死!”
金妤道:“谁人也要死,连金妤也要死,连你也要死!你说是么?”
齐姑一激灵,小伙计更是害怕得不得了,慌忙求金妤不要说了。
齐姑呆呆地看着金妤,看得金妤也有些冷了,且听齐姑道:“虽然我是你的姑姑,可是你从来也没有唤我一声‘姑姑’!”
金妤好些了,从容道:“因为金妤更欢喜有你这样的姐姐。”
齐姑已是哽咽,只道:“金妤,传说你的朋友无敌天下,可是如今你生病了,可怜她为什么不来救你!”
金妤道:“因为金妤从来用不着谁人救,就是死了,也是金妤的福。”
齐姑已然挥泪如雨。
金妤瞪着齐姑,又瞪着好像正在漠然的小娣,忽然就捏了小娣一捏,小娣疼不过,大哭不止,小伙计慌忙舍了齐姑,慌忙抱着小娣哄。
金妤竟然不再理会小娣了,只是从病床上移了过来,终于握了齐姑一握,闻声而来的婆婆也不知所措。齐姑抱着很轻很轻的金妤,再没有说话。
小伙计推着齐姑别去的时候,金妤好像又是从容的金妤了。
小娣出世,大捷独木难支,悲悔交加之后,只得求助亲戚朋友们。
不幸的是,大捷平生的运气不太好,三十余年间,所有结交的朋友几乎没有肯借钱的朋友。
朋友们说为人在世不要借钱,又说借钱就不要在世为人,为着这样的说法,朋友们全心全意不向人借钱也不借钱给人,也忘了从前四出借钱的往事,所以实际上是只向人借钱不借钱给人的意思。
大捷无法子,只有亲戚们暂时还能顺应他,响应不久之后,因为胜妻痛心病发作,也染上了大病,大胜也只得力不从心见死不救了,因为老姨几乎没有了油水,所以也有心无力了,那些大小动物们先就卖了,连鱼也卖了!齐祖已然八十高龄,更加没有油水,除了阅尽沧桑的老泪,再没有别的爱心了,齐大姑齐二姑也爱莫能助。
因为罕见的命运轮回,整个齐家几乎一败涂地!
所以大捷愁啊!几乎就愁白了头!
金妤不再工作了,单位还是发给了全部工资,奈何医治费用百十倍于工资!所以金妤很不好意思,单位要全部报销医药费,可是金妤竟然不同意!因为金妤竟然不承认自己生病了!竟然不肯就医!
大捷几乎就气死了,可惜金妤根本就不在乎。
可叹舅母遇上了金妤的病,好像是生平第一回打了败仗,所以舅母不得不耿耿于怀。
小虎从夏天回来了,呆呆地望着传说再不能走路的金妤,小娣还小着啊!连话也不会说!连路也不会走!连钱也不会挣!
金妤知觉了夏天的小虎,淡淡道:“你下学了?”
小虎赔笑道:“原来就是放假了,学校偏偏要补课,今年的夏天实在热,热得连老师也害怕了,所以午后就去小山上采凉了,可是你就不怕热!连汗珠也没有半滴!你的手还是凉,冬天秋天春天凉,可是现在是夏天呀!你看你的手还在凉!”
金妤呆了一呆,忽道:“小路在哪里?”
小虎道:“他去找叔说话了。”
金妤默然一会,又道:“他果然不肯上学了!连学校也要请他退学了?又不是他生病了!”
小虎流泪道:“金妤妈妈从前说的是,小路还没有上中学,成绩就赶上来了,我再比不过他,听说家里再没有多余的钱,他就想回家来陪叔卖菜玩,他说叔一个人原来也孤单。”
金妤又怔了半日,忽又道:“小路几岁了?”
小虎闻言,大吃一惊,道:“金妤好妈妈,你连这个也忘了么?小路八岁了!”
金妤道:“你们也就上了一年学么?”
小虎道:“他说上学不好玩,最是不能和你老人家玩,学校再没有娃娃,没有风铃,也没有鱼啊!虽然也有鸟儿,再没有家里的英武好看!”
金妤忽又道:“你又怎么说?”
小虎一呆,道:“我也同意!”
金妤没有动作,只是轻微地怒道:“所以你也想陪你叔卖菜!”
小虎不敢张扬,也不敢说话,那金妤又冷笑道:“我晓得,全是你想出的好主意!”
小虎不敢再流泪,金妤怒极极怒,声音却极小极是轻微,皆因生病后生病中全是病的原故罢,且听她低沉了如此的声音,又道:“我晓得,你还想重操旧业!”
小虎吓慌了,智慧的金妤方才缓了一缓,又道:“讨饭好啊,连有没有家也不用着去想,连有没有家人也用不着去想,连自己是谁也犯不着去想,总是一个人快活,总是一个人自在!好比就是出家作了和尚当了尼姑,一个人活着,全家人也活着,全世界也活着!再不用相依为命,再不用苦难为生,孤苦伶仃是快活,举目无亲才自在,只要是活着,总就有光明,你说是么?”
小虎震然,再起来的时候,小孩儿家已是挥泪如雨。
金妤淡淡道:“你既然认了金妤,金妤又既然收了你,断不能让你再去要饭!你不怕现眼,金妤怕丢人!活在一处,死也要在一处!”
金妤话声,才是晴天霹雳。
小虎呆呆地望着金妤,忽道:“我晓得,金妤就是小虎的亲娘!”
金妤冷冷道:“所以你再也不能出去游荡了。”
话已至此,小虎才敢再接着放肆地流泪。
小娣在金妤身上住了七个月就出世了,从前小路出生,生父死,几乎是大喜老舅舅母养活了小路,如今是小娣生,金妤病,所以谁来养活小娣呢!
小娣生来三月就逢秋,三月生来就断了奶水,所以她三月就饿了!
因为金妤根本就吃不下许多人间美食。
大捷为着是不易得来的小娣,果然就是心头肉的意思了,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地折腾小娣可能吃的东西,软硬兼施恩威并重诱导有奶水的年轻母亲们施舍,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情埋怨小娣带来了金妤的病!所以这父女二人也几乎变成了叫花子!

所以小娣几乎就是大捷养活!
因为金妤怀胎七月产小娣,所以小娣生来又小又弱,病疼无算,三五月里,几回回险些儿丢了小命,大捷几乎昼夜兼程地守着小娣,小娣几回回生病,他就几回回送去看舅母,所以舅母也几回回救得小娣性命!也叹是大捷爱女情深。的意思。
因为医院的药仍然太贵,因为金妤当初不肯要单位的钱,如今单位蓦然知觉金妤已然是个废人了,果然听话,再不肯额外支钱了,所以金妤果然不再就治不再用药,任凭家人们如何哀求也不动心,好像仅仅是因为针扎太疼用药太苦的原故。
大捷悲伤到了极致,绝望到了绝顶,抱着小娣望着金妤,只道:“你要有个好歹,我也难活,我果然活不得,小娣只怕也不好意思活着!”
金妤淡淡道:“你不要伤心,我吃了药也不会就好,我不吃药也不会就死,吃与不吃间,生死皆难,想金妤活着不易,死也艰难,既是一样的命,不吃也罢。”
大捷道:“你只会哄我!”
金妤道:“小虎可亲,我不肯死!小路可怜,我不能死!小娣可爱,我不会死!金妤也有家长,父兄尚在,金妤怎好意思死!”
大捷泣不成声,再说不能,只得放下小娣,自己出来悲伤,忽见小苗和小警走来,大捷再不认得,只听小苗道:“我晓得,你就是金妤当今的丈夫,我和妹妹是金妤的朋友,金妤生病了,小珠和妹妹早要来瞧,又怕添乱,这里有几千块钱,我和妹妹也不是富人,小珠家也没有万贯家财,也只好就这些了。”
大捷吃惊地看着二位客人,又吃惊地看着眼前唾手可得的数千元钱,再不敢相信世上果然有人雪中送炭,而且好像还是不相干的人!终于相信了的时候,不觉泣道:“感谢我家金妤的朋友,感谢这许多钱,可是金妤再不肯治病了,所以如今好像也用不上钱了,朋友要的,钱就不要了!”
小苗呆立无语,心中正在惨痛。小警竟然叹道:“果然能作金妤的丈夫,果然有些意思,你和我的哥哥说话罢,我要去瞧瞧那位古怪的病人。”
小警果然进去了。
小苗方才心慌意乱,而且没有小警在,小苗好像根本就没有话说!不幸的是,大捷好像也无话可说,于是二人就如此比拼着沉默,倒是好玩!
那小警见到金妤了,小路也回来了,金妤竟然说是不认得小警!
小警瞪着金妤,怒道:“我是警察,你认得不认得!”
金妤吓坏了,道:“我只是生病了,又没有犯法,就是生了个小人儿,也交上了罚款,可恨你们也太黑了些,买几个大人也用不了那样多的钱!”
小警也不晓得谁罚超生的钱,这时好笑道:“听说你不肯走路!”
金妤道:“丫头,哪里是我不肯走路,我很想走路,可是我的腿好像不想走路。”
小警道:“听说你还不肯治病!”
金妤道:“我没有钱。”
小警道:“我有啊!”
金妤吃惊道:“你是谁?”
小警不得不又怒道:“我是警察阿姨!”
金妤更是吃惊,道:“你果然是警察!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警察!这样好看的警察怎么会是警察!”
小警大怒,道:“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看的人,这样好看的人怎么会是人!”
金妤也怒道:“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人!”
小警震怒,道:“你是病人,果然不是人!我是警察,我就不是人!”
正在默然悲伤的小路也几乎失笑,只有小娣依旧默然醒着。其时小警已然考上警校,二三年后毕业了,也就是警察了,且听那金妤忽然又惊恐道:“你来找我作什么?”
小警方才叹道:“祖宗!我出钱,你治病!”
金妤惑然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有钱,你去治你的病,扯我作什么?”
小警艰难道:“夫人,可惜我没有生病。”
金妤方才好了些,大约是明白了,小路道:“妈妈,警察阿姨要送钱给妈妈治病,再好不过!”
金妤道:“我们不认得她,谁知她安的什么心!你还小,连男女也分不清,哪里分得清好人和坏人!她就是好人,哪里有这样好的好人!好得像个白痴!”
小警又生气了,道:“我不是白痴,我也不是坏人,警察怎能是坏人!”
小路又道:“金妤妈妈,这个人实在好看,连生气也很好看!有这样好看的坏人,真是可惜!”
金妤又吃惊道:“原来你不是害怕警察么!你才八岁,又不是十八岁,你看你就想娶新娘子了!就是要娶亲,我也不同意娶警察,实在吓人!”
年仅十五岁的小警生气到好处,忽然不生气了,只是瞪着病中的金妤一言不发,兀是瞪了很久,小路又慌了,道:“妈妈,小路又要害怕警察了!”
金妤看着小警,忽然疼上心来,小路知觉了,竟然比金妤还难受!好在小娣大约是睡着了。
金妤皱着眉,面上有了星星点点的汗珠,全不是秋天重阳气带来的温暖,因为金妤的手还在凉,虽然不是冰凉,却也根本不可能是温暖的意思!
所以小警惊慌失措地说道:“你不要疼!我找名医去!”
金妤没有同意,震疼中的金妤艰难道:“有一天,我会好起来,你信不信!”
小警已是泪如雨下,扶着金妤,一面道:“你不好,我就作坏人!你好了,我就作你的儿媳!”
金妤道:“可惜小路从来就害怕警察。”
小警道:“我作了你的儿媳,哪里还是警察!”
金妤疼罢了,就只好睡了。
小警出来,看见小苗和大捷还在无比沉默地对抗着,小警实在笑不出来,牵着小苗回家,小苗追问金妤的病,小警道:“金妤没有生病。”
小苗泣道:“小妹,你说!”
小警道:“金妤只是很累了,果然歇息好了,她就会重新站起来,好比是月亮晚上累了,白天就歇息,白天歇息好了,晚上又鲜活地出来了,又好比是太阳,白天累了,晚上就歇息,晚上歇息好了,白天又光明地出来了。太阳不会死,月亮也不会死,所以金妤姐姐也断不会死!你说是么?”
小苗茫然不知所措,瞪着又年轻又不年轻的小警,忽道:“姑娘,前些时排球女将们又一回打遍天下无敌手,你才十几岁就长了这样高,又有很大的力气,怎么不去打球!怎么不去为国争光!”
小警淡淡道:“我爱打架,不玩球。”
小苗再说不得,忽然大捷又追了上来,却是送钱还来,小苗方才道:“就是不治病,也要买些好东西,金妤要用钱,金妤的亲人也要用钱!”
大捷感激涕零,却仍然不受金钱,小苗无奈收了回来。
二人到了家,小苗还在想着怎样扶助金妤,小警实在烦了,道:“你很有心,也就是了,金妤根本用不着别人扶持!想来也是因为她太好了,所以命中有此一动也未可知。”
小苗也只得作罢。
小虎和小路一气同声,每一天都要为金妤活动腿,替金妤活动右手,因为金妤不仅仅不会走路了,连右手也不活动了,因为舅母说腿不再走路的时候,就会变瘦,就会变小,瘦得再不像是腿,小得呀!小得再不能支撑传说是强大的金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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