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春天常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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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第三回来的时候,金妤就要出嫁了。
然而,不幸的金妤呀!果然好像舅母的说法,果然还在不幸地不决地犹豫!
大喜心怜女儿和小路,要老舅领了家人送去,自己竟然也想送去!
金妤不同意,只道:“初嫁由父母,再嫁自由身,爹,我正是个再嫁的人,哪里好意思张扬!哪里好意思风光!还是我和小路去罢了,他找人,我嫁人。”
大喜哽咽,老舅也流下泪来,道:“妹妹委屈了,有我作主!”
舅母却道:“你还不如金妤,怎能作主!”
老舅不肯理会舅母,实际是他从来敬畏妻子的原故,小路劝道:“老舅不要哭,实在不好看!实在丢人!”
老舅不屑理会,好在金妤道:“小路,他到底也是你的老舅,好坏也要给他留些脸面。”
舅母拦着吵闹不休的双生儿子,也是辛酸,却是无泪,只道:“姑娘,你不要后悔!”
金妤淡淡道:“金妤没有学会后悔。”
舅母也说不得。
这时候,从容的飞天飘然而来,捉着金妤手儿,捉得金妤生疼,飞天瞪着金妤,瞪了好久,方才缓缓道:“你嫁人,我走人。”
金妤一怔,道:“你又要去哪里玩?”
飞天道:“纵横整个天下,处处是家,放眼全天下,你这里才是我的家。”
金妤道:“你不要哭。”
飞天道:“你哭,才像是嫁人的人。”
金妤默然。
忽然小树牵着父母的手摇摇晃晃地走来。
忽然小朝领着朝婆婆一步一顿地走来。
忽然媒人领着女儿小媒且笑且喜地走来。
忽然小警扶着病中的小苗艰难地走来。
忽然花伙计带着许多烧好的鱼轻快地走来!
金妤顿了一顿,忽然好像看见了小虎,金妤又定了定心神,忽然又好像看见了死去多年的丈夫,又忽然好像望见了正在天上玩着的母亲。
金妤缓了一缓,再不认得眼前所有的人。
然而,金妤忽然又顿了一顿,因为金妤好像看见鱼在哭。
蓦地,金妤挥泪如雨。
绝顶从容的飞天也目瞪口呆,因为金妤几乎从来不流泪,几乎从来也不哭。
大捷来迎亲,竟然也只是一个人!当然没有花轿,也没有车子,因为金妤只想亲自走路罢了,娘家几乎所有的人大怒,大捷慌忙赔笑道:“媒人请息怒,爹请息怒,哥哥嫂子请息怒,也请大家息怒,全是金妤主意,原来我也不自在,原来我也想不开,家里人死活也要大张旗鼓一回,也要造大声势一回,让我好歹劝下了,只说是金妤不欢喜夸张。”
大喜根本不看大捷,兀自呆呆地看着自家孤高的金妤,却是再不说话了。
原来金妤就只要简单明了,齐祖阿爷一干人如何肯同意,共推阿爷阻止金妤任性。阿爷见了金妤道:“我家的儿子可是头一回结婚,怎能不讲究讲究些呢?既然讲究,怎能将究!”
这金妤歇了一歇,却是叹道:“果然要讲究,那就留着你家的儿子下回结婚再讲究讲究些罢。”
齐姑也感到如此结婚实在新奇,小双说她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婚礼,果然是新奇!当时阿爷听了金妤的好话,只有震怒,道:“你还没有进门,就敢和我作对么?”
金妤还是叹道:“那就让你的儿子和别人去讲究讲究些罢,所以我不进门也好。”
闻言,阿爷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再不想金妤此话果然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应验了,后来的大捷果然又有了下一回成亲,果然和别人讲究多了,再没有不讲究,再没有将究,这才悲乎!
只说着春天这时节呀!金妤摇了摇手儿,别过了眼前所有的人。
大捷在前引着穿戴得依然齐整的金妤母子出城来,因为没有大红大绿的衣妆,没有大操大办的景象,所以行人也没有好奇。大捷一面正在惊心动魄,一面又在心花怒放,一面还在如醉如痴如梦里,只恨不好意思手舞足蹈放纵一番,只恨不能抓耳挠腮放肆一路,只恨不得欢天喜地哈哈大笑一回,只恨不得上天入地飘飘然一回,只恨啊!不能仰天一笑举世听一回,他以为得娶金妤了,他好像就是当今天下第一人!
当前的春天好呵!好得不像话!眼前的风花美啊!美得一无是处!当前的山水妙啊!妙得一塌糊涂!眼前的行人全是好人没有坏人,虽然没有人看得出大捷正在迎新人回家,可是大捷以为人人都在为自己欢喜,苦难追求金妤二年矣,老天没有辜负大捷的心和意,终于迎亲了,怎能不得意!忽见小路一面张望一面流泪,奇道:“好小路,你别愁,我肯定是个好人,肯定会当你是亲生儿子,我也肯定是有用的好人,决不会让你和你的妈妈委屈!”
小路根本不理会,大捷只得请教金妤,金妤轻叹一声,淡淡道:“他好像正在寻找他的小情人。”
大捷吃惊道:“他也想娶亲了么?”
金妤道:“他好像正在寻找他的妹妹。”
大捷大惊失色,道:“他他果然有妹妹不成?”
小路听说就发作了,狠狠踹了踹小脚,大捷实在机灵,慌忙转口道:“小路,我还有女儿么?”
小路不语,金妤只好又替儿子说道:“很多人都有姐妹,他没有,实在有些委屈。”
大捷道:“可是我果然还有女儿么?”
金妤淡淡道:“我也不晓得。”
大捷更是万分惊恐,惊恐之间就不得不少了些欢喜。
小路这些时再见不着小虎,好像已是思念入肉了,已好像是相思入骨了,自然不好过,根本不在意有了个新爹,只让金妤牵了手儿走路,一同往去新家。
新家虽然还是老房子,因为金妤独到的主意,婆婆和阿爷也没有敢大兴土木,终于没有把旧房子变成新房子,所以齐家也没有倾家荡产。
当时阿爷婆婆也只领了自家人聚在小城郊的老家,共同恭候新人的到来。
金妤一直在城里工作,所以简直是两袖清风嫁来,根本就没有嫁妆!果然有,嫁妆好像就是小路了,因为婚后还要住在城里,城里的房子还是公家房子。
可叹齐家到底是焕然一新,也就是旧貌换新颜的意思了,因为旧人们不能全部换成新人们,所以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的意思。齐家为着老儿子十分不易的婚事,虽不十分光彩,阿爷和婆婆还是大胆地动用了几乎所有的积蓄,阿爷的三个妹妹并老姨也全力相助,连捷妹也贡献了好大一份姑娘家的私房钱,听说金妤的手表没有了,她就再送上了几乎同等价值的手表。连大胜夫妻也奉献了好一分丈夫的私房钱和妻子的小金库,连小胜和齐祖也敬上了十分不易的零花钱,所以齐家置办得十分齐整,几乎就是大张旗鼓的意思!实际也是大操大办的意思,连旧房子也几乎打扮成了新房子,连旧人也几乎置换成了新人!只是金妤不晓得罢了。
然而,媒人没有来,先是称病不来了,后来也仅仅是送了金妤一送。齐家十分遗憾,因为没有媒人的婚礼几乎是不可想像的婚礼!
然而,齐姑新病旧病双发,好歹来了时,依然坐在轮椅上恭候金妤。
捷妹早就将几乎所有的大小动物们给了老姨领养,大胜原来想请人接管,捷妹没有同意,大胜虽有不平,却也不敢有异议,小双虽有异议,奈何自己夫妻还得仰仗大捷生意,所以也只有强装笑脸的份儿。夫妻二人除了临时在自己肉菜店里主持,不时还要关照齐家饭店,其时,小双又生一子,举家欢喜,几乎就没有争议了。阿爷婆婆或照顾夫妻新生的小孙子,或照顾自家的饭店,所以几乎不再回老家了,所以也如同了金妤的情形一般。
齐祖破例迎金妤母子,齐家三姑也含笑接新人,婆婆和齐姑拉扯着新人老也看不够,总也欢喜不够。
齐姑见了金妤,没有惊奇,只有神往,金妤好像从来不认得齐姑,所以齐姑也没有冒然相认。
小胜初见小路,也是欢喜的意思,众人几乎全部关注金妤,小双从来粗心大意,所以毫不在意,捷妹也只是哼了一哼,老姨不禁失笑,婆婆方才知觉,且先不顾了小双,只是看着捷妹好笑道:“你看你个傻丫头,有了个好嫂子,果然就把你给比下去了!”
捷妹呆了一呆,忽道:“娘,还住小城不住?还住二哥家么?”

婆婆忽地悲凉了,捷妹害怕金妤不自在,就道:“金妤姐姐不晓得,阿爷很欢喜住在城里,大姑二姑常年也住在城里,娘这个正宗的小城人老喜欢在这乡下玩,连老姨小姑也是这样子,唉!一家人再不好分在城里和乡下,老姨也罢了,也只是一个人,小姑从前有家人,也是一个人住乡下,这可是我一家最大为难的难事了。”
金妤默然,也不知她听见了这些话没有。那里阿爷低叹一声,道:“我去哪里,住在哪里,也再离不了你们的好婆婆,除了他,谁人作的饭菜我也吃不好,可怜!如今还有谁肯待在乡下玩呢?可是你们这个婆婆的老妹妹啊!就是要看不惯城里,看不惯城里的好风景,看不得城里实在高大的房子,好像更看不惯城里的人,害我的老妹妹也跟着她们学坏了,从前丈夫公婆全在城里,她竟然一个人回乡下养鱼玩!”
齐大姑笑道:“听说今天的新娘子也住城里,嫂子要看新娘子玩,也只好长住城里了。”
齐二姑也笑道:“嫂子的福气太大了些,眼前就有三个孙子了,三个孙子全在城里玩着,嫂子不回乡下,也不用难过不自在了。”
齐姑没有说话,金妤仍是无话,因为金妤忽然看见了院里的小鱼池,当然比她家的鱼缸大了许多倍,可叹大捷果然是个妙人,转移了大小动物后,新建了鱼池,因为精心打造,投入很不少,所以这个鱼池几乎就是个巨大的鱼缸,精美,别致,十分可观!且听那大捷忽道:“听说弟妹已经得了咱娘的真传,也能作爷爱吃的东西了。”
闻说,小双羞红了脸,大胜却很得意,老姨看了大捷一眼,淡淡道:“所以你想怎么样?”
大捷赔笑道:“我的老妈妈好像也很喜欢小路,将来就住这边也好。”
捷妹笑一声道:“金妤姐姐带了小路出嫁来,咱家好像就是吃亏了,所以大捷和妤姐姐也得养着咱家的娘,才是公平。”
小路忽道:“我还有个妹妹。”
众人皆惊,捷妹瞪着小路,恨声道:“你好!那我也回家住着,还是公平!”
小路终于有些欢喜了,望着捷妹道:“这样更好了,原来我就很欢喜你抱着我玩!”
捷妹怒道:“不要脸!你又不是我生的儿子,我抱你作什么?”
齐姑方才失笑道:“不害臊的小东西,你又不是姑娘,小妹抱你是什么意思?”
小路瞪着齐姑说不得,却又望着捷妹道:“我不作你的儿子,我要是作了你的儿子,你也要给我生个妹妹才好,可是你再要给我找个后爹,我哪里自在!我的妹妹又哪里自在!”
捷妹气白了脸儿,众人也没有忌讳,一时皆笑。
席间,又说起婆婆想回乡住的话,齐大姑便力劝阿爷也回乡住着,说虽是老夫妻了,到底长在一处好,然而,大胜夫妻实在离不得阿爷,先有了小胜,又有了小儿子小巧,更离不得二老了。
婆婆没有说话,只是亲自侍候金妤用膳,可叹金妤根本没有不好意思!众人又吃惊不已,因为当今的婆婆竟然好像是金妤的佣人!这才古怪!
婚宴虽然算不上豪华,也算不上奢侈,却也是乡下少有的宴席了,城里也不多见。饭后,小路依着金妤,金妤心不在焉,好像又累了的时候,小路就只得赖上捷妹了。小巧也罢了,小得连小路是男是女也认不清,小胜却是吃醋了,要和小路争姑姑的宠爱,小双请他和他的半岁小弟弟小巧争,可叹小胜竟然害怕小巧!只得安静了些。
小路安稳在捷妹身前,小巧正在捷妹实在温暖的怀抱中间静静地看着小路。这当儿,小路忽然就望见了小虎。
因为小虎听说这里有人正在置办喜事,她就来讨饭!实际是跟着金妤母子来,只是不晓得金妤嫁人的故事罢了。
因为小虎呀!一直在跟着金妤。
因为小虎要望金妤!
小路不得了,顾不上流泪,慌忙从捷妹身前跳起来,害人家小巧吓得从捷妹温暖无比的怀抱中间掉了出来,齐二姑慌忙接着小巧。当时只见那小路小老虎一般冲上去就捉着小虎了,死活不肯罢手,竟是欲哭无泪!拖着她进了院子,小虎不得已进来了,但是见了这样辉煌的场面,又见了如此众多的生人们,根本没有望见金妤,兀是惊恐交加,也着急得要死要活,一面怒道:“你敢抢人?”
小路道:“别人我也不抢,就抢你!”
小虎震怒,道:“看我打你!”
小路道:“金妤妈妈就在这里,你不敢!”
小路说完,长声呼唤金妤。
众人皆出屋来,婆婆方才也看见了年轻的小虎,因为小虎也实在不同凡响,一时间,婆婆好像是明白了所有的故事,且听她低沉叹息一声,看着阿爷道:“当今大捷儿又有儿又有女,我从此也无忧了。”
大捷震惊,道:“娘,这个人可不是咱家人啊!”
大胜一直在望着好像从天而降的小虎,忽然就认出了小虎,忽然就惊喜过了头,呆呆地站着,再说不得。
小虎好像听见了大捷说话,已然发作开来,竟然忘了用力气,竟然一口咬上了小路手腕,也只是不用力气的意思。那小路尖声哭唤疼的时候,小虎已然不见了。小路忍着所有年轻的泪,看也不看别人,兀是拉扯着金妤往外就走。
金妤又惊又羞,实际也想去追小虎,只道:“宝贝,吃了饭就走么?”
老姨心血来潮,竟然劝道:“小路,好孩子,喝了茶,歇歇再去不迟。”
小路怒道:“这里不好玩,家里好玩。”
老姨道:“孩子,明儿还来不来?”
齐大家人更是吃惊,一齐相拦,连小胜也出来一起相留,捷妹抱着小巧一言不发,齐姑也没有动容。小路实在不好意思,只道:“谁人想不认我的姐姐,金妤妈妈就回家!”
齐姑方才叹道:“才说是妹妹,现在又变成姐姐了。”
老姨悠然,问道:“孩子,回家是什么意思?”
小路白了老姨和齐姑一眼,道:“太太,回家就是不嫁人的意思。”
老姨怒道:“我不是太太!”
小路恨道:“你也不是姑娘!”
老姨气怔了,齐姑也哭笑不得。
齐大家人大大慌乱不已,齐大姑请老姨齐姑不要再逗着小路玩,大喜日子怎能无事生非,齐二姑强行分开了金妤母子,强制小路窝在自己身上,小路动弹不得,情急之下,也想咬齐二姑一口,可惜齐二姑及时知觉了,用上了大人的力气,害小路不能得逞。
齐二姑实在也不能应付,就将小路转嫁在小双身上,小双的怀抱不仅仅好像更温暖,而且小双的力气几乎不差大胜,而且老姨正在痛恨小路,所以助着小双压制小路,所以小路休想脱身!
这时候,大捷过来了,请老姨小双放开了小路,道:“小路,我同意了,咱们这就找你的姐姐回家来。”
大胜忽然发作了,怒道:“大捷哥哥,你忘了么?她她就是你的救命小恩人啊!”
大捷震然,大胜已是泪流满面,众人也惊倒一片。小虎救大捷的传说,已然传遍了整个齐家。
有人叹口气道:“虽然应该报人家恩,只怕不是亲生的骨肉,到底难作一家人。”
小双却道:“我也不是公婆亲生,可是公婆对我好像比对大胜亲。”
大胜已经快活多了,再不流泪了,道:“因为你能为他们生孙子生孙女儿,大胜却不能。”
齐二姑叹道:“收养人家,只怕麻烦。”
阿爷安然,道:“要是不麻烦,你们的老侄子怎能熬到如今的年纪方才成家?”
齐姑淡淡道:“收养人家,只怕不太平,都说养虎为患,只怕是养女多嫌。”
齐大姑白眼道:“小妹,人家也只是个小姑娘,哪里就是虎了?当今世道,谁不晓得女儿也是传后人?”
众人无话了,那大捷就背着小路出来,一路寻找着小虎,但是想起英雄的小虎也曾救得自己的性命,大捷也然流出许多眼泪来,千万分诅咒自己方才出口的好话,千万分惊奇小虎听见了自己的好话竟然就多心了!然而,二人没有成功地找着小虎,大胜几个人也在寻找小虎,也没有成功。
因为小虎好像再也找不着了。
可叹,不幸的金妤还在犹豫,虽然分明是木已成舟,可是金妤呀!还要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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