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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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谢水照躺下悉悉嗦嗦好久也睡不着。过了半天,小声地叫李维城:“城哥哥,你睡着了吗?”
“还没……。”李维城猜测出老何的来历之后,也觉得心情激荡,难以安眠。这种人间惨剧,知道它曾经发生过是一回事,知道它发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心里好难受,能不能到你那边去?”谢水照吸着鼻子问。
“过来吧。”李维城说着,掀开了单被。虽是六月中天气,但岛上风凉,晚间还是需要搭着单被。
谢水照马上跑了过来,躺下来紧紧抱住李维城的胳膊。
李维城知道谢水照虽然顽皮,却最是善良易感。今天老何的事情,对他的冲击是太大了。想起来小时候娘亲安慰自己的情景,就用手有节奏地轻轻抚摸着谢水照的脊背。谢水照往李维城怀里拱了拱,突然记起了什么。
“对了,城哥哥,你说给我看,还没有给我看呢。”想起李维城的承诺,谢水照精神了起来。
“什、什么呀?”李维城马上又紧张了。
“江湖英雄,一眼九鼎,答应了就不许耍赖!”谢水照连江湖口吻都搬了出来。
李维城抓了抓头发,然后又抓了抓头发,真是无计可施。有心支吾过去,却是自己答应过的,不好食言;要再用别的话岔开吧,就怕让谢水照再想起来老何的事情心里难过。
没有办法,算了,一言九鼎就一言九鼎。
“那、那你只能看一眼。”少年和那孩子讲条件。
“嗯,好。”谢水照干脆地点头。
李维城豁出去了。当下掀开被子,褪下中衣,少年的身子袒露在月光下,虽然还很稚拙,却已初露峥嵘。
“咦,为什么会这样?还长头发……?”谢水照凑过来用一种探究的神气认真地打量,甚至还想伸手去触碰。李维城推开他的手,飞快拉上中衣。
“我还没有看清楚呢!”谢水照不甘心道。
“哼!”李维城困窘得要命,也不理他,翻身向里。
谢水照也躺下,从背后抱住李维护,在李维城身后不住偷笑。
看李维城还是不理他,谢水照摇了摇李维城的肩膀:“城哥哥,我告诉你吧,嘻嘻,好像、好像一只毛绒绒的大老鼠呢。哈哈哈……。”
李维城只是不理。
“叮铃当,叮铃当,城哥哥走路带铃铛,城哥哥有两个大铃铛……。”谢水照干脆唱起了自己编的歌谣。
谢水照久居岛上,比别的孩子更加纯真不解人事,因此说话也更没有顾忌。
李维城又羞又窘,终于按耐不住,跳起来按住他就去挠他痒痒,一边挠一边恨声道:“难道你没有铃铛?难道你是个小姑娘?”
“哈哈,哈哈哈,我的是小铃铛,哈哈哈……。”谢水照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躲一边拿枕头砸李维城。
笑闹了一通,因老何的身世而引发的悲凄才慢慢消散了。
闹了半天,谢水照终于倦了,咕咕笑了一会,又和李维城山南海北地胡诹了几句,才慢慢地睡熟了。李维城拉来单被给他盖上肚子。
见他终于安静了下来,李维城也松了口气,跟着进入了黑甜乡。
过了半个月,沈秋涛就从外边回来了。
又过了两个月,九月重阳刚过,鹿泉也游历归来,要带李维城回金凤岭去。
这一次是再也躲不过了。
还是这几个人,还是在李维城初来时的水边。
来时薰风醉人,春意正浓,而今秋风乍起,时有木叶萧萧而下。
大家都以为谢水照定会吵闹不依,但他却只是紧紧拉住了李维城的衣袖。
“城哥哥,我舍不得你……,城哥哥,我舍不得你……”。谢水照一声声呜咽着低诉。每说一句,就有清澈的泪珠,扑簌簌从面颊跌落到衣襟和袖子上。
这种话,要是从大人嘴里说出来,定会让人觉得肉麻不堪。但是从一个十岁孩子的口中哀哀诉出,只让人觉得九转肠回,凄然欲绝。
连鹿泉都觉得心酸不已。
船已经准备好了。谢水照只管拉着李维城的袖子不放手,谁也不忍心拉开他。最后还是沈秋涛袖子轻轻一拂,谢水照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沈秋涛再伸臂一挥,李维城懵懵懂懂间就被稳稳当当地送到了船上。鹿泉也随之上船。

唉乃一声,小船向烟波浩渺深处摇去。
谢水照向前跑了几步,对着小船放声大喊:“城哥哥,你要再来看我呀……”。
“好!我一定会来看你!”
“你说好的给我带金凤岭的红石头的,别忘了……。”
“我一定记着!”
“下次我们还做紫藤花饼吃,我明年再多种点紫藤花……。”
……
一直到小船不见了踪影,水面上还回荡着谢水照清脆却悲凉的童音……。
明知道李维城不可能听见了,沈秋涛也不去阻止他,只沉默地站在一边。这个孩子,真的是太寂寞了。沈秋涛决定,以后再出门的话,一定要尽量多带上他。
谢水照终于停止了呼喊,呆呆地望着水面。小小年纪,生平第一次开始领略到惆怅的滋味。
远处的小舟里,鹿泉趺坐在船舱中,看似在冥思,其实是在偷偷打量他的徒弟。只见李维城静静坐在船舱一角,脸冲着舱壁,捏着拳头,一动不动。
你不动我就看不出你哭了么?傻小子。鹿泉在心里叹息,明明是带自己徒弟回家,怎么弄得倒像是拐卖人口一样?鹿泉好生气闷。
从这年秋天开始,鄱阳湖边的百姓就看到,住在湖心的那个像神仙一样的沈先生身边多了个玉雪可爱的孩子。沈先生每次上岸给人看病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玩耍等候。那孩子也是会医术的。那次顺手拍了来看热闹的东村的二娃子一掌,就治好了他连打了二天都没有止住的嗝。还有一次,县城里儒户吕思冬的夫人难产,都第三天了孩子还是下不来,产婆也没有办法。刚好沈先生那天到县城药店配药材,被吕思冬的娘哭求着拉到家里去。不想吕思冬是个死心眼,说大夫是年轻男子,男女授受不亲,死活不让往产房去。沈先生就嘱咐了那孩子两句,跟吕思冬打商量让那个孩子进去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巧劲,隔着衣衫在产妇肚子上推揉了半天,又灌了药。过了一会儿,婴孩就顺顺当当地生下来了。从此人们都议论说,这一对师徒别再是菩萨和菩萨座前的童子下凡了吧。因此就私下里称那个孩子为玉童子。
谢水照多了很多出游的机会,也慢慢结识了一些朋友。只是还是会时不时地念叨,城哥哥怎么还不来看他。后来沈秋涛也曾写信邀约鹿泉及李维城来木兰岛小叙,但都因为鹿泉有其他事情而未能成行。
一次,沈秋涛在武林泰斗秦祖哲的寿宴上碰到鹿泉,问起他李维城的情况,鹿泉苦笑了一声,终于吐露了实情。原来两年前,金凤岭上聚云观中的年轻子弟,突然接二连三地走失了好几个。其他子弟走失几天之后,往往自己莫名其妙地又回来了。问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说是正在做事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观外的树林子里。只有李维城,一日下山采买粮食菜蔬,出门后却再也没有回来。此后多方寻找,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查不出来原因。因此事太过诡异,所以一直没有向外透露。
李维城身世孤寒,走失之后也没有亲戚朋友来观中质问。尽管如此,鹿泉仍是甚为伤心自责,闷闷不乐之余,也提不起精神下山游历了。
听到这件事之后,沈秋涛也曾帮鹿泉猜测其中的种种缘由,但因缺乏证据,猜测也只能是猜测而已,最后也只得叹息数声而罢。
沈秋涛回木兰岛之后,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谢水照。谢水照念及李维城之时,沈秋涛便用其他话搪塞过去了。
谢水照那年已经十四岁了,慢慢褪去了孩童的模样,长成了神清骨秀的少年郎。这几年,谢水照于武学和医术上,均进益神速;每每随师傅一起出诊,对付各种疑难杂症也颇为得心应手。童年的种种往事,终于渐渐不再提及,仿佛都随晨雾一起消散在了湖面上往来不定的微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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