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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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似乎做了一夜的乱梦,梦到了故去的爹爹,梦到了娘,也梦到了久别的家园。谢水照早上被鞭炮声吵醒,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依旧是一个人躺在客栈里,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茫然。除夕之夜就这么过去了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溜走了,仔细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头有些痛,看来喝酒真没有想象中好玩,但半薰之时的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还是满好的。
洗漱完下得楼来,才发现了李维城已经要了早点坐在楼下等他。谢水照本来很有点为喝醉了酒心虚,心道没有出什么丑吧。及至看到李维城神态平和、依然故我,偷偷在心里扮了个鬼脸,才安心了下来。安心之余,并没有注意到李维城眼中细细的红丝。
初三下午,两个人终于行至汴梁城外。
这汴梁乃是北宋的都城,当年盛极之时,人口曾达百万。如今虽然比不上当年的盛景,却依然是翠幕珠帘,烟柳画桥,繁华非常。最难得的是,汴梁虽然地处中原,城里城外却有大片水域,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景致。
察罕帖木尔的王府,就在城中靠北,府近旁就是城中最大的湖泊清风湖。每至夏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凉爽宜人。但此时乃是冬日,湖面上只余苍茫晚照。
来至王府近旁,谢水照并不敲门,而是趁着暮色,带着李维城悄悄从西墙翻了进去。李维城虽感诧异,但也不多话。
两人一直行至西北角的一处院落,谢水照一进院,便不再遮掩闪避,而是一路向堂屋中奔去。这院中仆妇侍女不多,极为安静,两人的突然出现,只吓呆了一个拎着水桶的小丫鬟,并没有引起更大惶恐。
行至屋前,谢水照却又踌躇,回头求助似的望着李维城,李维城点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谢水照正要挑帘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一个平静中暗含威严的声音说到:“外边是谁?”
谢水照咬了咬嘴唇:“母亲,是我,水照回来了。”说着掀开门帘。
屋里居中坐着一个半老的妇人,看面容有四十五岁往上,头发已大半花白,显得更加苍老。李维城心里暗自愕然,他本来以为谢水照的娘亲纵使不是绝世佳人,也定然有超乎常人的美丽,想不到却是这么苍老的一个妇人。她真的是谢水照的娘亲么?
正狐疑的时候,却听见谢水照低声唤到:“娘……”,满腔孺慕之情中却还带有两分恭敬、三分胆怯。
“保保?是保保吗?”那妇人从他们一进门就在发愣,这时听得谢水照的呼唤,脸上冰冷威严的神情逐渐瓦解,颤颤地向谢水照伸出了手。
“娘……”,谢水照这才敢忘形地扑了过去,跪倒在妇人的膝边,妇人一把把他抱入怀中。
李维城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泣诉别情,就像别家母子一样。却见那妇人肩头微颤,鼻翼翕动,显然内心十分激荡。但过得片时,就已控制住了情绪,反而是谢水照,伏在她的膝上,久久不愿起身。
妇人轻拍他的肩,示意他站起,“不要叫客人干等在那里。”谢水照这才眼睛红红地站了起来。
李维城上去见礼,谢母客气地招呼,一边拉了拉身边的垂在坐椅旁的一条丝穗,原来这丝蕙那头连着铜玲,直通向仆妇的房间。她不喜欢有人老在眼前晃,所以就用了这个法子。
谢母一边招呼,一边用眼睛冷静而犀利地扫视着李维城。李维城发现她有一双和谢水照一样的特别清澈晶润的眼睛,和她的年龄颇不相称。只是谢水照的眼睛闪亮如春星,她的却冰冷似秋月。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李维城谦逊地自报家门,说自己和谢水照是在北上的路上认识的,因性情相投,所以才结伴同行。自己全家都笃信佛法,这次来汴梁,乃是慕名到大相国寺找因陀罗**师求证因果的。

那因陀罗是从西域来的高僧,目下正在大相国寺做主持。
正互通消息的时候,忽听门外又有脚步声响。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娘,是谁来了?”一个人挑帘而进,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茶壶茶盏的丫鬟。
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锦袍的俊美少年。那少年眉目和谢水照有七、八分相似,气质却不同,谢水照是轻灵洒脱、神韵天成,这少年却是眉目如画、精致优雅。虽则优雅,眼神却和谢母一般冰冷犀利。
谢水照却没有刚才见到母亲那样的拘紧,一下子跳过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姐姐!”脸上欢喜无限。
原来那少年却是谢水照的姐姐谢水云。
谢水云冰冷的眼神全化作了一汪春水,“保保!是保保!”抱住谢水照转了两个圈,显然是以前做熟惯的,但现在谢水照身量长得和她一般高了,抱起来虽不吃力,却显得有点滑稽。
谢水照很配合地微微蜷起腿,好让谢水云转起来轻松一点。
李维城看到谢水照终于露出了见到家人时该有的那种轻松快活的神气,不禁从心里替他高兴。但稍一侧目,看见谢母仍旧坐在那个宽大的软椅上,脸上虽然也有欢喜的神色,但阴郁的底子却并不稍减。李维城暗中仔细观察,发现她只有上半身能灵活转动,下肢却一直是僵硬的。难道竟然是残疾的吗?李维城震惊之余,心里又叹息了数声。
吃过晚饭,沐浴过后,李维城被安排在了侧院。谢水照忙着和母亲姐姐叙旧,招呼了一声便匆匆离去。李维城目送他走远,才又回到屋里。
虽然内力充沛,连续赶了那么多天的路,还是有点疲惫。躺在被褥干净松软的床上,却一时难以入睡。
那一年,自己和鹿泉一起去木兰岛,初见谢水照的时候,见他水葱一般的娃娃,机敏灵活、顽皮好动,便以为他一定是这乱世中少见的幸运儿,尽得家人和师傅的宠爱,不识人间疾苦,才能有这样纯净的眼睛和心肠。但事实竟然大为不同。谢水照的干净和清澈,不是由于外界的保护,而是天然的赤子之心。
那时,自己还是金凤岭聚云观的一个俗家弟子。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为了遮盖身份,时时要念着韬光养晦,有时甚至故作迟钝。时间长了,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了:木讷、孤僻、不善言辞、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
但是,自从刚上岛之时,自己手忙脚乱地接住谢水照打来的琉璃珠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都有所不同了。
如果,自己不是高昌遗族;如果,身上没有肩负重振家园的使命;如果,再相认时没有掺杂了功利性的目的……
那便会如何?
李维城突然想起了李鉴明和秦执信。刚知道的时候,饶是李维城自小便浪荡江湖,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惊诧。男人之间的事情,只见过背地里勾当、人前遮掩的,没见过秦执信这么不屈不挠,死缠烂打的。自己不成,竟然还叫来帮手。
只是他们最终又能有什么结果?李维城并不乐观。
高昌王族数遭杀戮,人口凋零。所以每个遗留下来的男丁,都有责任广置姬妾,多留后嗣。
教主和另外三个年长的七星圣者,都因为是从成年之后才开始练《密魔岩法录》、急于求成的缘故,伤了经脉,不但极有可能活不过四十五岁,且再无法令女人怀孕生子,因此变得越来越沉郁阴冷。
也因为这样,教中为数不多的年轻子弟,责任才更重大。而身为王室嫡脉的李鉴明,以及七星圣者中的天玑、天权和自己,更是首当其冲。
眼下虽然暂时同意不为难李鉴明和秦执信,但以后呢?
纵使教主不为难,逆天而行,又能走多远?
翻了数次身,仍旧难以入眠。李维城索性坐起来,采用道家趺坐的姿态,五心朝天,开始静心吐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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