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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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向北走,天气越是寒冷。
那日路经颖州,见酒肆歌楼上皆高高挂起了红灯,一般人家也都在杀鸡宰鹅,挂对子,贴门神,原来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眼看日色将晚,李维城和谢水照就选了一处干净的客栈住下。
路上少行人,客栈里也是冷冷清清。年关之际,众人都忙着和家人团聚,没有几个愿意出来行走。因人少之故,店伙也都蔫蔫地提不起精神。
这几天在路上结伴而行,谢水照对李维城一直是彬彬有礼,既不疏远,也不过分狎昵。
李维城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隔膜,却又无由开解。
横在中间的,不止是一个坎泽盝。
那年在岛上,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毫无保留的依恋……,具都已成往事了吗?
是自己,滥用了他的信任。其实不止是自己,包括教主、李鉴明、秦执信,不管是否有意,都利用了他的善良。
虽然是在路上,除夕之夜也要吃顿年夜饭,喝几杯酒应应景。
谢水照竟是从没有放开喝过酒的。沈秋涛从不教他饮酒,顶多是以前为他的内力培植根基的时候,让他每天喝一点由冰山之巅上的雪莲调制的药酒。
谢水照初次像**那样饮酒,不免既好奇又兴奋。他素来对那种豪饮鲸吞式的英雄气概十分向往,因此杯到即干,毫不推让。不一会,两个人面前就有了四五把空酒壶。就在李维城暗暗担心今天会不会被这个毛头孩子灌醉的时候,却发现谢水照已经过量了。
谢水照的脸色只是多了一点点粉红,除此并无其他异常,但李维城还是发现他醉了。因为谢水照开始微笑,一直安静地微笑,对着酒杯笑,对着盘子笑,对着李维城笑,对着上酒端菜的小二笑,笑得那小二直了眼,手里拿着空了的托盘,也一个劲地望着谢水照傻笑。
李维城暗暗摇头,招呼那傻站着的小二会了钞,扶着谢水照往店后楼上的房间走过去。
上楼的时候,谢水照小心翼翼地高高抬起脚,又小心翼翼地轻轻落下。李维城知道他是醉了走不稳路,安抚道:“走吧,不怕。”
谢水照抬头笑得憨态可掬:“楼梯,它、它会动。我们轻轻、轻轻的,别把它吓跑了……”。
李维城忍俊不禁,臂上用力,半扶半抱地把谢水照送回了房间。
用店伙送来的热水洗过手脸之后,谢水照在床沿端坐不动,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直直的。
李维城去掉了脸上的易容——他出了七星教之后,就没有再戴面具,而是简单地易容,遮盖掉了属于高昌王族的特征,一回身,看到谢水照这个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呵呵,怎么坐得这么端正?”
“免得你笑话我。”
“怎么会笑话你?”
“你就是会笑话!刚才你就偷偷笑了,我都看见了。”谢水照嘟起的嘴像一个红红的果子。
李维城微微地有些失神。
烛火跳动,映照在谢水照身上、脸上,仿佛有一种蜜色的光在流动。平日他的眼睛是极有神采的,就像清澈潭水中倒映的寒星,每一闪动都会有星辉泻出。今日不知为何,他的眼睛里却满是忧伤。
外边街巷里的爆竹声和孩子的嬉笑声远远传来,显得客栈里愈加冷清。谢水照孤零零地坐在烛光里,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见他鬓边有柔软的细发从发束里溜了出来,李维城走过来,抬手给他掠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就好像是一个看顾着幼子的慈父。
“快睡吧。明年又是新的一年了,保保又大了一岁。过几天就可以看见你娘亲了,她不知会怎么惦记你呢。”李维城轻轻劝哄,仿佛谢水照依旧是当年岛上那个稚嫩的孩童。

谢水照却皱起眉毛:“不,她不会惦记我的……。”好像是怕冷似的,谢水照斜倚在床柱上,蜷起腿,两手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膝盖上:“她不喜欢我,她赶我走……。”
李维城深感诧异,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用手拍了拍谢水照的肩。谢水照身量尚未长成,肩膀还孩子似的单薄,似乎用一只手就可以满满地罩住。
谢水照身子往下滑,嘴里喃喃醉语,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李维城凝神去听,只听他翻来覆去说的是:“没有人喜欢我,都不要我……娘,别赶我走,别拉我的手……,爹爹,醒过来啊,爹爹……”。
原来是谢水照在呼唤他去世多时的爹爹。这个平时看上去是那么飞扬跳脱,热情洋溢的少年,却原来心里还隐藏着这么多的忧伤。
李维城握住谢水照肩头的手紧了一紧,终于忍不住将谢水照拉到怀中。一只手往怀中少年的脸上抹去,果不其然,触手满是濡湿。
“没有人赶你走,没有人不要你……”。
“不!不,根本就不是!”谢水照突然倔强起来,含混不清地说:“娘赶我走,她让我跟师傅走。她把我推到门外去……。”
谢水照五岁的时候,爹爹就故去了。临终留言要儿子拜沈秋涛为师,希望沈秋涛能把儿子教养成一个和他一样伟岸挺拔的男子。那时谢水照还只是个小小孩童,不愿离开娘亲,沈秋涛来带他走的时候,他用双手死死抓住桌腿,哭着不放手。母亲百般哄劝无用,只得狠心硬把他的小手掰开,将他推出门去。谢水照在外边拍门拍肿了手,哭哑了嗓子,母亲却一直都没有开门。
后来虽然沈秋涛对谢水照爱护非常,谢水照也早把木兰岛当作自己的家,但是被母亲推出屋门的记忆,却仍是谢水照心中不可触碰的伤痛。
谢水照言语混乱,李维城却也从中猜出了几分端倪。不禁在心中长长叹息,平日的谢水照像一头幼豹一样勇敢机变,但在另一面,却仍然只是个脆弱而孤独的孩子。
李维城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安慰谢水照,只一边用温暖的手掌揉着谢水照的头颈,一边不断开解道:“你的娘亲只是想让你好好跟师傅学艺,并不是真的不要你,她心里总是为你好的……。”
“嗯,娘、娘也说为我好……。她说家里有狼,狼会、会咬我……。”
“有狼?……”李维城十分疑惑。
“娘、娘说狼就藏在舅舅那边。可是我都没有见过。舅舅对我很好,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还有木马,蜡做的小鸡、小牛,嘻嘻……。可是娘都不让我到他那边去,每次我回来,娘都要脱了我的衣服查看,看、看狼有没有咬我……”。
李维城心里猛地一沉,狼咬?脱衣查看?难道是……。咬着牙,尽量放平稳声音:“那狼,究竟咬过保保没有?”
“狼,咬,没有。爹爹有,娘说咬过爹爹……”谢水照的面颊发烫,在李维城怀中不断蹭来蹭去。
李维城舒了一口气,眉头却紧接着皱了起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看来远远比以前推测的要复杂。本来以为以谢水照的身份,到颖川王府寻找一样东西,应该不是太为难的事情。但是在这种情形下,让谢水照回到母亲和察罕帖木尔身边,会让他面临着一种什么样的境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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