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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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旁边只剩下一个人,圣大。他已经很累了,可是他还是不敢向小屋里那张硬板板的床走去。
小屋虽然破败,可是却比皇宫都让他畏惧。如果不是畏惧,他早已冲进去把躺在硬板床上的那个仙子一般的女人污辱,想到这里他猥琐的脸上多了一抹猥琐的笑容,那张有些歪斜的嘴流着垂涎的口水,他流着口水的嘴忽然破口大骂起来。他在骂霍忌。
道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圣大的背后,他和蔼地笑着静静地听圣大的咒骂。圣大没有知觉,兀自咒骂不停。过了好久,他可能骂累了,他想躺在地上休息一下,他躺在了地上,然后便看到了笑眯眯的道长。圣大立刻翻身跪倒在地,然后恭敬道:“道长。”
他的脸很是恭敬,可是他的心里却在咒骂道长像个鬼一样出现在他的身后,同时也在害怕,幸亏他刚才没有说一句对道长不敬的话。
道长望着霍忌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好久,他轻轻地说道:“你的针还在么?”
圣大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他的针,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诡异的色彩。这是一根很奇怪的针,针的中央竟然是空心的。
道长捏在手里,观察了好久,喃喃道:“希望这根针会给霍忌带来不幸。”
笔直的白杨树上挂满白色的纸条,树的脚下洒着无数的纸钱,大门的一侧贴着一块很大的白布。许多往来的人头上绑着白色的布条。一条十字路口在点头一堆火。
霍忌怔怔看着长山客栈奇怪的景象,喃喃道:“又有谁死了?谁的死又能有这么大的派场?”
白杨树上已经没有隐藏的护卫,可这并不能说明这里已经放松警惕。这里本就不是一个放松警惕的地方。
阿雅紧张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霍忌道:“长山客栈。”
阿雅吓得花容失色,对她而言,长山客栈这个名字已经是可怕。
那座精致的别墅上面也挂着像是招幡布一类的东西,随着轻风左右摇摆,虽然白天,可给人的感觉比黑夜都要可怕。
大门处站着一个人,他披麻戴孝,他的脸也许多白色东西的映衬下显得苍白、可怕。
霍忌忽然冲阿雅笑了笑,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阿雅顺着他的眼睛看到了正在盯着霍忌的十三郎,可是她觉得这个的眼睛并不是在看霍忌,更多的目光是在她身上。她忽然有些紧张,低声道:“不知道。”
霍忌笑笑,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大魔头,十三郎。”
阿雅抓霍忌的胳膊更紧,她的嘴唇紧咬,因为她怕十三郎的眼神。他的眼神好像有一种狂热,很特殊的狂热,好像是一种兴奋的光芒,可是又没有人明白为什么这里死了人他还这样兴奋。阿雅不知道十三郎兴奋的原因,可是霍忌却知道。
他笑着走了过去,淡淡道:“我以为这场面是为你摆的。”
十三郎摇摇头,道:“宫本先生的葬礼今天举行,欢迎你的到来。”
霍忌点头,然后走向未知的危险。
十三郎似乎一直在等他,霍忌走进来,他便吩咐人把这道门给关上了。
既然来到这里,那么拜见一下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也是应该的。宫本先生的灵柩就在那个长着竹子的石楼旁边。
霍忌看着画像上的宫本,他那张曾经不可一世充满威严的脸已经没有曾经的光芒,曾经的辉煌也变成了棺材里的一堆腐肉,甚至他连头都没有。他想笑,可是他没有笑,因为他看到了酒井小姐在看他。他向酒井走了过去,说道:“节哀顺便!”
一句很普通的话。
霍忌感到的是可笑,阿雅却觉得可怕。
霍忌看着铜盆里的蓝色的火苗,忽然有种狂热,仇恨的狂热。他愤恨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出现了。童四爷的神色说不清的疲惫,不停地打着呵欠,似乎很困,经常吸食鸦片的人通常看来都是很困的。霍忌也向他走去,冲他微微地笑着。
狄杀道:“你不该来。”
霍忌笑道:“可是我已经来了。”
狄杀道:“你来了你可能就走不掉了。”
霍忌道:“我来了就不计划走。”
霍忌忽然想起陆云徵月,他冲狄杀笑道:“你得谢谢我。”
狄杀道:“为什么我要谢谢你?”
霍忌道:“因为我给你带来一个人。”
狄杀道:“什么人?”
霍忌道:“一个你朝思暮想的人。”
狄杀愣在那里,眼睛看霍忌的身后,良久良久,忽然怒道:“我现在恨不得杀了你。”
霍忌奇道:“为什么?”
狄杀道:“你不应该带她来。她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时刻,你却让她又失去了她的时刻。”
霍忌转过身,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该带她来。因为她已经站在了荒木的旁边。荒木满脸的横肉,高傲地谁也不看,可是他的手却紧紧握着,似乎随时都在提防着每一个人。
霍忌的眼睛停在琳儿身上,琳儿浅浅地笑着,胸膛不住起伏,呼吸声清晰地能让人听见,听见就是诱惑,诱惑就是无法把持。霍忌盯着她,小声道:“你就像一条母狗,无时不刻希望男人上你。”
杜弃的脸比琳儿的脸变得还快,盯着霍忌,冷冷道:“如果你收回你刚才的话,你还可以活下去。”琳儿的表情也忽然庄重的像是一个很有贞节观的烈女。霍忌哼了一声,和杜弃对着眼睛,好久,忽然叹道:“我知道如果一个人的刀生锈还可以用血来磨亮,可是一个人的心若是锈了,就永远不可能亮了。”
杜弃眼角抽搐,他用力握紧身上的剑,显然是不想因为激动而发抖。
酒井看到杜弃手中的剑,脸上忽然多了几分奇怪的神色。她看了半晌,然后低下了头。
霍忌向荒木走去,荒木的眼睛直射过来,像毒蛇一样。荒木见识过霍忌的身手,所以不敢大意。他的脚向后轻轻地移了一步,然后他的身体便处在了最佳搏斗的姿势,任何的攻击他都有周旋的余地。霍忌没有攻击他的意思,而是过去对陆云徵月说道:“狄杀就在那边,你可以过去。”
陆云徵月摇摇头,道:“我不过去。”
她的话让霍忌感到很意外。她又接着说:“我来并不是见他的,如果我是见他,我可能就不会来这个地方。”
霍忌道:“可是早上是你要求我带你来的。”
陆云徵月笑笑,道:“如果早上我不让你带我来,你也可能就不会来。我早上来其实是想让你也来。”
霍忌忽然明白了,原来陆云徵月在那个小屋就是在等待自己的到来。他忽然感到可笑,因为他知道这一定又是琳儿的把戏,他们怕自己会不来这个地方,所以留下一个美丽的女人。他摇头苦笑,一是苦笑自己的大意,二是苦笑那些人的可笑。就算这里是地狱他也会来的,用不着用什么女人来做诱饵。
人,总是以自己的行事作风衡量一切人。
霍忌叹了口气,站在了这一排人的最后。阿雅紧紧地捉着他的手。
棺材是黑色的,就像宫本先生曾经走过的路一样。上面有一盏很吸引人的灯盏,纯金古佛灯。霍忌不相信,可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又让他不得不相信。因为酒井和琳儿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仇恨。
前来凭吊的人也没有多少,霍忌很快就知道其实这个灵堂并不是让人来凭吊的,因为他没有看见一个军官。很明显,这个葬礼其实就是为来到这里的这几个江湖人设的,也许这个葬礼会成为他的葬礼。

酒井离开了灵堂,十三郎站在灵堂面前,开口道:“各位朋友,远道而来,十三郎感到不胜荣幸。如果各位感到累了,可以到前院休息。我们一定会以最大的热情款待各位。”
十三郎将许多人招待到前院的客房里,霍忌的黄昏时分向石楼走去。
棺材前的铜盆里满是纸的灰烬,风吹过,纸灰便随风而起,在风中狂舞。
霍忌呆呆地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那些纸灰被风吹的已经没有一点。肆虐的风依旧不依不侥地吹着铜盆。
夜,已经来临。霍忌站在这里一直在等夜的来临,现在他等来了夜,所以他开始等人。
人,是不是也会像夜一样,只有肯等就会来临?
一身缟素的酒井从黑暗中走来,她看到霍忌没有露出一丝惊讶,只是淡淡道:“你已经来了很久了。”
霍忌微微点了点头。
酒井道:“你知道我会来?”
霍忌点头,不说话。面对这个女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管怎么说他都觉得对不起她。
酒井看看烛光中的棺材,她经历过很多事,不怕死人,可是这顶黑漆漆的棺材却让她有点害怕。她的眼睛看向别处,她不想看这顶棺材。她的声音很低,也很苦涩,甚至有几分情感在里面:“你不该来。”
霍忌点头道:“可是我已经来了。”
酒井道:“你来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霍忌笑笑,道:“你不也希望我走不了么?”
酒井抬起头看霍忌。
霍忌脸上依旧是苦涩的笑容,道:“我不是傻瓜,许多事我都明白。你搞这个葬礼其实就是为了让我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否则你也不会轻易地放我走。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当初你就不可能放我走。”
酒井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哽咽道:“你是一个中国人,应该听说过你们中国的一句俗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霍忌道:“中国还有一句俗话:不入虎**,焉得虎子。”
酒井道:“我佩服你的胆量。”
霍忌冷笑道:“可是我却愤恨你的胆量,千里迢迢赶来中国就为杀中国人。”
酒井没有说话,只是身体有些发抖。
她忽然想靠在眼前这个男人宽大的胸膛上。
她曾经靠过,那里有温暖的感觉。
现在她还想寻找那种温暖,可是却没有了她屠杀中国人的胆量。
夜里的风总是很大,很大的风常常让人的心神不安。
风太大,吹灭蜡烛。酒井虽然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可是却怕黑夜,在烛光消失的刹那,她控制不住一声惊呼,然后跌进了霍忌的胸膛。
他的胸膛还是那么的柔软,可是温暖的胸膛可以维持多长时间呢?
世间的许多事何尝不都是这样,美好的东西,带给自己温暖欢笑的东西,他们的存在着往往如同昙花,来得快,去的也快。酒井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因为再温暖的胸膛也有僵硬的时候。
霍忌摸摸她的长发,轻声道:“你很害怕。”
酒井离开了他的胸膛,想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十分坚强,道:“我不怕。”
霍忌喃喃道:“你确实不怕,棺材里摆放的这个人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你有什么害怕的。可是,你却——确实是害怕。”
霍忌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深深地刺进酒井最脆弱的地方。
霍忌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抓住了另一只手,轻声道:“你害怕可以说出来。”
一只宽大的手,像他的胸膛一样,有着温暖的感觉。酒井的泪水已经滑出眼眶,可是没有人会看到,因为漆黑的夜里是什么也不会被人看到的。
霍忌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想杀杜弃?”
酒井似乎呆了好久,才想起回答这句话:“你怎么知道?”
霍忌道:“因为你想给死去的人一个交待,棺材里的人虽然死了,可是他活着的时候最想杀的一个人就是拿着杜弃手里那把剑的人。”
酒井沉默着,男人沉默表示默认,可有时候女人沉默她表达的意思也是默认。
霍忌道:“你最好不要杀他。”
酒井道:“为什么?”
霍忌道:“因为你杀不了他……而且那把剑其实也不是他的,虽然在他手里,可是那把剑不是他的,那把剑其实一直在我身上。”
酒井道:“可是我却没有见过你身上有这把剑。”
霍忌笑笑,道:“你……我当时对你无礼之时,其实就是想让你看清我身上其实并没有你想要找的剑,我不想让你看到你自然看不到。”
酒井道:“其实你早就发现我是想要杀你的人。”
霍忌点头道:“我早就发现了。”
酒井道:“可是你却没有杀我。”
霍忌道:“因为你也没有杀我。”
酒井道:“如果我当初要是杀你呢?”
霍忌看向棺材摆放的位置,道:“那么可能你也会躺进这么样一口棺材里。”
酒井忽然有些黯然,霍忌又道:“不过,如果你过几天杀我,可能躺在这口棺材里的人就会是我。”
酒井黯然的神情忽然多了一丝欣慰,她不知道霍忌刚才这句话是指他已经逃不出的她的手心,还是他心甘情愿地死。至于什么已经不重要,她听到这句喜欢的话就已足够。
霍忌用力握握酒井的手,道:“你的手真柔软。”
酒井低声笑道:“你的手很温暖。”
霍忌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酒井还想说什么,可她也什么也没有说。
幸福的时刻也许只有片刻,那怕是一条很短暂的生命,他也总有幸福的片刻。片刻对于江湖人来说,那已足够,甚至会感到奢侈。
霍忌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让酒井心凉,作为一个特工最能理解的就是人的心情。
霍忌开口了:“你恨平田善武么?”
酒井犹豫半晌,因为她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小心地说道:“现在她叫琳儿。”
霍忌道:“你恨琳儿么?”
酒井道:“我为什么要恨她?”
霍忌道:“因为杀宫本的人她也有一份。”
酒井也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他有些紧张,好久,答道:“恨。”
霍忌道:“你会杀她么?”
酒井思考着,道:“不会。”
霍忌道:“为什么?”
酒井道:“没有为什么。”
霍忌点点头,松开了酒井的手,轻声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酒井没有说话,只是回头向前面的院子走去。
霍忌在黑暗中站着,他向棺材那里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之后一动不动,他眉头紧皱,可是没有人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他似在思索什么问题,可是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思索。
他忽然感到这个世界太过残酷,而残酷的原因竟然是不可揣摩的人心。
酒井没有对他说一句假话,都是真话,可是这些真话让霍忌更加觉得人心无法揣摩。
酒井在离开灵堂的路上,还奇怪霍忌问她的那些话,她以为霍忌是想以她对杀父仇人的态度来决定他的态度。
霍忌心里想得却是另外一件事,一件与仇恨无关却与人心有关的事。
霍忌几乎已经忍不住想说出来,可是他忍住了,尽管他忍住,可他还是让酒井先离开这里,因为他怕他控制不住说出他心里想的人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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