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召舞春秋 第八节 拨云见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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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成二年,幽州初定,国有贼士四处作乱,朝有由前杜国太保杜省之为首,旧朝大部官员于诏狱负隅顽抗,拒不纳降。其实太保一族本非姓杜,而姓尹。尹氏一族在杜国四世三公,位高权重,声望极隆,于是前杜允王初年,篡位而王的允王为拉拢杜国士子,便赐杜国士子的领袖一族——尹氏以国姓。
“成王为使杜省之屈服,便抓了他刚行过十五岁冠礼的儿子杜彰德,在他面前杖刑。杜省之对其子拜而泣曰:‘忠慈不能两全,我儿若诚为三公之嗣,该得舍生取义,他日为父为我君允王报得国仇家很,自当自刎以慰汝灵!’
“成王无奈,杖杀杜彰德,抛尸卫水以泄心头之很,不想当时的杜彰德并为气绝,后又吉人天相,大难不死的沿卫河水漂至瑾国,并为一漂母所救。
“杜彰德大病一场后,听闻其父身死诰狱,不由心灰意冷,于是改回原姓尹,取名肜,以瑾国人自居。
“瑾憷十二年,亦即召笃初年,尹肜凭借其一脉相承的政治头脑,取得乡试解元;十五年,取殿试传胪,以后,便由翰林院直学士、国子监祭酒,一路升至工部左侍郎,成瑾国朝局内最耀眼之所在。
“瑾憷二十年,尹肜授钦命兼任丞相仆射。这个一直以来有‘丞相管家’之称的职位,多被看作是候补丞相跟做现任丞相的实习,同年又娶丞相幼囝为妻,次年得子。时年二十七岁的尹肜意气风发,前途不可限量。
“而就在尹肜得意满的时候,他意外的收到一封自大召禁宫发来的书信,信是由召先笃王亲笔写的。笃王在信的起首便写道:从你打开信的那一刹那,除了相信和听从于我,你别无选择。
“笃王告诉尹肜,他的父亲杜省之依然健在。成王五年薨逝,笃王即位后变赦了前杜国的旧臣,杜省之现在就住在王城脚下,在此之前由于他的顽固不化于笃王毫无用处,现下却是笃王的人质。笃王以杜省之相要挟,要尹肜做召国的细作,行事若干年后返回召国,笃王允诺给他在瑾国一样的声望和地位。
“尹肜接到信后苦苦挣扎了半年之久,而笃王耐心更是出奇的好,半年都未再去信,以至于尹肜有时会以为那不过是个噩梦,——可每次心怀侥幸的开启书房密室,召国笃王的书信依然完好其中。事实上,正如笃王所说,尹肜根本没得选择:如果他父杜省之果真活着,他却拒绝笃王,笃王便可杀了杜省之,然后再放言尹肜与召国有染,憷王即使不尽信,心中也还是会起疑,如此,道义与仕途便尽皆毁弃;相反,不管杜省之是否真的活着,他接受笃王,自己仕途无碍,更无孝义上的压力。于是,半年之后,时隔一十二年,瑾国准丞相尹肜,曾经的杜国望族杜彰德,被打回了原形。
“杜起于新,后与新征战幽州十五年,终于划卫水而治,是以新国自古仇视杜国,两国纷争也从未有过间断。与之相对的,瑾口关位于卫河沿岸,现在两家分而戍之,瑾国压力顿减,于是对杜国便有秦晋之谊。我召取杜而代之,新国固然拍手称快,瑾国却见我召骑军彪悍神勇,颇为忌惮,自召立国便不断骚扰边陲,妄图颠覆卫氏。而这种骚扰自召笃十四年后便再无踪迹,原因便在于此。
“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瑾憷二十三年,事情刚刚过去三年,便有政敌报尹肜叛国,在得知尹肜召国人的身份后,憷王震怒,着刑部、大理寺一同查尹肜连同丞相一众叛国罪,终罪朝官百十名,瑾国连坐五千余,成瑾自封国以来最大的诏狱案,瑾憷朝也因此元气大伤。
“只是,憷王在这场案件中也并非一无所获。按例,死囚临行前会被允许提一个心愿,而通常,若非这个心愿非常不合常理,也都可得到满足,以示主君仁泽天下。于是,在临行的前一夜,尹肜年仅三岁的小儿子便向狱卒提出了他的心愿:他要见憷王。在这个愿望经过层层传递,最终得到憷王应允,他于是被带到憷王驾前,并说出了他真正的请求。当憷王大笑着应允后,一场长达二十年的阴谋应运而生。”
卫梓郁所说的有些,玄极殿的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成王,憷王,尹肜,甚至早在召成五年,便做了成王陪葬的杜省之,他们都知道,可有些他们却都不知道。
玄极大殿里尽是陷入苦思的臣子,所有人都在猜测故事后来会怎么样。卫梓郁的脚步声单调的回荡在大殿,无比寂寥。
卫梓郁最后站在杜云泽席前,似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后者面带微笑,并不看向卫梓郁,双目的焦点仿佛在无限远处。
“你什么也不是,”卫梓郁轻叹口气,道:“你自以为天下都了然于胸,其实不过是国主手中的玩物,憷王姜璧垣的,琛王姜桓的,更是穆王卫长覆的。父王早就怀疑你的身份,即使你早早杀掉周洪谟也只是更增加这份猜疑。周洪谟官居正四品知府,若不是被人收买,为什么偏偏对一个饿昏在骄子前,不明身份的乞儿情有独钟?收义子不成,居然命先生在义舍授以文理,简直不可理喻。可即使这样,父王依然重用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杜云泽含笑着的眼眸中,似有微波荡漾一下。卫梓郁道:“因为父王知道,你要取信于他,就必须在起先,真心实意地为他做事情,待到父王觉得你不可用之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就像你抛弃你父亲一样。
“也就像今天一样。”
卫梓郁对着摊到在卫梓衍尸首前,面无人色的程戾道:“程司业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吗?只是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了:欲刺驾,穆王薨死;欲掣肘二王子,奎木狼即被肃清;欲削兵权,卫梓晟取道函御峡,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甚至发展的更好!可为何却成今日的局面?”
卫梓郁摇摇头:“因为所有这种种,并不是你在谋划,是有人令你如此谋划而已,志不同而道一致,所以你才从头到尾被人利用,而这个人,正是你最尊敬的师长、你曾经的上级——杜云泽。
“纨国突然来袭,这绝不是偶然,是有人以六十里国境线为码求兵纨垕王,为的就是使二王子分兵乏术,然后此人再亲入丞相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或许还要恩威并重,拉拢杜云泽入伙,因为无论刺驾,抑或是肃清奎木狼,都需要借用太傅,和太傅所统领的‘那个组织’,否则便是妄谈,你以为你费得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说服太傅,怕是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一切其实早在他的运筹之中了。”

殿中群臣听到“那个组织”,不禁一阵喧闹。卫梓郁于是顿住,等声音停歇方才续道:
“没错,召国太傅,宰辅阁左丞相杜云泽大人的另一个身份,即是影卫的主上!
“说来,影卫并无神秘之处,大家都知道,旧周丙乙天子生性荒淫好色,为寻天下美女揽于后宫,便设秘密机构闻香卫,这个便是各国影卫的前身。影卫依各国国主喜好不同,功用也大不相同,但相通的一点,便是直属并只听命国君一人的半秘密机构。我召国自笃王初年成立影卫以来,便行碟报、刺杀等作用,通常只用在国与国之间。影卫只设主上一名,无品邑,但均由主君最信任之人担当,而即便如此,主上也只负责联络主君与影卫而已,若无青咛在手,影卫一样不会听命于他。
“易无殇刺驾成功后,一王子便以太子身份接手青咛,杜云泽依先前商定入宫,受赐青咛,至此,杜云泽便开始了他二十年阴谋的收官之作。
“刺穆王,肃驸马,伏二王子,逆太子,斩三王子,杜云泽杜太傅,我朝之肱骨,大召之人杰,是要屠尽卫氏,覆灭召国!”
卫梓郁一甩袖掷出张纸来,宣纸徐徐飘落在白玉地板上,只有七个斗大的字上书其中,言:
卫、召、登、极、日、戮、尽!
一直神情呆滞的程戾忽地嘴唇剧烈颤抖,伏于卫梓衍尸身上放声痛苦道:“罪臣无能,罪臣死罪啊,罪臣不仅辜负殿下厚望,又致小人乱政于斯,更招我大召四位王主死于非命,罪臣安能苟活于世?罪臣无脸见殿下,更无脸见我大召列位主君!”言毕,扬起玉玺朝面门砸去,一击撞断鼻骨,顿时鲜血直流。
卫梓郁踏前一步,青咛早已在手,轻挥一剑,引得满朝惊呼,只见玉玺沿程戾指尖齐齐断成两片。
程戾愣了一下,伏首对卫梓郁拜道:“殿下为罪臣斩坏玉玺,是嫌罪臣罪孽不够,入不得阿鼻地狱么?”
卫梓郁还剑入鞘,程贻排众而出,沉沉的看了卫梓郁一眼,俯身扶起程戾,出玄极殿而去。
卫梓郁对着杜云泽言道:“太傅大人,你还有何话说?”
却只见杜云泽似乎根本没听见卫梓郁的问话,依然面带微笑的注视着前方。片刻沉寂之后,便有朝臣霍然起身,高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竖子安敢欺我大召无人邪?”
紧接又有人道:“今日便取汝首级以谢先穆王、二位王子及驸马在天之灵!”
“对,杀了他!”
“一刀砍了岂不太过便宜了!定要他受尽百般诸刑,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泄我恨!”“吾恨不能生啖其肉,死唾其骨!”
如此云云竟有半个时辰不曾停歇,卫梓郁一直冷冷的看着杜云泽,不知他事已至此还有何余手。
忽听殿外急报一路传来,朝臣不禁都住了声。只见来使很是迷惑不解,搔首报道:“城外十里的什锦湖发现一具尸首,据仵作勘验,是……是太傅大人的。”
“什么?”
玄极殿内一阵惊呼,然后不约而同的看向太傅的席位,却不禁都想,这人明明便是太傅!
卫梓郁心下也是吃了一惊,想不通这其中关节。问道:“尸体果真是太傅的没错吗?”
来使道:“仵作说,尸体已经在水里泡了五日有余,单凭相貌不可能辨出身份,况且太傅大人平日深居简出,真正见过其相貌的也没几个,仵作是在身上找到了太傅的官印和象笏是以才得知的……”
来使话音刚落,又有急报自殿外传来,却是一脸惊慌,以至于进得玄极大殿时,被门栏绊倒在地,来使不及爬起身来,便道:“琅琊关急报,瑾国屯兵二十万于瑾口关操演,已越过了长平!”
大殿一阵死寂之后,立刻炸开了锅。召国主力的彪十三骑正与纨国对峙,瑾国居然此时于长平挑衅,长平至京城,除了燕云关,无险可守,若是瑾国弃旧周礼“王薨六十日止兵戈”制,二十万雄兵几乎可以直取禁宫。玄极大殿一片混乱,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暗思逃命。
忽又有言自殿外传来,报瑾国国使团来拜,群臣无不愕然,均不知道瑾国这是在做什么,这三份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的急报,搅得大殿内外晕头转向。
却只见冯纶苍白着脸色,左手持“节”,右手托着裱着“瑾”字的国书,神态自若的走到卫梓郁面前,满殿朝臣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国书,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自始至终都未说过一句话的太傅杜云泽缓缓起身,走到冯纶身前,接过国书,对卫梓郁行一外臣礼,双手奉了国书,道:
“瑾国国使尹汝晦,参见召国三王子殿下,三王子殿下福寿安康。”
大殿内一片死寂,再无人出得半点声响。
卫梓郁接过国书,静静看完,默然不语。
杜云泽,现下的瑾国国使尹汝晦,续道:“我主瑾琛王陛下听闻友邦,召国穆王陛下卒然薨逝,不禁扼腕,故命外臣领国史团特来吊唁,三王子殿下节哀。”
卫梓郁与尹汝晦久久对视,沉默无语。尹汝晦道:“看来召国还有内务要处理,外臣不便久留,告退。”言罢领使团行一礼,转身便朝殿外走。
“不能让他走!”
不知谁人一声喊,群臣终于回过神来,里外三层的围堵在殿门前,叫骂之声愈演愈烈。尹汝晦立于群臣前三步外,背对着卫梓郁静静站定。卫梓郁冷冷的看着尹汝晦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许久言道:“让他走。”
“殿下,他是刺王杀驾的元凶啊!”
“殿下,此人如此心思缜密,智略过人,放虎归山,恐后患无穷!”
“殿下……”
“殿下……”
卫梓郁突然怒吼一声:“让他走!”吵杂之声顿消。良久,方有人重哼一声自殿门前让开,随即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不多时殿门前的朝臣俱已无声归位。
尹汝晦领使团迈步走出玄极殿,忽然站住,仰天长叹道:“覆有子如斯,才真乃召国大兴也!”昂首出了众人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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