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召舞春秋 第十节 召舞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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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周历一一九一年,召四十五年,穆十三年七月二十二,召国三王子行冠礼,继任召国王,号瞩,次年即为召瞩元年,召国于是迎来了自血与烈焰洗礼中走出的,传奇一生的第四任主君。
御前带刀侍卫程贻,自“玄极变”后就再没跟召瞩王卫梓郁说过一句话,甚至前日卫梓郁的登极大典他都没有参见。当敕命呈旨太监对着他宣出圣旨,程贻一言不发,领了旨,第二天便入禁宫赴任,可即使一直跟在卫梓郁身后,他依然不愿看他一眼,不想跟他说一句话。
卫梓郁只带了程贻一人漫步御花园,那轮残月孤寂的悬在天边,哀怨的柔光仿佛诉说着无尽忧伤。有风塘,长公主伶夕独自坐于凉亭,双目无神的注视着池水,不时洒下几粒鱼食,引得池中一阵翻腾,这才觉出些生气。
卫梓郁遥遥地望着伶夕,许久叫声:“姐姐。”
伶夕身躯一震,抬眼看到卫梓郁,对视良久,起身下拜,道:“臣下长公主伶夕,参见瞩王陛下,瞩王陛下福寿安康。”
卫梓郁看着凉亭下那个单薄的身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从自己身边吹走。卫梓郁心中一阵痛楚,无数话到嘴边,却只留下一句:“姐姐,不要这样。”
伶夕一笑,程贻只觉天地间所有的幽怨都自那一抹轻笑袭来。伶夕道:“臣下不明白,臣下的长公主位是父王亲封的,可不是自己夺来的。陛下若是觉得臣下名不副实,也设计除了吧。”
卫梓郁凄苦道:“姐姐……”
“臣下惶恐,陛下为万人君,臣下实在担当不起如此称号。陛下若是无事,臣下先且告退,十日前有人送予臣下一条金丝浣犬,臣下念得紧。”
伶夕说完,又莹莹一拜,离了有风塘。
卫梓郁仰头凝视着残月,程贻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刚想说话,忽地忆起太子与二王子惨死的情形,猛地胸口一窒,立刻闭了嘴。
卫梓郁走进凉亭,坐在伶夕刚刚的位置上,也朝池中抛下几粒鱼食,不知何故,半晌都无动静。卫梓郁一呆,苦笑道:“我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卫梓郁似乎自言自语的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和伶夕一样觉得我是‘玄极变’中最大的赢家——先王薨逝,二王子、太子先后身死,于是我便能名正言顺的登极大位。你甚至会怀疑,既然程戾能被杜云泽利用,那么杜云泽或许便是我一直在利用他,以扫清王位前的障碍,对吗?”
程贻一肚子怨气,他本就不是城府深厚之人,现在听卫梓郁如此问来,当即道:“没错!不然‘玄极变’前你早已猜到一切,为何还要特意等上杜云泽五天?若不是你念杜云泽助你成大业,又何以坚持放走他?”
卫梓郁摇摇头:“杜云泽杀不得。仵作说太傅身死,那么即使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那具尸体是假的,可至少台面上,太傅已经死了,即使之前的杜云泽也好,尹汝晦也罢有许多身份,那一刻,他便只有唯一的一个身份,那就是瑾国国使。若是杀了他,瑾琛王就有足够借口挥军直取禁宫。”
“那放走杜云泽,桓老儿便不敢出兵吗?”
“他不敢。旧周有礼曰:王薨六十日止兵戈,虽然早已不再有周天子,但不论纪年或是礼制,旧周遗风依然强盛。何况各国均有主君,谁也不能担保哪天本国不发生因主君薨逝引发王位争夺,致使他国趁虚而入的事件,所以五国对此礼制既爱且恨。我放走杜云泽,即是瑾国国使尹汝晦,理在我方,瑾琛王如若再出兵,虽可取得召国国都,但此后,其他四国必然以此为借口群起而攻之,而召主力健在,到那时,瑾琛王所要面对的麻烦就难以想象了。”
程贻脸颊起伏不定,虽不言语,但眉目间已经信了大半。
卫梓郁接着道:“仵作还说,假尸体已经在水里泡了五日有余,正是我们去丞相府试探的那一日,那三次急报,杜云泽早有预谋。如果我没猜错,他手里定然有两份国书,事成,则以二十万雄兵相威胁,不战而吞并召国;事败,则仅以吊唁文书示之,自己便可金蝉脱壳。姜桓不一定在乎失败后的尹汝晦性命若何,但事成后的巨大诱惑,使他听信尹汝晦之言,出兵瑾口关,终救得他性命。”
程贻语气稍有缓和,却仍是气鼓鼓道:“即使放走杜云泽说得过去,那两位王子又是怎样?我可记得有人曾信誓旦旦的要保所有人安好的!”
卫梓郁闭上眼睛摇摇头,道:“不是的,我说过会保护我所珍惜的,所以你兄、你父、我母、伶夕安好。可是大哥二哥,却是非死不可。”
程贻怒道:“事到如今你还玩文字游戏,真为我当初做了你的督护感到羞耻!臣下出言不逊,陛下斩了臣下吧!”
卫梓郁静静地说道:“这场局有许多输家——二王子卫梓晟、太子卫梓衍、国子监司业程戾、五军断事袁靖,而我却不是;不过其中的赢家一点也不比输家少,却也唯独我不是。”
“狡辩!“
卫梓郁毫不为意,续道:“这其中第一位赢家,便是程斐时将军。“
程贻一窒:“父亲?”
“没错。你可知你父亲为何把你送来做我的督护吗?”
程贻皱皱眉,毫不客气道:“与兄长相比,我除了武艺上强出些许外,几乎一无是处。父亲把兄长送做太子的督护,而把我送予陛下,是想让兄长能有所作为,而我跟了陛下,能保得一生富贵平安即便罢了。”
卫梓郁摇摇头:“不对,程将军心思深厚,恐怕你兄长都有不及。太子和二王子身份尴尬,程将军早就看出卫王室早晚祸起萧墙,为使你程氏一脉既保得现下地位,又不能跟错了主,遭致尹肜与瑾相一样的灭顶之灾,他便把程戾安置在太子身侧,而身为中军左都督的自己要了本在左军的二王子,至于你,作为最后的保险,被安置在我身边,以使一荣俱荣,却不会一损俱损。此次大变,你兄程戾谋刺主君,虽不成,但致你满门下罪不成问题,而恰恰就是你这个当初的‘最后保险’,救了你一族人的性命!”
程贻愕然无语。
“第二个,便是梁戊。”
“国舅?”
“梁戊是为我母擅妃之兄,是此变的大赢家之一。不仅仅是因为我登得大位之后,他即可荣膺国舅,身份尊隆,更因为其子梁煜此次护驾有功,事实上几乎是救得整个卫召江山,功绩之大恐怕普天下再难企及。”

程贻目瞪口呆。
卫梓郁停下来看看池塘,鱼儿不知何时在他刚刚洒下鱼食的地方聚集起来。卫梓郁整理一下思绪,于是又往池中掷出几粒,便见得有鱼竟不待鱼食落水,跃出水面争食。
卫梓郁望着翻滚的鱼塘安静地出了会神,许久方才悠悠续道:
“而这一切,所有的一切,最大的赢家其实是穆王,自承天台刺驾起至今,这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不在穆王的谋划之中,他才是这场豪赌中最大的赢家。
“为什么易无殇要出现,为什么易无殇要救我;为什我要见长孙胜便可见到,而又是为什么长孙胜他就非得告诉我尹肜的故事不可;为什么易无殇可以冒死见我,提醒我注意太傅的‘七弦秘音’,而最重要的是,梁煜身后的梁家为什么就帮我。这个结局是我猜透的,还是穆王讲给我听的?
“九螭枭首觽本是赐予钦使的信物,百官见觽如见主君。可这一东西一旦出现在王室,尤其是王子手里,其意义即变得异乎寻常。下臣至上最大不过君,本来就是君的王子若有此物,便是比君更大一级的存在——居然会有主君都不能解决的问题?承天台上,父王把它交给我的一刹那,我便觉察到了问题所在,而他的一句‘留心太傅’更是令我未走一丝弯路。
“尹汝晦需要袁靖杀进禁宫,需要他杀掉卫梓衍,而他也的确会死在梁煜剑下,只是时间错了位,早了两秒钟,就是这两秒钟断送了尹汝晦二十年的谋划。
“梁煜是擅妃的亲侄儿,尹汝晦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他从影卫收为己用,他一定会许诺灭召国后给他一族比国舅更高的地位——比如代王,或者假王。照常人看来,这样的诱惑实难拒绝,恐怕尹汝晦现在也不明白梁煜反叛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说起来实在太简单不过,盖因梁戊知道,这场赌局中的牌,自始至终就不在尹汝晦手里,他没有哪怕一毫的成功机会。最后一刻,袁靖那一剑砍不下去,三王子卫梓郁继承王位,梁氏一族便隆与天齐;那一剑若砍下去,梁戊不仅做不得‘假王’,甚至梁氏一族便会从此消失,因为卫氏根本就未,也不可能戮尽。”
程贻努力理解着卫梓郁的话,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颊松弛下来,嘴巴越长越大,惊讶的似乎下巴已经合不上去。
卫梓郁缓缓道:“是的,父王还活着。”
“易无殇在说谎吗?”
卫梓郁摇摇头,道:“从某种意义上讲,穆王的确死了,这个戎马半生,又无为半生的主君,已经从朝廷中,从史官的笔尖消失了,这样看来,易无殇的确完成了他的使命。”
“可是……怎么可能……穆王要杀掉自己的两个王子?”
卫梓郁叹口气道:“为王者的仁慈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他所介乎的是必须是一国,一天下,而不能仅仅是他的一家。
“所有人都看得出太子与二王子的矛盾,难道父王看不出吗?可是召笃初年的宫廷政变历历在目,笃王立下的‘立嗣以长’,为的就是不再使悲剧重演。如果早早的定下嗣位,王子间便会少了许多尔虞我诈,父王也正是如此,才安然即得的王位。
“可是这项规定的最大问题,是把本属于王室的问题朝政化,因为他要求国家不再以主君为中心,而是以朝局为中心。根据‘立嗣以长’的谨制,主君的长子只要不是白痴便能即得大统,这就要求朝廷有一套严谨的政治制度与之匹配,才不会因某一主君自身能力的强弱,使得国家摇摆不定。可召国当下,主君权力强劲至斯,显然不符合这种要求。‘立嗣以长’本身利大于弊,可以断言,若干年后,主君权力衰弱,这项制度必定光芒四射。
“那么父王就不得不考虑,如何在不破坏‘立嗣以长’规定的同时,选他认为最优秀的儿子继承王位。所以,优柔寡断又妇人之仁的太子和只有匹夫之勇的二王子就必须死,也正是如此,尹汝晦才能担当影卫主上。”
程贻看着卫梓郁,眼中一片悲凉。卫梓郁道:“父王从未信任过尹汝晦,可却把他利用到了极致,即便如此,父王依然不放心,所以才安排易无殇在九方鼎前的。我猜尹汝晦假借卫梓晟的名义令常子铭刺驾,可常子铭一直寻不得机会。九方鼎前,易无殇一剑刺得父王,但并为伤及要害,常子铭护驾至承天台上见状后,便起杀机,不想易无殇诈死,使快剑斩毙常子铭,然后便与父王一同混进奎木狼,在护送灵柩回宫途中隐秘起来,然后密诏梁戊,说出自己目的。梁戊能得国舅之尊,当然毫无疑义,之后父王便一直藏于暗处,观察我的行动,一来算作对我的检测与试炼,二来如有何难处,便出面点拨。
“父王当初不杀易无殇,或许真的只是爱才,想收为己用,并不见得就预知后来诸般事端,后来见他心无半点城府,与波谲云诡的朝臣、后宫半点不同,便渐渐引为知己。而易无殇一生凄苦,漂泊无定,父王不仅饶他性命,更给他一处安心之所,即使不说,心中也定是将他与田相并重。天下侠士最重情谊,所以父王才在最后,敢把性命都交予易无殇。”
程贻默然良久,道:“陛下为何不与长公主诉说详情?”
卫梓郁凄然道:“伶夕的记忆里,有仁慈宽厚的穆王,有憨厚耿直的大哥,勇猛无畏的二哥,和阴谋篡位、弑君杀兄的三弟,而不是谋杀驸马及亲生儿子的父亲,和欲除对方而后快的两位兄长。我们都是生在王家的苦命之人,若要记恨,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那陛下为何又要告诉我这些?”
夜早已深了,卫梓郁望着繁星围绕的那轮残月,寂然歌道:
残月孤星兮黑绸高悬,清风拂柳兮相知无憾。
穆有闻尘为伴兮无用独守宫院,不得子兮安有我心了然。
我心了然兮寂守一片。
程贻伏首下拜,泪流满面。
——五国志第一集召舞春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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