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召舞春秋 第五节 穷图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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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贻只感到腹中翻江倒海,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反绑着置于马背,星夜朝北疾驰。
他整理一下思绪,这才回想起晨时在昭安观跟居歆大师问话,然后便突然昏厥不省人事,直至当下。
马匹行地极快,程贻忍住伤痛,试图咬断身上的绳索,不想马上之人却早已察觉,只淡然道:“你醒了。”
程贻忽觉这声音有些耳熟,缺一时又记不起在何处听过,于是问:“你是何人!”
“足下至生死于不顾前往昭安观,不正是探寻某之所在么。”
程贻周身一冷,愕然道:“易无殇!”
“正是某。”
“你果然没死!”
易无殇一笑,道:“听来不像是惊讶,反倒是为三王子殿下言之无误而庆贺。不错,某还活着,劳烦诸位大人记挂了。”
程贻不敢轻动,暗自循法脱了绳索,以图趁易无殇不备将其擒获,不想手脚皆软,使不出本分力气。易无殇道:“不要白费力气了。”
“茶中有毒!”程贻冷笑道:“居然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法,好不卑鄙!”
易无殇毫不为意,道:“哼,口气不小,便是平日,你的剑快得过某吗?”
程贻默然。易无殇年轻时,手提一柄宝剑,快剑使得出神入化。年二十五,有剑客三人向其挑战,剑不及出鞘便只感眼前银光一闪而过,幡然醒悟却发现剑穗已然被斩断。易无殇后慨然曰:天下有殇,而后有剑,于是自断宝剑,从此举箸折枝皆成剑,败天下剑士,终隐于相府。
“世间有种奇药,名曰‘食无碍’,此药闻之周身乏力,却无性命之逾;食之不仅无碍,反自解其毒,用来对付足下这种谋略不足,却又谨慎过人的人再好不过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无他,只不过请足下给三王子殿下传个话而已。”
程贻一愣,猜不透易无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此而已?”
易无殇猛地一扯缰绳,马匹人立起来,程贻重重摔将下来。
“殿下若要见某,明日子时往采邑楼折花轩。”然后打马回行,“如此而已。”
采邑楼号称京城十大名楼之首,据说当年穆王邀了太傅饮酒的所在,正是采邑楼的折花轩,折花轩名取自前人诗作“臣王贵丽镜无措,梦里折花语不同”。不论假意儒雅的达官显贵,抑或是抑郁不得志的书生浪子,都喜来此,以图沾染些贵气。
这日几近打样,店里走进两个人,但见一人身姿伟壮,英气逼人,另一个则年纪轻轻,却面容清奇,双眉紧锁。小二在门前作揖道:“二位客官对不住,咱们这儿已经打烊,若是用饭还请明日早些时候前来,若是投宿,对不住得很,店里不设房舍,前面直走右转的一本道上有家如归客栈,那里尚有客房。”
走前的一人从怀里摸出一锭的银子,按在小二手里,言道:“我们既不用饭,也不住宿,烦请小二扫了折花轩,我家公子要在此候人。”
小二惦着手上的银子,眼睛瞪得大大的。采邑楼平日里出手阔绰的人也有不少,可小二还是一样就看出这锭银子非比寻常。但凡散银铸成银锭,日久天长必有损耗,可他此时手里的确实十成十的分量。小二不知所措,忙唤来掌柜。掌柜钱仁意到底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是大内的库银,赶忙行礼问道:“二位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我家公子今晚要在此会客,老范掌柜的腾出折花轩来。”
“好说好说,二位楼上请。”
程贻一见掌柜出门,便忍不住道:“殿下,这实在太危险了。易无殇可是刺王杀驾的刺客,我还是觉得这样太过冒险。”
卫梓郁微微一笑,转而看向窗外,突然间笑容凝固在脸上,指着街对面的府宅问道:“那里是谁人的府邸?”
程贻探身望望,又看看府宅左右,道:“好象是太傅的府邸。”
说话间,一阵琴声悠悠传来,隐约间正是从太傅府邸传出。程贻虽不通音律,却也能感觉到精妙所在,只听得琴声时而婉约,时而激越,时而如鸟鸣于林,时而又如怒涛击石,却在最是畅快的电光火石间戛然而止。一曲终了,程贻忍不住击掌叫好,“早听得太傅不仅文采过人,还抚得一手好琴,今日一闻,果真名不虚传。”
卫梓郁道:“你怎么知道方才这一曲是太傅抚得,而不会是出自府里的琴师?”
程贻笑道:“宫中琴师说,太傅的琴艺自成一家,整个京城都找不出及得上的,自然没有哪个琴师敢班门弄斧。太傅府邸无琴师,世人皆知的。”
“太傅府邸无琴师……世人皆知……”卫梓郁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许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程贻,我明白了!”
“三王子殿下英才天纵,穆王果然没有看错人。”
程贻猛地拔出佩剑,转身护在卫梓郁身前,卫梓郁看着不知何时、如何出现在房中黑衣人,叹口气道:“你果然就是易无殇。”
程贻早就觉得这个声音颇为耳熟,此时听到卫梓郁的话,好像早已知晓,这才忽地忆起,当日察探西执事府,之后在驶向禁宫途中向卫梓郁答话的车夫,赫然便是眼前之人。
易无殇拿掉斗笠,道:“殿下何时猜到某身份的?”
卫梓郁给易无殇斟杯酒,“在足下问出这一问之后。”
易无殇眉头一挑,朗声长笑,然后把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赞三声“好酒”。卫梓郁笑笑道:“足下本是豪杰之士,却于昭安观一忍十数年,又一击得手,这份韧性令在下钦佩得很,这第一杯酒,敬得。”说罢又斟满一杯,易无殇又一饮而尽,卫梓郁道:“足下舍身救得在下性命,在下感激得紧,这第二杯酒,敬得。”接着斟满第三杯,“足下不畏艰险,引在下前来,释以疑窦,这第三杯,敬得。”易无殇于是又举杯饮尽。卫梓郁却又斟满第四杯,易无殇道:“敢问这杯所敬何事?”卫梓郁道:“这一杯,敬足下胆识。足下只身折花轩,对在下敬酒饮之却无半分犹豫,这份胆识,可还敬得?”易无殇哈哈大笑。
然后两人对视无语。易无殇道:“人称事不过三,殿下敬酒却独有四杯,莫不是声言某命不久矣?”
卫梓郁道:“非也。君子敬远客,三杯足以;敬近谊,五杯则满。在下非有四杯,只是在想第五杯的敬词。足下可否示言?”
易无殇道:“某知道,殿下拐弯抹角,总要问出来的,某只怕有些事殿下知之无益,而且与殿下所想会有大不同。”
“在下所言句句出自真心,绝无恭维足下之意。至于有大不同,子非我,安知我之所想?不妨说来听听。”
易无殇夹起一片牛肉送到嘴里,喃喃道:“我说穆王命我刺驾,你信吗?”

轩舍一片死寂,只有易无殇大口嚼肉的糙声。
程贻最先忍耐不住,剑指易无殇:“竖子,休得胡言乱语!”
易无殇淡然道:“看吧,我就说。”
卫梓郁按下程贻的剑,道:“不可放肆。”程贻愤恨道:“殿下,这厮分明在为自己开脱。刺王杀驾岂是儿戏,哪有主君命人刺杀自己的!”
“说了不要多言。而且……”卫梓郁把目光转向易无殇,淡淡吐出两个字:“我信。”
程贻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同样吃惊的还有易无殇。卫梓郁放开瞪着双眼的程贻,谓易无殇道:“刺客被前奎木狼首常子铭斩成肉泥,这是最可疑的地方。常驸马身为禁军二十八千户之首,不可能不知道留下活口的重要性,此时非但刺客身死,尸体都未能保全,实在太过不寻常。于是我连夜赶往西执事府,想探知此时查,不想奎木狼即被肃清,而身手不凡的足下却不合时宜的出现。程督护也知,奎木狼灭于青咛,此剑正是唯一能够委派影卫之物,不管青咛还是影卫,能够轻易动用的只有召国主君。所有这些联系到一起,我只能猜想,在执事府前突然出现的足下即是刺客易无殇,在刺驾后又有穆王敕令,能够混入奎木狼中得以脱逃,然后以护驾不周之名调令影卫肃清奎木狼,便神不知鬼不觉。但这一切,不管是前提还是结论,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所以在下命程督护前往昭安观,试探居歆,如此精妙的布局,穆王有心如此,居歆一定不会清白。”
程贻恍然大悟。卫梓郁接着说道:“但令我意外的是,足下不仅示出还活着,居然主动提出要见我,在下苦思良久不得其解,方才在此闻得太傅抚琴一曲,终于获知其中奥妙,这恐怕是我父王最后留给我的东西了。”卫梓郁神色一黯,续道:“见到足下后,在下便只有一问:我父王为什么要这么做?足下是名动天下的剑士,为何对我父王执念如此?”
易无殇又饮一杯酒,起先吃吃的笑,然后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竟是狂笑不止,半晌方止,摇头苦笑道:“剑士,在你们眼里,我也就是个剑士。田申君是,你父卫长覆是,天下人皆是!可在自己眼里,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呢?结发之妻惨死仇家之手,两个儿子在我眼前活活饿死。剑士,能换回他母子三人的性命来么!若不是田相碰巧遇到我,收我为食客,只怕天下第一的剑士,也早就饿死在草莽了。所以,田相要我刺杀穆王,穆王就必须死在我手里!
“穆二年,我三十三岁,穆王四十六岁。我在召国五字沉心室一躲六个月,终于被我等到了机会。看到穆王出现的那一瞬,我用我的毕生之力刺出了生平最快的一剑,可笑的是,剑未及穆王玉带,我竟饿昏在地。
“待我醒转过来,却发现并非身处牢室,相反四处却尽是锦衣华盖,太医和宫娥围着床第奔走忙碌。我很迷茫,一时节几乎忘记自己是谁,在做什么——直到穆王出现。
“穆王让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君王,那种距离感是任何人都不能想象的。穆王绝口不提行刺之事,只无微不至的照料我直至康复。我离禁宫前夜,闯进直华殿,对穆王言道:‘我乃新国田申君门下食客易无殇,奉田相之命特来取尔狗命,不要以为赏我口饭吃便能糊弄我退却,易无殇的命即是田相给的,田相既然要你死,你就非得死在我手下不可!’
“穆王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起头,只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去,道:‘寡人不知你是何人,不知你来此何事,也无意知之诸般。阁下若是无事,且先退下吧,寡人还有奏疏要批,恕不相送。’
“某纵横天下,何时受过此等轻视?即使田相,也对某礼遇有加,某于是大怒道:‘竖子,某是来行刺你的,你今日躲过,却不杀我,以为下次还有这般好运吗?’
“穆王这才正眼看着我说道:‘整日提心吊胆是挺烦心,不如你与寡人赌上一局如何?’
“‘如何赌法?’
“‘寡人给你刺驾三次,若成,你得偿夙愿,也好回田相的差事,寡人定不追究;若不成,便请阁下自便,我乃一国之君,不便整日为无端之事叨扰。可否?’
“我心道:这是你找死,也怪不得某了,于是与穆王击掌为誓。岂知,这一掌,便困得我身处异国,十年未得返故土。”
易无殇猛吞口酒,接着叙道:“我知再是隐于暗处事毕不成,不如强入禁宫,刺得余下两次,若成,早早回新国复命,若不成,我便自刎以谢田相,于是打点好行装,一个月后二入禁宫。这次不同前回,我料穆王亥时会在直华殿批奏疏,便入夜直奔直华殿。本以为禁宫会因上次的行刺严加守卫,不想沿路走来,和上次一样松散,我以为穆王会把守卫加于身侧,于是愈加谨慎。可直到我从直华殿顶飞身刺向穆王,依然不见有护卫冲过来。我一阵心驰,剑尖闪过穆王要害,却刺进自己腿中。穆王捂住鲜血直流的肩膀,起身扶住我,道:‘可有大碍?’然后直呼太医。
“那一刻,我明白,我杀不了这个人了。我的剑可以斩尽天下英雄,却唯独刺不进他的心脏了,于是拔剑便要自刎。穆王却突然伸手抓住剑身,手掌鲜血直流,看着面如死灰的我道:‘你这是何故,誓言有三,难道你想毁誓不成?’
“我道:‘刺客有了人心,便再杀不得任何人了。陛下如是可怜某,让某了断了吧。’
“穆王面色苍白的笑笑:‘或许有一天寡人善心大发,命令你刺驾呢。所以你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
“于是我就活了下来,去昭安观出了世,成了闻尘大师。穆王找个死罪的犯人冒充我腰斩,从此,至少我以为,易无殇便从这个世上死掉了。——直到一个月前。”
易无殇不知因为饮了太多酒,还是激动的缘故,眼睛愈来愈红。“一个月前,穆王差人送书给某,扉面上写道:曾记十年之誓否?某便知道,十年出世,不过南柯一梦,某终究是个剑士,剑士的价值只在一尺长剑中,不论怎样挣扎,永远都跳不脱的。某不知道为什么穆王要某刺杀他,这是殿下和召国臣子的事,不是某的事。某只知道,穆十三年,某四十四岁,穆王五十七岁,某完成了田相的嘱托,某终于有脸面回新国了,某终于可以安心去见亡妻和爱子了。”
卫梓郁静静的为易无殇斟满酒杯,易无殇俯首三拜,对卫梓郁说:“肃清奎木狼不是穆王的敕令,殿下想错一点。“然后起身饮尽第五杯酒,悄然离去。
程贻长剑及地,再无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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