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召舞春秋 第二节 王家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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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大有看清楚来人后吓了一跳,堂堂大召国三王子,先穆王最宠爱的小儿子,却一个从人都不带,深更半夜里跑来南权门。佟大有心里有气,这些贵人们真是吃饱了撑的,放着南华门排场的大道不走,拐来这个给御膳房拉泔水用的南权门,还整得一个比一个神秘兮兮——太傅早上天不亮前脚出门,这后脚就跟着三王子,哼,末了肯定还都会加上一句……
“不要跟人说我来过。”
佟大有连忙堆笑道:“是是,小的在此守门快二十年了,该守的规矩都晓得。”
卫梓郁略一沉吟:“守了二十年南权门,怎的也不见升迁。”
佟大有耳朵兔子般灵动,这个时候差点跳起来,连忙拜倒在地,诉苦道:“谁说不是呢,可是他们有门路的走门路,没门路的走财路,剩下我这个既没门路又没财路的,守着泔水车……啊不不,守着南权门二十年不能动弹。三王子殿下若是看小的有用,就收了小的吧,不管是守门还是管事,小的都做得来。”
卫梓郁摆摆手:“你起来吧,我记下了。”于是佟大有千恩万谢,差人请了宫里当值的行走,恭恭敬敬的送卫梓郁进了禁宫。
行走太监吕冉提着灯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回过神来,不禁出了一手冷汗。幸好走在前边,三王子兴许不曾看到,不然单就这一条“失仪”,没好果子吃不说,怕是这辈子在别想再出头了。
吕冉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咱这是要去哪儿?”
“长孙太史在宫里吗?”
“在呢,太史公这两天一直在文渊殿,听说是在整理先穆王的录。”
卫梓郁脚步一顿,道:“哦?你听说的东西不少嘛。”
吕冉顿时如坠冰窟,急忙跪在卫梓郁身前,磕头如捣蒜,说道:“奴婢知罪,奴婢只是跟文渊殿的掌灯住一间舍里,平日里关系不错。这几日宫里内外事情多,掌灯在舍里跟奴婢抱怨忙得紧,奴婢这才得以知晓,奴婢绝没有诚心打探的意思,殿下赎罪,殿下饶命啊。”
“没有最好。”卫梓郁绕过跪在地上的吕冉,“起来吧!”吕冉赶忙提起灯笼,弯着腰,恨不能把那一丁点的光亮摆到三王子脚上去。很多年以后,当曾经那个谦卑的玄启殿殿外行走太监几乎捭阖天下,却始终不能对那个晚上所发生过的感到释然。
卫梓郁突然停步,吕冉一个不及,向前多走出一步,又惊出一身冷汗,刚想告罪,却听三王子问道:“长公主还住在以前的盈春宫吗?”
吕冉不知这个问题能不能回答,低着头支吾半晌。卫梓郁怒道:“本王问你话呢,还要我请你回答吗?”
吕冉慌忙跪倒,“奴婢该死,回殿下话,长孙公主的确住在盈春宫。”
卫梓郁于是转道。走过一会儿,吕冉战战兢兢道:“三王子殿下,再走下去便是后宫,奴婢身份卑微,是去不得的,奴婢去找当值的逸园行走来,给殿下继续引路吧。”
“不用了,继续走吧。”
吕冉几乎要哭了,虽然自己做殿前行走时间不长,可见过的高官豪贵也算不少,却不曾有一个令自己感到如此害怕的,即使背对卫梓郁,而且明知他不可能一直盯着自己,可他还是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来自内心深处,是仿佛被扒光了皮囊,从里到外被窥视殆尽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
吕冉一路惶恐的领卫梓郁来到盈春宫门前,里面的灯还未熄。卫梓郁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当他无助的奔走在禁宫的牢笼,有双手把他揽在怀里。那双手温软如玉,甚至多年以后的现在,他依然能从肩膀感觉到当时的温暖。
吕冉退到台阶下,低下头。卫梓郁推开门,里面还和记忆中的一样,那些物什上的沧桑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你来做什么。”
有人冷冷的问。
卫梓郁看着蜷缩在榻上的伶夕,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姐姐……”
“请叫我公主殿下,记得,我可是王家之人。”
“王家之人……”话音在空荡荡的殿阁里盘旋回荡,久不散去。
“或者,常家遗孀也可以。”
卫梓郁一阵哀伤,沉默良久,走到桌前,抚起琴弦。
琴声古韵优柔,曲调百转千回,听之肝肠寸断。伶夕卧于踏上,不禁泪流满面,这支《愁山人》正式十年前自己教给卫梓郁的。
史书有载:穆三年,后宫有变。擅妃梁氏席怀短匕,意欲刺驾。穆王怒,赐剜刑。后查,为淑妃董氏嫁祸,赦擅妃,赐淑妃剜刑,董家一族贬为庶人,永不录用。
那个月圆之夜,卫梓郁就坐在母妃梁氏身边。当匕首被护卫从擅妃席下发现时,愤怒的穆王抓起匕首对着擅妃掷去,当即刺瞎了擅妃的左眼。之后又被赐剜刑,挖去另一只眼睛,然后打入冷宫。年仅五岁的卫梓郁从来没有相信过他的母亲想要行刺父王,于是自己暗中调查,可结果令他困惑,那个一直疼爱自己的大哥,他的母亲竟然是策划这一阴谋的主使。
淑妃被抓的那天晚上,卫梓郁茫然无措地走在御花园,大哥的母亲残害了他的母亲,现在他只是奉还而已。他对自己说不要哭,他没有错,可是眼泪还是不停的涌出来,于是他只能倔强的那袖子不断地抹干,直到伶夕把一只手帕递给他,卫梓郁终于崩溃,在盈春宫,在他唯一的姐姐怀里哭了整整一夜。

伶夕忆及往事,悲从中来,和着琴声唱到:
山人愁,愁断肝肠,只为明朝酒醒,不知醉为何物
天人愁,愁结华发,不为黎黎苍苍,只留狗苟蝇营
故而,山人有言:世间无常苦,天家常无情
“驸马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伶夕点点头。
“知道多少?”
伶夕淡淡地说道:“古剑清咛,为前朝铸剑名师公孙冶最后一把名刃。传剑出鞘,伴青虫叮咛之声,绕梁三日不散,故而得名。剑成后,杜国国君千方百计弄进宫,之后便一直是杜国夏氏传国之宝。我召先成王英雄于世,灭杜国夏氏,也为清咛所倾倒,故而依杜制,传国玉玺、清咛。清咛剑吹毛立断,削铁如泥,莫说臂膀粗的木闩,便是铁闩,也一样斩得断。”
卫梓郁叹口气,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哈,怎么办?”伶夕苦笑着摇摇头,“他是我的哥哥,几天后就是我大召的新国君,我能那他怎么办?谁又能那他怎么把?我已经失去的父亲,紧接着就失去丈夫,我还要再失去兄长吗?还要再失去——”伶夕猛地拉住卫梓郁,“三郎,答应姐姐,这一次,就这一次,躲开吧,不要再冒险向前了,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如果你有事,姐姐真的不知道还活下去做什么了。”
卫梓郁把伶夕揽在怀里,就像十年前伶夕把她揽在怀里一样。他说:“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而且这一次,我能保护所有我要保护的人!”
东栾殿,太子卫梓衍读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忽然一拍桌子,指着摊开的一份大笑道:“已经有这样的折子了!程戾,你来看!”
国子监司业程戾走上前来,拿起案上的奏章,只见上书道:
臣,闻锦阁阁前御史吾释之,俯首拜启东栾殿太子千岁殿下:
臣闻殿下,自先穆王薨,思念之情溢于言表,悲切之心填于膺,食不甘味,寝不安寐,臣每观之,无有不慨之叹然。思先王以孝治天下,而至于斯,殿下诚世之楷模矣。
先人已逝,生者长已。我召国浮华千里,机要纷繁复杂,臣知殿下足不出东栾殿,拒丝竹,远淫逸,日理万机,常启明星起而舍灯早明;万籁俱寂而案牍之声不歇,臣几不闻五国乃止先十七国有如殿下者矣。
是以,微臣斗胆进言:东栾虽荣,竟不是玄极。又有俗者言语云: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知殿下念先穆王之恩德,旧周礼之腐制,然则殿下不闻,雁过万里,有知之者可以;百足之虫,无身可以,无首则毙。百禽蝼蚁尚且如此,况我大召青萍国体乎?
望殿下深念之切之,早做决断,则我子民幸甚,百官幸甚,大召幸甚!
程戾合上奏章,淡淡说道:“此诚小人之言尔。”
卫梓衍笑笑:“我当然知道这帮人打的什么注意。阁前御史,如果没有特别际遇,也许一辈子也就是个言官,官卑言微,所以要么直着肠子重言群臣,甚至主君,青史留名,要么四处逢迎巴结。只是没想到这个叫什么吾释之的还真是有意思,敢把马屁直接拍到主君身上。”
程戾皱皱眉:“殿下是不是言语有失了?”
“有什么关系!”卫梓衍哈哈大笑,“再过几天,等那个不知死活的二王子一回京,整个大召就都得这么称呼我了,哈哈!”
卫梓衍斜里看看眉头紧锁的程戾,道:“怎么程司业,你好像并不开心,这不是你一直以来谋划的结局么?”
“我只是觉得所有这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程戾道,“之前我也曾想过无数种刺驾失败的应对,却一个也排不上用场,二王子,也和预想的一样轻骑急行函御峡。最匪夷所思的,还是那个平白冒出来的易无殇。所有这一切,我越想越是疑窦丛生。”
卫梓衍冷哼一声,“那个笨蛋想不到函御峡才怪,难道他敢取道燕云关?哼!苟延残喘罢了。至于易无殇,太史说十几年前就曾行刺父王不成,如此,你我再无把柄,岂不最好!”卫梓衍冷冷的看着程戾,“倒是程司业,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紧张的,你该知道寡人非薄情之人,你助本王登得大极,荣华富贵自然是少不了你程督护的!“
程戾神情肃穆,作揖道:“殿下误会了,程戾非贪图富贵之人,区区只是看我大召只有像殿下这般,而不是二王子那样的一介武夫做主君,才得以兴盛,所以才跟随殿下,否则,”程戾顿了一顿,直起身来意味深长的回望卫梓衍,续道:“否则殿下即便是现在斩了程戾,区区也不会为殿下出一谋的。”
卫梓衍一阵气恼。十几天来,奏章没完没了的递来东栾殿,批完一个便有两个呈上来,而且这个别扭的司业坚持不肯请中书舍人,所有奏章必须亲他亲自过目、披红,烦也烦死,好不容易讲个笑话,还被猛呛一口。有时候他还真有点羡慕在前线带兵的弟弟卫梓晟。卫氏发于草原,历代先祖便是领兵作战的好手,先成王更是曾令先五国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后来卫氏做了主君,跨马上阵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但自小耳听先人传奇,骨子里的热血还是漂向战场的。
“哼!你嚣张不了几日了!“卫梓衍愤恨的想,手掌紧紧抓住案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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