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召舞春秋 第一节 迷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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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云:苍松古剑嫡仙,长路谣缈愁眠,武士执干戟,谋者对卧不见,转寰萧瑟寂一片。
这日是召国五年一次的祭祀大典,平日里清雅的青萍山此时旌旗遍野,王家的仪仗队从山脚直排至昭安观门前。
三王子卫梓郁还有二十二天才满十五周岁,穆王却不顾死谏的儒臣们,固执的把他带在身旁。卫梓郁看着由禁军充当的仪仗,忽然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仪式是要持续上十天的,是以一王子便以太子身份坐镇禁宫主持政务,而二皇子却无不巧地在一个月前突遇敌国来袭,未能从前线赶回,因而此次祭祀大典便成为召建国四十五年历史上皇族参加人数最少的一次。其实,召穆王心里清楚的很,五年之后卫氏还能否以王族身份在此举行祭祀大典,权在今日。
祭天仪式马上就要开始,这是整个祭祀大典中最重要的一个。承天台背靠一线峡,建在青萍山顶,也是整个幽州的最高点上。台长宽各九丈,由自天山流淌下来的卫河水中冲刷形成的白玉砌成,暑九天触手冰凉。卫梓郁望着卫氏先祖曾十三骑定江山的一线峡,心中却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拉拉讨厌的礼帽冠带,开始和穆王一道,一步步迈上承天台。
卫梓郁感觉到穆王牵着他的手越攥越紧,于是抬头看着穆王,道:“父王,您弄疼儿臣了。”
穆王并不答话,只望着承天台上摆放着的九方鼎,面色阴沉地宛如腰间青咛的剑纹。他说:“梓郁,你要记得,如果我今天死掉了,留心你的太傅。”
卫梓郁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因为震怖而扭曲了,于是盯着穆王死水般的面孔,终于忍住没有回头去看刚刚就站在自己身后的太傅。穆王携着他最小的儿子,一百零八级的台阶仿佛走过他的整个人生。最后到达九方鼎前时,穆王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卫梓郁恍惚间好像看到他父王嘴角的一丝微笑,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这之后便听到一阵尖锐的惊呼声,然后被喷涌而至的热血灼伤了眼睛。他听到九方鼎前正恭迎圣驾的闻尘大师怒吼道:“这般痛快,倒似便宜了你!”紧接着像有皮革撕裂的声音,卫梓郁却在这时被人猛地抱开了。
史书记载:旧周历一一九一年,召历四十五年,召穆十三年七月初一,卫国穆王卫长覆黉,天命五十余七,后追谥文烈帝。
卫梓郁张开眼,看到熟悉的画梁,知道此刻正躺在“是宫”自己的寝塌上。
“醒了醒了,殿下醒了!程督护,程督护!”宫娥们快步跑过庭院,一路呼喊着三王子督护程贻。
召制,王子会有一至数名督护,年岁相近或相仿,平日作王子伴读,特别时刻护卫王子安全。而事实上,身为王室,督护的护卫职责要小很多,通常情况下是以王子玩伴身份陪伴其渡过幼时的懵懂岁月。
“轻着点,忘记太医说过什么了吗!”程贻嘴里说着,脚步却丝毫不减,以至于跨过寝宫门槛时差点被绊到。
程贻远远地做了个揖,问道:“殿下贵安否?”。
“跟我父王一个样。”卫梓郁回答。
程贻一愣,眉心猛地一跳。卫梓郁缓缓坐起身子,“看你的脸就知道了……我父王薨逝了,是么?”
程贻手心直冒冷汗,“殿下,有些话是说不得的……”
“谁让你从小就不会说假话的。”卫梓郁说罢叹口气,问道:“刺客是怎样?”
“刺客名闻尘,出世前便是曾名动天下的剑士易无殇,为前新国相田申君门下食客,已经吻颈自杀。奇怪的是,太史翻阅穆王志时发现,十一年前,易无殇曾入我召国行刺过穆王,失败后据说被腰斩,不知他如何苟活至今,又能藏匿于青萍山昭安观的王家道观,隐忍十数年,甚至也许不知晓田相早已故去了。”
卫梓郁默默地听程贻叙述完,不由得在床榻前踱起步子,许久问道:“你亲眼看到易无殇……哦,就是那个闻尘死掉的么?”
程贻道:“倒是未亲眼看到,我随在禁军后冲上的承天台,将殿下护离时,他们已经把九方鼎那里死死围住。不过听说易无殇的尸身已经被禁军坎成肉泥了。”
“那么当时第一个冲上承天台的又是谁?”
“当日刚好由奎木狼当值,领禁军最先台顶的便正是常驸马。”
“是他!”卫梓郁眼中寒光一闪,“快,领我去京畿卫!”
京畿卫手握二十八千户的十四万禁军,负责京畿重地的护卫工作,由正东、正西、正南、正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房组成,分落京城八个方位。其中正南、正北、正东和正西四房分别守卫京城的朝天门、北定门、东直门和西安门,是以最为重要,每房旗下有四千户,其余四房每房三千户,特殊情况下这四房执事甚至可以直接调用其它四房的十二千户,已而历来多由王室成员担任。
召穆王生三子一女。一王子卫梓衍由淑妃董氏所出,二王子卫梓晟由王后宛氏所出。穆王晚年又得一子一女,长公主伶夕由王后所出,三王子卫梓郁由擅妃梁氏所出。伶夕长公主的驸马常子铭为召国名将常廉之后,少年成名,招为驸马后,被任命禁军二十八千户奎木狼首,京畿卫正西房执事。
马车在长安街宽敞的车道上奔驰前行。卫梓郁的是宫坐落在禁宫东南角,要到京畿卫正西执事的所在,几乎需得穿过整个京城。程贻不明白,如果不用王子仪仗开道还可以理解为不愿扰民的话,不走禁宫前的官用紥道又是何道理?身旁的三王子明明很心急的样子。程贻看着眉头紧锁的卫梓郁,轻轻叹口气——作为玩伴,自己实在太过不称职,从小到大,自己好像从没能猜透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甚至要跟得上他的思维都很难。念及才情过人的弟弟,不觉自惭形秽起来,也许正是如此,父亲不喜欢自己,才把他甩在三王子这边不顾的吧。

“殿下,您的身体真的没关系么?太医说是不能太过劳累的。”
“死不了。”卫梓郁淡淡的说,“不过如果我不赶在他们前边的话,也就不远了。”
马车悄无声息的停在正西房执事府大门前,几乎是在撩起马车门帘的一刹那,程贻便本能的感觉到了异样——不知幸与不幸,他对危险的感觉总会特别敏锐。虽说是执事府邸,但这里同时也是二十八千户之一的奎木狼卫所,此时却不见护卫走动,大门前只余两盏昏暗的灯笼随风摇,五千禁军的驻地,此时却死一般寂静,实在不能不使人起疑。
“太安静了。”程贻道。他握握住剑鞘,对卫梓郁说:“殿下,我看此处气氛诡异,怕暗藏玄机。殿下还是在此稍后片刻,我去查探一下吧。”说完上前打门,不想一拳落下,府衙大门竟“吱呀”一声洞开来。程贻深吸口气,迈步冲进黑暗中去。
卫梓郁看着上书“京畿正西执事府”七个大字的匾额出神,不觉走到大门处。朱漆的府衙大门在昏黄的灯笼光耀下,如血一般妖艳。卫梓郁一阵目眩,几欲跌倒之际,刚好被人从后扶住。他猛的惊醒,回望身后,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影来,赫然便是驾车的车夫。卫梓郁上下打量着车夫——看不出年岁的脸被刻意压低的斗笠遮过大半,谦卑的姿态并不能遮掩周身的傲气。
卫梓郁拱手道:“阁下是?”
车夫作个揖:“小人只是程府的车夫,区区贱名不足挂齿,说来怕折污了三王子殿下的耳惠。”
卫梓郁冷冷的注视着车夫,后者毫无惧态,弯着腰稳稳地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半个时辰后,程贻一脸阴郁的从执事府出来。
“殿下,古怪得很……”
“不见一个人,对么?”
程贻一愣,“殿下是怎知的?”
卫梓郁冷哼一声:“没有一个人才对的。”他抚摸着府衙大门,“你来看看这个。”
程贻顺着卫梓郁的指点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大门上的门闩早已断成两截,插在两扇门背后,所以他才能轻易推开门。
“看出些什么?”
“我们之前就有人闯进来过!”
“不全对。再看仔细些。”
程贻想想,忽然觉得门闩的断面异乎寻常的平整,他上前关上门,门闩的两个断面在门缝前完美的结合在一起。
“现在怎样?”
程贻声音低沉:“似乎是被利刃斩断的,断面周围却不见有其他痕迹,应是被一次斩断的……可是,门闩有臂膀粗细,怎么可能会有刀剑锋利如斯的?”
卫梓郁几不可闻的叹口气,“有的,而且你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敢去想罢了。我们……终究还是来晚一步。”程贻疑惑的看着卫梓郁,突然间满脸惊愕。
“这不可能!常驸马他罪不至此的……”
程贻话不及说完,霍然间拔剑出鞘,斜里刺向卫梓郁。而在此之前,车夫早已大步垮往卫梓郁身前,右掌猛烈送出,掌风凛冽,卫梓郁衣的带在三步外便无风自动。
“叮!”一声脆响,剑在刺向卫梓郁途中怪异的陡然折断,程贻心下骇然,正无措间,车夫右掌及到,兀地变掌为拳,停在卫梓郁右臂外侧,肉掌血肉模糊,掌中赫然多出一支铁箭。
“什么人!”程贻大喝一声,飞身便要往见射来的方向追。卫梓郁轻轻道:“不用追了,不可能追得上的。——而且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了。”
程贻于是止步,内心深处最后一丝的侥幸,也在方才,连同自己心爱的佩剑一同被这一支来自影卫的千机铁箭折断了。他背对着卫梓郁,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此时悲伤。
卫梓郁远远望着程贻的背影,那如水般月光下的身影,让他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卫梓郁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明白,现在的自己可以去做那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于是他走过去,抓住程贻宽大的肩膀,仿佛对着某个灵魂诉说道:“我对活着的我发誓,只要我的心在,就会保护我所珍惜的永远不受伤害,绝对。”
程贻听到那个对自己起誓的奇怪誓言,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其中有沉重的不仅是他自己,甚至连同他的世界一起都无法背负的重量。
自执事府返回途中,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语。马车行至华阳道,卫梓郁撩起帘子,对车夫言道:“转道向北,我要进宫。”
“殿下不先回宫歇息吗?这个时间进宫恐怕有些不妥。”
“……我想去看望王姊。”
旧周礼,王薨,国丧六十天,止兵戈,民缟衣,王室女眷守灵三日,,曰招魂。太子守丧满十日登极,王子需守丧一年。这个时候的长公主会在禁宫守灵,而边关战事会因为穆王的突然薨逝停歇两月余,二王子一定在回京途中,最快半个月后就能抵达。
程贻默然无语。
马车窗外,楼宇越来越稀疏,不久便豁然开朗。紮道横贯东西,宽敞空旷,两端都看不到尽头,马蹄踏在白玉砌成的路面上,不觉嘈杂,反倒更显得周围的宁静。
卫梓郁把目光从窗外收回,一脸凝重地说道:“这里不可能再有人跟踪了。我说过的吧,我们在跟时间赛跑,刚刚我们晚了一步,已经害驸马丢了性命。我现在唯一能考依靠的只有你,所以程贻,下面我所说的每一个字你都牢牢刻在心里。”
紮道虽然快广,马车横贯过去也废不了多少时间。马车在禁宫南华门前的金水河旁停下。卫梓郁推开车门,回望一眼面无血色的程贻。程贻颤抖着问:“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相信我,我心里的疑问不比你少多少。”卫梓郁道,“不过我们总会知道的。而且要亲自找出答案来!”
程贻抱拳:“定不负殿下所托!”然后掉转马头,急驰而去。
卫梓郁望着马车远去,咬着嘴唇喃喃自语,紧握着的拳头,骨节撑得发白。
“……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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