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至今思项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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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声嘶力竭的叫喊,陡然将天空中的宁静划为两半,转眼间便到了眼前。辕门前操槊持弓的守卫们看也不看声音的来处,熟练地搬开身旁的鹿角,便有一阵剧烈的罡风自身边掠过,静听那已然有些沙哑的声音向着中军大帐滑去。
“卫贼到哪儿了?”
一身重甲的杨玄感趴伏在地图上,向身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询问。那人扫了眼身旁气喘如牛的斥候,见他一脸烟尘混杂着汗水,黑一块白一块的模样,厌恶得皱了皱眉,抬手示意他自己禀报情况,顺便举起了那薰过香的长大袍袖,掩住了口鼻。
斥候见状一愕,也不客套,躬身在地图上寻找,一见两个赤色大字——瀍水,眼睛一亮,在那代表河水的长长黑线中间点了一指头,隔空划出一条直线,答道:
“就是这里了,估摸脚程,现在应该到了这里……”
杨玄感诧异地抬头看去,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还很年轻,约莫只有十六七岁,毫无风霜的痕迹,可无论自己如何搜肠刮肚地回忆,仍想不出这是哪家的世家子弟。心中好奇,“你姓甚名谁?在哪位将军麾下啊?”
小伙子显是头一次和这么大的官交谈,神色很是拘谨,甚至还有几分羞涩,低头答道:
“俺叫黄二狗,队主大人嫌难听,给起了个大名叫黄鹤,也不知道俺爹爱不爱听……”
黄鹤的一阵夹着乡间俚语的啰嗦刚一开篇,杨玄感就知道此人绝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心里疑问更盛:
“你这识图的能耐是从军后学的?谁教的?”
“是啊,俺们刘队正说艺不压身,做游奕、斥候要连个地图都不认得,也就白长了两只眼了……”
“哦……刘……队正啊!”
杨玄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姓刘,队正,又是游骑,斥候头,眼前顿时显出了那双隐没在笑脸中的精明眸子,以及自己庶出兄弟杨积善趴在床上呕血的情景。强压住心里陡然腾起的不快,杨玄感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伸手拍了拍黄鹤的肩膀,勉励道:
“你这个名不错,回头换了皇上,你就这么回家告诉你爹,就说当朝楚国公、民部尚书杨玄感命你就用这个名字录宗谱。好好干!说不准到时候你爹誊你的名字,前面还得加上上柱国仨字呢。”
黄鹤小小年纪哪见过这个,眼前的杨玄感好似邻家大哥一般的关心,刹那间让小伙子心头涌起了一阵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当然,以他的受教育程度,这句话是百分百没听过。不过,拍他肩膀的人是谁啊?那是“江神”杨素的嫡亲儿子,当朝数一数二的高官显宦,得他这么一忽悠,黄鹤顿时觉得自己周身的骨头都轻了三两,一路出去都好似在云雾中飘荡一般。
打发了黄鹤,杨玄感脸上的笑容立时隐没不见,对着地图咬牙切齿地恨道:
“卫玄,卫大尚书,我这就来要你的命。福嗣,前部的诱敌义兵应该就位了吧?”
那被叫做福嗣的中年文士闻声捧着一卷文书,疾步靠了过来,提袖在地图上重新做了标记。
“明公,这是崔记室刚刚询问整理的军情战报……奉命守卫瀍水各渡口的七千前部义兵已于午、未时之交,被分三路渡河的贼军击溃,据多名斥候目测,贼兵总数当在一万左右,其中骑军更达两千之众,不过……”
“不过什么?”杨玄感有些不耐烦。
“不过,卫玄之中军大纛并未渡过瀍水,仍立于金谷行宫……”
杨玄感闻言一愕,眉头深皱,伸出巴掌在地图上丈量了一下距离,随即嘿嘿一笑,脸上也露出了残忍的笑意,“卫贼鼠辈,有胆掘我父的坟茔,却没胆和我正面决死。好!我就先吃了你的前军,再要你的狗命!”

说完,杨玄感在金谷旁边标记的一个寸许大小的“卫”字上重重擂了一拳,起身而去,不多时,帐外轰然响起一阵人喧马嘶,雷鸣一般的蹄声摇撼着毡布撑起的大帐,千万战马所挑起的尘烟也将空无一人营地笼罩其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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瀍水北岸,金谷行宫外
“前军已经渡过瀍水了?”
一颗苍头,趴伏在案上铺陈的绢图之上,闷声问了一句,耳听着肯定的回答,轻点了点头。四周笔直站立的十几个铁甲将士,听这动静却是纹丝不动,就连眼仁都没动一下。
“尚书大人,前军不过万余人,要一举殄灭叛军,似乎……”
听他问询,一旁闪出一个文官,拱手恭谨说道,只是听他的声气,分明对战局颇有异议。
“哦?”
那绾着发髻,草草包着一方绢巾的花白头颅终于抬了起来,青矍的脸上满是皱纹,一双被耷拉眼皮遮掩了一半的三角眼陡然射出了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灼灼精光,深抿着的嘴唇若有若无地哼出声来。
见他如此,那文官分明有些紧张,支支吾吾地要再张口,却见眼前的老人挺直了腰杆幽幽说道:
“凶多吉少是吗?”
那文官听他点破,脸上登时挂上尴尬的潮红,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老人却好像并不在意,伸手在地图上的洛阳二字上戳了一戳,缓缓言道:
“如今含嘉仓城、东城、罗城尽为敌有,全赖樊子盖大人固守宫城、皇城,护卫着宫妃贵戚、百官家口,天幸城中兵马尚有万余,粮草也还充足……”
“是啊!尚书大人,为何我军不卷甲急进,与樊子盖里应外合将杨逆荡平在东都城下?”那文官听他说道此处,胆气也壮了些,急急献策。
“贼兵十余万,我军四万,荡平?谁荡平谁?”听他再次老调重提,老人似乎有些生气,没好气地反问道。
那文官见老者发怒,并不直接回答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哀叹,“我天兵所至,蠹贼焉能争锋……可惜了前军的万余将士啊……”
“骨仪!你敢慢我军心?!我告诉你,老夫就是派这前军去送死的,待到陛下面前,你我再做分辨,看究竟是你个酸儒知兵,还是我卫文升这积年老卒会打仗!”说着说着,越发动气,颌下的花白胡子兀自颤抖着,拳头在桌案上重重一擂。
一听这送死二字,满帐的兵将俱是满脸发白,那骨仪更是有些失魂落魄地问道:
“卫尚书,你可是疯了?”
“哈哈……老夫就是疯了!老夫与杨素相交,却刨了他的坟茔,为的是国家社稷,如今东西两京之间,只剩下我这四万步骑可以牵制杨逆,决战!决战若是败了怎么办?等着杨逆糜烂关中吗?”
满帐中人,都是呆若木鸡,傻愣愣地消化着卫文升的言语,只听他继续说道:
“老夫现在就是一万人、一万人地派,让他没法全力攻打宫城,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老夫何尝不知道杨逆有霸王之勇?老夫何尝不知道这些关中子弟是有去无回?可现在东都绝不能丢,且不说朝廷讨逆大军正在调集,就是梁郡、江东也已经有数十万暴民起兵相应,若是帝都落入贼手,天下立刻有分崩之危……”
“所以,纵使我军死得只剩一兵一卒,也要钉在这里,把邙山道给朝廷的军马守住,我料最多不过一旬,陛下的援军也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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