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死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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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天就到达乌托邦城了。”
马上的骑士道。他回过身去,注视着正默默地赶着路的老法师。
“你口中的死亡之旅呢?它在那儿?尊敬的白袍法师。”
于情于理,语境语景,以上这句问话都应该算是一句嘲弄。但在骑士的声音里,却听不出那怕是一丝一毫的这种感觉,他只是那么平平淡淡地,没有任何山高水低地说了出来。
平板干燥的语气语调中,唯一可以称得上变化的是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因为声带受损而特有的咝咝声,伴着声带的振动而随机发出或长或短的音节。
“走下去。所有的愿望和理想都将会实现——不管它是什么。”
穿着件名义白袍的老者平静地回答。大可以称为明媚的阳光从他背后投射过来,柔和地落在那件曾经是纯洁白色的丝质法师袍子上,泛起浅浅的、淡黄中夹杂着银色的微光。
在他们身后,绿色皮肤的家伙离得远远地,不紧不慢跟随着先行者。白痴在因为矮人刻意和前面的人保持一定距离而拉长到二十许米的队伍中间懒洋洋地一步三摇走着老爷步,口里哼着一首以他现在的智商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来历的曲子。
矮人的目光不时在他身上和前面那黑衣黑马的骑士身上逡巡着,伴着目光在这两个目标之间的转换,亲切和不信任的表情不断地在那张暗绿色的面庞上来来去去跳舞。
这个由四分子组成的小小队伍现在正行进在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镇附近。天气颇为不错,没有风也没有雨,一向漫天张扬着自已个性的飞沙黄土弟兄们今天也过上了黄金周。难得清爽一回的黄泥大路上不时有手提肩挑的零星商贩经过。偶尔还可以看到远远地,有荷着锄头休息的农夫,三三两两地你你我我地谦让着自产自销的烟草,或叹息或谈笑着。
“希望你没有欺骗我。”
仍旧是那种不带那怕是一丝丝波动的声音。马上那名从他的背影看来,并不算怎么强壮的骑士回过头去,轻轻用右脚上的马刺刺激了一下他那匹黑色劣马。
在那匹马计划中的行进路线上,一个乡民正如撞到鬼一般惊恐地逃离这骑士的视线。从乡民的角度,可以看见,那视线的,是一双空空洞洞,找不到任何生命痕迹的非人类的眼眸。那眼眸的背景,是一张瘦削而楞角分明的面庞,死灰死灰。那是殡仪馆里才会看到的脸色,那是死人才会拥有的脸色!而那马,眼眶分明是两个空空的洞,空空的,里面并没有瞳仁。仔细看去,这匹黑马竟然只有一层皮包着一层骨!
轻轻地,一阵微风吹来,天上有朵乌云贼兮兮地飘过来,趁着阿波罗在思春,贼兮兮地踱到那金色马车下面,偷偷摸摸遮掩住正明媚灿烂着的阳光。
乌云下,本来波澜不惊的这片土地突然之间悄悄阴森下来,一股凉浸浸的关于黑夜和死亡的气息,悄悄地却坚决地由眼前这黑衣黑马的死亡骑士身上弥漫开来,刹时笼罩住眼前这段暂时失去阳光庇护的大陆公路。
※※※
时间再一次倒流回一个星期前……
林间的场景极其混乱。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那些刚刚还在为名为利恨似病,挥舞着胡萝卜加大棒的人类们,在突然出现的巨型搅局者带起的铺天盖地泥沙瓦砾里四散奔逃着,全然失去了万物之长应有矜持,一如方才那些在突如其来的火光中恐惧着扑打着翅膀凄历尖鸣的鸟雀,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这由许许多多枝枝丫丫构成的人世间里茫茫然四处乱闯乱撞。
相形之下,西游三人组还算给咱灵长目人科人属人种动物小小地挣了一把脸。在法师白痴和矮人不约而同地“呸”一声狠狠吐出一泡富含百分之五十一泥沙杂质的唾液之后,三人勇敢地直面了那个恶臭传染源。
正在这时,亚斯图利亚大陆那值第一班的月亮终于成功地一把扯下今天晚上一直糊在它脸上叽叽歪歪的黑云,满月的清辉,顿时充斥了整个人间大地,透过那些没有鲜花开放的枝枝丫丫,洒落星期五身上的破衣裳。
而月光之下,三人的眼前,一个由地底钻出用恶臭来向世界表示自已存在和展示自身个性的弗兰肯斯坦——一个失去了主人控制的、由高等级死灵法师化装成上帝来行使制造人类之权利而产生的巨型食尸鬼,正全心全意地在享受着一分钟前还属于战场的土地上遗留下来的美味。
法师身上白袍的下摆在微而凉沁入肺的夜风里轻轻起伏,紧握着短法杖的右手在他现在的感觉中显得有些苍白的月色里微微颤抖,淡淡月色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上面窜起的青筋。
许许多多关于死亡和毁灭的传说,就在他眼前和耳边汹涌着,而那些传说的主角,就真真实实明明白白没有经过任何单位与个人的科学处理趴伏在离他不远的林间,似是一团极庞大的尸体堆,在活动着。
淡黄色粘稠的液体不断地在那个似乎是用三百个死尸上拆下来零件拼拼凑凑而凑就的巨大身躯上往下滴淌着。那些在刚刚那场低强度战斗里留下的证明,那些刚刚才死去的盗贼们的尸体里的骨头,在那可怕的怪物口中格格格格地发出碎裂声,恐怖的声音伴着一阵一阵的恶臭被无数诗篇里颂扬过其温柔的夜风轻轻传送过来,在三个人的耳边清晰可闻。
突然之间,一声只有在午夜噩梦中方可得闻的惨叫声传遍了整个林子,在已经越来越象患了贫血的月亮妹妹的眼皮子底下,那庞大的食尸鬼正抓起一名在刚刚的战斗中重伤无法逃跑却又因为矮人的侧隐之心而未死的人类塞进了它那应该是对应着人类嘴巴的地方。
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声很快便由凄历转成郁闷,然后咕噜咕噜几声消失掉,取而代之的是新一轮的骨头碎裂声。怪物的爪子伸向了另一个重伤未死的盗贼。
但是,这一次空气却不再向任何人传播任何关于任何声带的振动的消息——这一次怪物口中的那个食物,其味道是可以肯定大可以用以与黄连同志作番不分上下高低比较的,那可怜的见人做贼自已又做贼的家伙,说起来倒是蛮大的胆子象个已经在空气中飘荡了好一阵子的肥皂泡,啪一声在零点一秒之前破碎了。
法师的身边传来了呕吐声。白痴弯了腰,扳着自已的脖子,白天里吃进去还未消化完全的肉丸子和黑面包混淆着酸苦的胆汁混成麦片鸡蛋粥喷泄而出。
直面如此恐怖而恶心的刺激,就算他星期五现在是白痴,也都忍受不住。而一向和他同甘共苦的矮人一看兄弟开了个头,也二话不说地不再把胃里的翻天覆地藏着掖着,立即有吃同享有呕同当起来。
“ValVasFlam!”
表达着人类愤怒的咒文声在夜空中回荡着。伴着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咒文最后一个尾音落地,一道青蓝色的巨大的火舌从弗兰肯斯坦身下腾起。
这地狱的烈焰腾腾地燃烧着,在有月亮的夜里散发着并非人世间的火焰所能拥有的青白色的冷光,咄咄逼人地,竟然令到天上的月亮都暂时地失去了它的颜色,在这火的映衬下,高高贴在天上的月,变成了一张不幸在一个患有小儿多动症的小男孩手里度过一天一夜的青蛙王子的肚皮。
弗兰肯斯坦以与其不相称的灵活跳了起来。
但它仍有一半边身体没能避开梅林的魔法。地狱之火猛烈地燃烧着,可以烧溶花岗岩的高温重重地灼伤了恶臭的传播者,更多的淡黄色粘液由它身上流了下来。因为伤痛而愤怒起来的食尸鬼立即抛下手中那个已经被胆汁染苦的美味,林子里响起巨大而可怕的吼叫,怪物还能算得上比较敏捷地向三个人扑了过来。
矮人极快地伸手擦去嘴角的污物,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坚持把李逵同志的外号改个颜色一般从法师身边猛烈地刮过,勇敢地迎向猛扑过来的怪物。虽然他已经伤得不轻,但这肉盾的工作,仍是非他莫属。
在矮人的掩护下,梅林连续不断地发出闪电魔法攻击那个已经受到重创的巨怪。而在恐惧的驱使下,星期五也有样学样。
几乎是不间断的闪电在夜空里飞舞着,树林里明明灭灭着。树的影子,人的影子,怪物的影子,在这闪烁中跟着明明灭灭,伸长缩短。一时之间,在这小小的树林里,到处鬼影幢幢,一如星期五前世里泡过的迪厅。
就在这幢幢鬼影之中,一人一骑无声无息地锲入了矮人和怪物中间。
※※※
矮人现在有点发呆。他紧紧握着手里的斧子,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场景。
怪物经过的地方全都沾上了散发着腐恶臭味的强酸。只不过用了半支烟的工夫,这小小的树林里就再也没有一块土地还够资格爬上那个叫联合国啥子组织来着的地儿去领人类最佳居住地的牌牌,树林里四处都布满了腐蚀性极强,见人蚀人见鬼蚀鬼观日日蚀赏月月蚀要用恶心来形容用的还得是加强版的粘液。
战斗时站在做法师面前作为肉盾的矮人虽然完全可以在别人夸他面皮厚皮肤好时面不改色心不跳,但面对这么一个明摆着身上挂有个“眼看手勿动”牌子的怪物,他也不敢过于靠近,只能远远地利用斧子的长度进行骚扰性的游击,为法师争取时间和空间。
纵是如此,矮人现在也是遍体鳞伤,身上的衣服也被酸液灼成了一张鱼网,而且是最破的那种鱼网。
而象个幽灵般出现在眼前的这黑衣骑士,竟然选择了和巨怪近身肉博。
满蕴着斗气的马刀,嗤嗤地在矮人眼睫毛前表演着天外飞星羚羊挂角,在不时被魔法照亮的夜空里上下翻飞如同一只银蝴蝶。骑士呐喊着一次又一次纵马冲锋,一次又一次连人带马撞中那庞然大物,一次又一次毫不闪避地迎上怪物的巨爪,然后一次又一次在巨爪的强力支持下表演空中飞马飞人。
伴着刀和光一次又一次的进进退退,人与马一次又一次的飞天遁地,怪物身上不时出现一蓬粘粘的不知血还是肉的块状温温软软的物质和它身体SAYGDBYE的场景。
而骑士发出的,正在林间里回荡的呐喊,并不是矮人习惯的那种令人热血沸腾或狂暴愤怒的吼叫。他的呐喊声是冷的,象寒食时士大夫灶下那一坯土,冷冰冰地,就算用射电望远镜也没法在其中发现一星半点**。
这人在自杀。矮人心里想。
在他漫长的前半辈子里,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战斗方式,一时之间,卡路里茫然失措,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
镇子很小。
本来这样的镇子应该已经完全引不起星期五的兴趣才对,因为这一路来,他们一行人已经经过了七八个如此这般的小镇子。第一次是新鲜,第二次是正常,第三次就纯属无聊了。
但这镇子却有一点点特别。靠着这一点点特别,这小镇子成功地吸引了白痴的眼球,同时成功地令西游的队伍稍稍地在此停顿了一下。
现在白痴正在打望着吸引他的东西——一棵路边树上挂着的一个金黄色的苹果,24K那种金色。(那个谁,说什么呢?什么?苹果是红的?靠,没见着咱摆的这龙门阵的封面儿么?上面早大书特书着“幻想故事”这么斗大四个汉字,嘿嘿,所以老子说苹果是金黄色的它就得是金黄色的,不黄也得黄,嘿嘿。)
这镇子里种的路边树全是苹果树。虽然收获季节早经过去,但某条比较少人走的街道边的路边树上却留下了一个苹果,很小,看起来也快要被风干了的样子,要真放嘴里吃起来一定没啥滋味,但挂在枝上,却金黄金黄的,很是诱人——主要是吸引白痴。
现在星期五就围着这棵树打转转——是否依据本能来行动,这是一个评判一个白痴是否标准白痴的标准,现在我们的星期五GG就很满足这个标准——他毫不掩饰自已喜欢这个金色小果子的意图。
树并不特别高,但也并不特别矮。那金黄色的小玩意儿就长在看起来只要轻轻一跳就能到手的地方。于是白痴跑到树下面开始操练起第N套广播体操第八节来。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法师和矮人去了杂货铺,去响应国家号召搞搞消费扩大内需。至于在这镇子上生活的广大NPC同志们,却是害怕现在驻马树下的这位穿平民服饰的骑士先生而不敢到此一游——虽然这些家伙的身份只不过是个NPC而已,说起来平日里也挺牛叉烘烘的,但也没谁愿意没事跟个阴阴森森不知是死人还是活尸的家伙呆在一起。
※※※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一双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眸紧紧盯着象个狗虱一样乱跳的白痴。他每一次都只差一点点。
金苹果仍旧挂在树上。仍旧看上去跳起来就能摸到。
星期五却已经累得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气。就差那么一点点。
死人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丝表情。如果死人也会笑,那现在他的表情应该就是微笑罢。
“你可以爬上树去摘的。”仍是那种平平淡淡带着点嘶哑的语音。
痴并没有回头去看。几天的相处下来,尽管内心还或多或少还有点惴惴不安,但星期五已经不怎么害怕这个死亡骑士——据说无知者无畏,那么白痴应该特别勇敢。
“为什么不?你跳不了那么高。”
“我会够到它的。”白痴已经缓过气来,又开始跃跃欲试。“我一定能跳到。”
※※※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白痴努力地跳着,脸上冒出的汗珠在那张因为跳跃而震动着的脸上没法站稳,一一从脸上跳动起来,四摔而飞,背井离乡另谋高就。某一滴甚至勇敢地扑上前去抱住了死人的大腿,虽然它很快便发现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轻轻地轼去不知死活溅落在自已大腿上的星期五产品,死人眼眸里突然间有了些许光泽,灰白的脸也似乎是略略有了颜色。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又一滴不怕死的汗珠离开故园冲杀过来,勇敢地落在死人眼皮子上,死死抱住一根救命的睫毛,狐狸来了也不放手。阳光下,沾了汗珠子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远远看去,死人的眼眸,鲜活了起来。
透过那滴不怕死的汗珠,死人看到一缕阳光透过苹果树的枝枝丫丫,照在那将要风干的小苹果上,泛起金黄金黄的光环,边缘,是七彩的,就如同一粒流逸着七彩莹光的星,绝美。
在这一刹那,时间似乎停滞了。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一阵轻风吹来。
落在死人眼睫上的那辧汗珠子,模模糊糊地渗散开了。树上的小苹果因为那风,微微摇曳了一小下。只是那么一小下。所有的光环,突然间便都烟消云散。挂在树上的那个东西,原来只不过是颗将要风干的金黄色的小苹果。正有一个白痴在象狗虱一样地在跳跃着叫嚣着要把它摘下来。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从前,我也曾经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我想做而做不到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我真傻。真的。我现在只不过是想死一死而已,却竟然都没有法子做到。
※※※
镇子里有棵树,树上有个金苹果,一个白痴在树下跳着,一个死人骑着骑瞎死马站在大树下,默默看着白痴在做无用功。
心里在想着,到底要怎样我才能够死掉呢?
※※※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中轻轻传来一阵阵快乐虫子们不知是否快乐的单身情歌。说不清楚应不应该采用皎洁二字来形容的月光由冷静而幽远的没有星星的夜空里轻轻投射下来,免费在筋疲力尽的人们身上留下他们身旁那株大树的枝条和叶的剪影。
远远地望过去,围坐在树下的旅行者们都如同穿着冷色系的迷彩服,疲惫不堪的身影在夜色中忽隐忽现着,给人以一种不稳定不确实的不真实感觉。
离旅人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在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黑忽忽地堆着一大团散发着异味的令人恶心的巨型肉丸子。那是弗兰肯斯坦的尸体。这种怪物看来是属于那种就算死了也不打算让人心里舒坦的优良品种。
没有人愿意说话。刚刚结束的战斗已经把每一个人的最后一分精力压榨得一干二净,就连白痴都已累得连爬到自已鼻梁上的蚂蚁也失去产生抬抬左手尾指去把它给捻死的念头,旅行者们都只希望能够一直保持着这种舒舒服服的姿势,直到天荒地老。
只可惜尘归尘,土归土,理想的归理想,现实的归现实。上帝的上帝要拿去,人类的人类去丢掉。天荒地老之前,人生还需要磨破无数次脚上老茧嘴上嫩皮。
一阵极轻的马蹄声打破了维持在三个人间的宁静。地老天荒就在这样瞬间幻觉里里稍纵即逝,好象春青变就的小鸟一去不再来。
夜风里,月色下,那人和马的影子伴着树的影子摇曳着,明灭着。一股淡淡的似乎还伴着咸腥味的死亡气息,随着微风从他身上传递过来,一种不可言传的那种心底深处里透出来的关于死亡的恐惧,就在突然之间,充斥了三个旅行者的心灵。
“非常感谢阁下伸出来的援助之手。请阁下原谅在下的冒昧,因为在下实在是恳切地想要知道,在下三人能否拥有知道阁下名字的光荣?”
法师一面尽力克服着内心深处涌起的那种关于死亡的恐慌,一面极有礼貌地向对方打起了攀谈。
在老法师第一眼的判断中,眼前这名身穿黑色战袍、超越了熟练程度地使用军用马刀、悍不怕死的瘦长男子,应该是出身于神圣桃源王朝的骑士。以神圣桃源王朝那种环境氛围,一个武艺高强的骑士,基本上都应该是出身名门。于是深受宫廷礼仪熏染的梅林就自然而然地对他用上了贵族式的对答。
※※※
月色越来越明亮。月光斜斜地照在眼前的人和马身上。
恐怖的感觉越来越浓郁。星期五偷偷地慢慢向后退去。
在几如白昼的月下,眼前男子的轮廓清清楚楚地凸现在三人眼前。打天空里采下来的光,就如同写生课上照着静物的那束侧光一般,把那人和马,分成了极其明显的明部和暗部。
打光的那一侧,是大半边头盖骨,上面附着着些粉红粉红的不知什么东西,正在轻轻蠕动着。根本无法由这个方向看出那男子的本来面目。那些刚刚的战斗里从怪物身上分泌出来的酸液,正在腐蚀着他的这一半边脸。同时这人脸上的肌肉又正在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下急剧地在重生。
一个死亡骑士!
梅林的脑袋开始有点发晕。先是小贼,然后是盗贼团,再然后来了个食尸鬼,现在竟然连百年难得一见的死亡骑士都跑出来了。在这大半个夜晚里,他所经历到的内容可以说比他少年时代在大陆上漫游一年里经历到的内容还要丰富。
感觉到骑士的视线落在自已身上,梅林再次挤出了个笑模样。虽然这个笑容远远不如刚才的那个笑容自然。但也还过得去。
星期五已经躲到一株山毛榉后面,口里喃喃道: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白痴不趴在死人跟前。那树投下的影子,正好在那散发着一股死亡味道的黑衣男子另外半边脸上,盖下重重的黑影。
就算是老梅林那双天天坚持做眼保键操煅炼出来的远视兼职近视眼也没能在那黑影的掩护之下提炼出对方的任何表情。事实上,这黑衣男子也并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就是那么平平淡淡地、连眉毛都没有发生那怕是一星半点的扬动地站在三人眼前。
然后三个人都听到了一种平平淡淡的、没有任何山高水低的、平板干燥里夹着一种嘶哑的象蜥蜴吐舌时发出的嘶叫声的声音。
“拿起你们的武器。”
※※※
战斗很快便变成了一边倒。在死亡骑士面前,卡路里的肉盾工作一点效果都没有,他压根儿就不是这凭空出现的死亡骑士的对手。
并没有任何的花巧,这两个人之间的战斗完完全全是生与死的碰撞。你来一刀,我去一斧。我去一斧,你来一刀。就这么直来直去,火星撞地球。一向自诩力大无穷的矮人竟然会被两般兵器大力撞击造成的巨大震动震得两臂麻木,声带发涩,竟连出招时吐气开声的那一声爆喝也发不出声来。
我们真的碰见鬼了。矮人心里想。虽然他不是一个专职的战士,但就算是矮人部落里挑选出的最精锐战士,力气能够胜过他卡路里的也廖廖无几。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碰到力气比他还大的人物。
老法师的吟唱声一直没有间歇过,梅林的魔法——火球、闪电、伤害术,施毒等等诸如此类的小范围单体攻击法术不住地落在死亡骑士躯干上。
魔法的效果是有的,而且很明显。被无数魔法蹂躏过的那个死人现在全身已经变做粉红色,在明亮得不能再明亮的月光里,可以看见,那些粉红色都在蠕动着,蠕动着,那是死人的肌肉在再生,而且是极其快速地、甚至比梅林念出下一个魔法咒文所需的时间还要短。
当刀和斧在泛滥着各种魔法背景的夜空下互相敲击而奏出的交响乐第七乐章开始了的时候,矮人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被大力劈下的马刀带得倒了下来。
马刀带起的银光突然之间迟滞了一下,老法师很敏锐地感觉到敌方呆了一呆,似是十分失望的样子。但形势并不允许他更多地思考,“PorOrtGrav!”他口中念着咒文,一道闪电立即应声击中那死人。
死人一如既往地不在乎劈在他身上的闪电,他轻灵地一个转身,飘下马来。从闪电及各类魔法击中他之后,他的身体突然间发生的极其短暂抽搐来看,这死亡骑士并不是对魔法免疫,他的身躯被魔法攻击到,仍旧会非常痛苦。
这不对。老法师想。
既然魔法能够伤害他,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会优先对付法师。为什么和一个明显不是他对手的矮人纠缠不休,而让法师有机会不断发出攻击魔法呢?
除非,除非他想找死。
但是,如果他要找死的话,那干脆不闪不躲,让矮人一斧子劈下去弄成两半得了。何必要这么辛苦呢?
想不通。老法师摇着头,这世上仍有太多的事情我弄不明白。然后他看到死人手中出现了长长的一道闪光,那是马刀在月色下划出的轨迹。
“糟了!”
卡路里要糟糕。梅林收回思绪,忙不迭地念起了咒文。
死亡骑士往矮人身上劈去的马刀反射的月光直直地刺进了星期五的眼瞳里。正在抄手欣赏梅林的单体攻击魔法大会演的白痴,眼瞳突然间收缩了,然后他耳里很有一段时间只能听见同一种魔法咒语。
“PorOrtGrav!PorOrtGrav!PorOrtGrav!PorOrtGrav!PorOrtGrav!PorOrtGrav!PorOrtGrav!”
比梅林快速五倍以上的咒文声急急地响起,十数条闪电几乎同时之间落到那死人身上。
与此同时,白痴突然之间变得神勇无比,抄起一根树干就冲了上去。
方才的十数道闪电实在太有效果了,以致于白痴手中的树干敲到死人的脑袋上时,死人还没从哆嗦中恢复过来,结果脑袋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
他突然暴怒起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身体反应,回头就是一刀。
又来了。
原来人生真的是错了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错了,就永远地错了,再也没有机会,永远地。
死人绝望地想。然后,随着手中马刀的挥出,他全部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狂乱起来。死人眼前闪烁着的,是狂舞的金蛇。这让他炫晕。
人活着和人死了确实是大大不同的一件事。死人从来不记得自已活着的从前也有过这种样子暴怒的记忆。但现在,他却常常如此地暴怒。
※※※
矮人适时地跳了起来,伸出斧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挡住劈向白痴的雷霆一刀。刀斧接引之下,那马刀的狂风暴雨立即象找到了发泄的渠道,转而包围了矮人。
血花一蓬一蓬从卡路里身上飞溅而出。长马刀一次又一次地未经主人同意极不礼貌地造访了矮人的身体。这一次的攻势完全地不同了,卡路里的力气在对方精妙的技巧对比之下显得是如此的笨拙,死亡骑士的战斗技巧令他望尘莫及,这一次,刀和斧在长达一分钟之久的时间里再没有一次相交。
月光之下,矮人全身浴血倒了下来。他身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起码出现了五十个新生的创口。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一条一条的碎布片,矮人变得赤身了。
马刀朝矮人劈了下来。
“终于要GAVER了。”
刀光到达的最后一刻,矮人把敲了别人一闷棍之后还傻站在原地等人来报复的白痴狠狠一脚踹得离死人远远地。
“帮不了你了,兄弟,好自为之罢。”
矮人闭上眼。不就是GAVR而已么,怕什么鸟。
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刀子并不象矮人想象的那样立即捅进了他的心肝脾肾胃的随便那一处,实际上,矮人闭着眼等了老半天,刀子也没有捅下来,倒是耳边听到不少火球在嗖嗖地飞,估计目标是正在拿刀子捅他的死人。
他偷偷地睁开一只眼睛,四处乱瞄。生命是宝贵的,能不死最好不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话说着特牛特神气,其实说的人一般都没什么底气——谁知道十八年后会不会变个丫头片子阿。
死人拿着把长长的刀子瞧着他在发呆,火球一发一发地打在他身上,在他身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卡路里静静地看着,月光下,火球灼出的小洞很快就合拢了来,很快就变成了蠕动着的粉红,再没有灼伤的痕迹。
月光开始有点变暗了。死人的眼瞳收在阴影里,卡路里看不到他脸上表情,只看到两星猩红的暗光透过阴影,照在他身上,那是发了疯的死人两只眼珠子。
靠,看什么看,老子身上除了奴隶烙印就是奴隶烙印,大大小小四十七个。老子被人变卖了四十七次行不行?
靠,还看,信不信我插盲你。
死人转身走掉了。
就算是在颠狂状态下,有些事还是无法忘怀的。
比如理想。
比如梦。
※※※
下一个目标是白痴。这一棍子好重。疯子也是会记仇的,不信的话阁下大可找个疯子来次实验。你会发现,疯子特别的记仇,尤其是那种应该是死了却又还活着的疯子。
矮人眼睁睁地看着死人不费吹灰之力把星期五掐到半空。白痴被掐得半死,舌头吐得老长。他那件特大号的破衣服在黯淡下来的月色下就象面旗帜。飘扬开来。
旗帜下面,肩胛上,露出了一个巨型的奴隶标记。呼啸山庄的标记特别地大型。
这一次,这个代表星期五在今生里痛苦的根源的符号,却救了他一命。
死人又呆了半晌,突然之间,一把将已经被他掐得快死掉的星期五丢在地上,慢慢走开去。
这家伙,这个家伙,这个死人,这个死亡骑士,他不杀奴隶!矮人别的水平可能没有,但联想力却丰富得很。刚刚在生死之间走了一个来回,他分析起事情来突然间变得头头是道。
但他马上脸色再次变得煞白。因为他看见死人迎着梅林的火球慢慢地向梅林走过去。
梅林。他是宫廷师。
※※※
法师和矮人从杂货铺走了出来。两人都不是购物狂,所以他们手里并没有大包小包。只是矮人背上多出了个布袋,里面是些干粮。
“星期五,别跳了,走吧。”
矮人拉住还在努力地跳跃的白痴。
老法师慢慢地走近死人,白胡子撅了起来,老头笑了起来,那表情怎么看怎么一副大奸大恶相。
“想知道谁是乌托邦最有权势的人物吗?”
“我只想知道死亡之旅何时开始。尊敬的白袍法师。”
死魂灵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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