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碎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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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海棠又开。幽幽花香弥漫了我寂寞的小院,紫钰倚着窗前那棵古老的海棠树发呆,透过门缝,我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哀怨和落寞。
“紫钰,回去吧。”我心里在说,耳边又响起了阿里叔叔恶狠狠的训斥:“桑决,你给我记住,你是拜月族未来的族长,你和西狼、紫钰他们不一样,你要在族人中树立威信,注意保持和族人的距离,尤其是和紫钰!”我很惧怕阿里,从他训斥我之后,我就有意识地回避着紫钰。大约那天紫钰也被阿里训斥过,从那时起,她就不再走进我的房间,有事的时候,她只在海棠树下静静地等我,等我走出屋子,我知道,这次紫钰是冲着西狼的月形玉佩来的。
月形玉佩是拜月族的吉祥物,据说,只要戴上它就能得到月神的保佑。拜月族的人长到十岁,族长会给他们一只,族人都很在乎它,戴它在脖子上爱护备至,直至终老。西狼的玉佩丢了,他以为,是在和我打斗的时候被我窃走了,紫钰也这样认为。事实上,他们冤枉了我,紫钰这次来是要替西狼要回玉佩。
西狼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对手,已经记不清从何时开始,我俩便势同水火,我和西狼是同一天出生的,我想,我和他大约前世就是冤家对头。因为我是阿里的接班人,所以族内的同龄人对我都敬畏有加,唯有紫钰和西狼例外,从小到大就这样,紫钰在我和西狼之间周旋,协调着我俩的关系,尽管如此,我和西狼还是常常拔剑弩张,拳脚相向。
看着紫钰,我感到一阵阵心疼,很显然,我不出去将玉佩的事情说清楚,她是不会回去的。
“紫钰,你是替西狼来要月形玉佩的吗?如果是这样,就请回吧,我再次告诉你,我没有看到他的玉佩。”
“桑决,我今天不是为玉佩来的,西狼的玉佩找到了,云姑叫你现在过去。”
“云姑叫我过去?”我有些意外。紫钰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紫钰,你回去告诉她,说我有事,不能去。”我有些不耐烦地道。
紫钰急了,紧紧抓住的手道:“何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你现在还不是族长呢!你斗得过她吗?”
我无言。在族内,我常用一些毫无攻击力的方式与我讨厌和人抗衡,我讨厌云姑,所以她让我过去我就偏不去。其实我这样做的确不太明智,就如紫钰所言,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八岁那年,有天和西狼干了一架,事后,云姑叫我背族规,我不从,两天后,云姑当着族人宣布,她夜观天象,发现我被灾星困扰,我须隐避五日,方可免灾消难。于是云姑将我领进一间黑屋子,趁我不备,她退出屋子将房门上了锁。任凭我在里面大哭大闹。五天后,被饿得奄奄一息的我才被放出来,撇开众多盛满怜爱与关切的眼睛,我看到了云姑沾沾自喜的神情,还有浮在她嘴角的那丝神秘的笑。从那之后,我就非常讨厌这个女人,她乖张暴唳善于蛊惑人心,所以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蛊唳婆”。
“桑决,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去吧,族长也在那里,她不敢将你怎样的。”紫钰再次劝我。
“既然阿里叔叔也在,那我就去吧。”我并没有紫钰那样乐观,族长?族长又能怎样呢?这些年来,阿里表面上活得风光无限,在他的护荫下我茁壮成长,而实际呢,实际是族长和族长接班人都已形同虚设,拜月族的大权逐渐地向云姑手上转移。
紫钰领着我来到了“怡神居”,我看见屋子里坐着阿里,云姑,七叔公洪索,还有年逾百岁的老巫师格勒奇等,西狼端端正正地站在云姑旁边,见我进来,他立刻瞪圆了眼睛,我斜视了他一眼,径直走到了阿里叔叔面前,“阿里叔叔,你找我有什么事?”不等阿里开口,云姑便朝我嚷道:“桑决,你不要以为自己是未来的族长,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这帮我老家伙还没死呢!”
“桑决,你说说,你和西狼到底是怎么回事?”七叔公的语气很平静,全然不像云姑那样咄咄逼人,我感觉很多目光在我身上聚焦,我还感觉到了隐藏在西狼眼里的杀气。
“你还是问西狼吧,他讲得应该比我有条理!”
“混帐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叫你讲你就讲罗里罗索的干什么!”阿里像一只被惹怒的豹子向我咆哮着,屋子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直微闭着双目的老巫师格勒奇这时也睁开了眼睛,我不懂阿里叔叔这段时间火气为何会如此旺盛,但我知道,与西狼那一架惹出了弥天大祸。
“昨天我在梅林散步,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支箭射中了我的手臂。当我疑惑之时,我看见梅林深处闪出一个身影,定睛一看,发现是西狼。见他手持弓箭,方知那一箭是他射的,我问他为什么要暗算我,不想他却责备我惊走了他的猎物。至于那一箭,他只道是射猎物不中误伤了我。可是我在梅林里面根本没看到什么猎物,盛怒之下,我就……”我一五一十地讲道,妄想着这些拜月族的精英分子教训西狼。
云姑抿嘴道:“依你所言,真是西狼暗算你了?”
“不,大家不要听桑决胡说,我没有暗算他,那一箭是他自找的,谁叫他走路不带眼睛。”西狼显得异常激动,我看到了他眼里闪动的火焰,“混蛋,有种就跟我去较场决斗吧!”我的内心在呐喊。
“桑决,你要知道,血口喷人是不对的,西狼也说了,那一箭是误伤。”云姑一本正经地说,那语气就像我犯了错误的时候,紫钰对我的说教,我不懂,云姑为什么总是站在西狼那边,我更纳闷的是,她那番带有强烈偏见的批评,居然能得到大家的点头认可,莫非他们一致认为我错了,西狼是对的?
“好了,开始说说玉佩的事吧。”格勒奇用苍老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桑决,你和西狼打斗时,是不是将他月形玉佩弄坏了。”他说着便缓缓地伸出手来,我看见他的手掌上躺着两块残玉,很显然,那是一块月形玉佩被当中折成了两块。
“没有……不是,不是我弄坏的。”我有些心虚。记得在与西狼打斗时,我一拳打在他脖子上,当时,我的手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得生疼。后来,我听紫钰说西狼的月形玉佩丢了。我在想,那玉大约是被我一拳打坏的,要真是如此,我就惨了,月形玉佩被月神赋予了灵性和神力,所以它像月神一样神圣不可亵渎,弄坏它,定会受到族人严厉的惩罚。
“心虚得连话都讲不连贯了,还在狡辩。”西狼朗声道。
“谁敢保证那玉佩不是你弄坏的?”面对西狼,我毫不示弱。
“哈哈,真是可笑,我会自毁护身符?我有病啊,这玉佩在我脖子上挂了七年安无恙,你打我一顿后,它就变成了两块,你说这怪不怪。桑决,犯了错就得承认,不要让大家对你失望。”西狼将我驳得哑口无言,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雄辩能力,在大家灼灼的目光下,我耷拉着脑袋,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云姑的脸上蒙着一层阴云,我知道这是装出来的,她心里一定很高兴,因为她又可以借此机会整我一把了,“桑决,你已犯下了大错,我们若不惩罚你,就是对月神不忠。根据族规,你要自废一条手臂,以示忏悔之心,这里有把刀子,自己看着办吧。”话音刚落,“啷咣”一声,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掉在了我面前的地板上,看来云姑早将一切安排好了。

我抬起头,希望有人替我开脱,可是,我从阿里眼里看到的是无奈,我从西狼眼里看到的是喜悦,我从七叔公眼里看到的是惊恐,我从紫钰眼里看到的却是绝望。格勒奇微闭着眼睛,嘴唇翕动着,声音含含糊糊,如同呓语。但我能听懂他在讲什么,那句令人费解的话,我早已耳熟能详,从我记事以来便是这样,每次见到格勒奇,他总地叹气道:“月神啊,你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看来,我是孤立无援了,好吧,我就让你们看看废人是怎样变成的!我缓缓地弯下腰,捡起地板上那把砍刀,他们看不穿我的心,我要当着大家的面砍断西狼的手臂,以消我心头之恨。
我正欲挥刀向前的那一瞬间,格勒奇吃力地喊道:“把刀放下!”屋子里的人一齐将目光投向了这个很少讲话的老巫师。我闻声将刀扔在地上,等待着老巫师的罚落。
“我们拜月族历代族长皆为四肢健全的人,桑决既为未来族长,手臂万万不可断,我看他弄坏玉佩也是无心之过,不如让他面壁三日,以示惩戒,诸位可有异议?”格勒奇缓缓讲道,他的确太老了,一句话要讲老半天,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在向人们展示着生命脆弱的一面,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同情起这个老头子来了。
云姑的脸色很难看,西狼也面露失望神色,七叔公等人的表情很平静,大家都没说话,只将心中的想法表现于脸上,没想到格勒奇才是族内真正的权威,也许年龄就意味着资本。
格勒奇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就散了吧,桑决,你跟我走。”语毕,大家纷纷退出了“怡神居”,格共青团奇在紫钰的搀扶下,巍巍颠颠地走了出去,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
格勒奇将我领到了他的住处,他住的地方很简陋,两张木桌,一张床。墙壁上挂着许多记有各种符号的兽皮,那些符号很古怪,我从没有见过,我只认得那张羊皮上的文字:我看到了昨天,我知道明天。
“紫钰,没你的事了,出去吧。”格勒奇道。
“是!”紫钰拍了一下我肩膀,走出了屋子,我看到她娉婷的身影,胸中忽然涌起一股热血,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里,只有她还能令我感受到一丝暖意。
“桑决,你坐吧。”格勒奇的开场白让我吃惊。原本以为他会大骂我一通,然后让我面壁思过。不想他现在却变得异常和蔼,我没有理会他,依旧哭丧着脸,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想格勒奇是只老狐狸,他的城俯深不可测,为了不轻易落入他的圈套,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他的指令背道而驰,他叫你坐下,你就站着。
“巫师,你不是要我面壁思过吗?那就开始吧!”我的语气很硬,很冷,格勒奇应该听出我内心的抗争和愤懑。
格勒奇长叹了一声,缓缓地闭了眼,良久,才道出他常说的那句话——月神啊,你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桑决,你知道吗?风雨要来了,这到底是谁的错呢?或许是我吧!”格勒奇的话真的很令人费解,这个老家伙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巫师,我不明白你的话。”
“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不要明白。但是,我快要走了,无论现实多么残酷,我都得让你了解真相。”格勒奇的话让我感到一阵心痛。此时,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拜月族的大巫师,他只是一个孤寂无助的老人,需要人关心,需要人倾听他的心声。
我弯下身子,握住格勒奇的手道:“巫师,你讲吧。”
格勒奇捋了捋下巴的胡须,深深吸了口气,“我八岁学习巫术,未到而立之年已成为族内要人,一生克勤克俭,极力为族人谋福得利,本以为此生无悔,可是近日我才发现,我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最大的错误是我教会了云姑巫术。当年,她求我传授巫术时信誓旦旦,说什么是为了族人,说什么甘愿终身不嫁。我见她态度坚决,便将巫术传授给了她,不想却埋下了祸根。”格勒奇懊悔之情溢于言表,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我道:“拜月族完了,云姑正在酝酿一场大阴谋,我已无力阻止,至于你……”他话语中断了,将头扭向一边,又深深叹了口气。
“我怎么了?”我问道。
“你是月神给我们出的难题!”
“此话怎讲?”我对巫师这话的解释期待了十几年,此时,我有些迫不及待。
“桑决,你还记得你周岁时‘承命仪式’的情况吗?”
“承命仪式”是拜月族给族人划分等级的一种仪式,仪式上,将刚满同岁的婴儿放在一块绘有月形图腾的红布中央,红布很大,三百平方开外,然后由族中德高望重的人物点上七柱香,婴儿在越短的时间爬出红布说明月神赐予他(她)的地位就越高。如果七柱香燃尽,婴儿还未爬出红布,那么说明这孩子是月神的弃儿,他(她)将被族人丢进山谷喂狼。
“早就记不清了,不过我听阿里叔叔讲,当年我和西狼在红布比起来了,半柱香未燃尽,我就爬出了红布,西狼那小子落后我一步,最后被气得哇哇大哭。”我面带微笑,成就感充溢心间,毕竟,那是我与西狼之争的第一场胜利。
“你当年的速度的确惊人,打破了拜月族百年来的记录,所以你理所当然地成了阿里的接班人,你的权利仅次于月神,族里没有谁有资格给你起名,你只能自己给自己取,你在一堆写了字的树叶里选择了写有‘桑’和‘决’的那两片,卦相显示,桑就是桑梓,有家乡之意,决,即决别。‘桑决’这个名字将你的命运诠释得很清楚,你成年之后,必须离开盈月山,终身漂泊。”老巫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月神既让你当族长,为何还要让你离开盈月山,我不懂,也许一场大动乱在所难免,你在动乱中胜了就是族长,败了就得漂泊。”
格勒奇的话让我感到一阵阵心悸,以前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我惊恐地问:“巫师,我该怎么办?”
“唉,世事皆有定数,强求不得,不过很多时候,也是事在人为,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提防云姑,三天后,我会去月神那里请罪,族内没人帮得了你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格勒奇道:“好了,你回去面壁吧!”语毕,他不再说话,又开始闭目养神。
“那我回去了。”我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悟玄告诉过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事情会在睡梦中反复出现,尘世纷纷扰扰,我无暇去想哪些事情是令我难忘的,但是我在那冰冷的石棺中梦到了盈月山的那些人,那些事,也许,过去的点点滴滴于不经意间,便在我心上烙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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