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一座牌坊。牌坊上凸雕着三个大字：天风镇。那字有些模糊，这是岁月留给它们的印迹。跨进牌坊，就看见小店数家，一眼就能看出那是饭店，赌馆和妓院。相比之下，妓院生意最兴隆，可谓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老鸨领着一群妓女站在楼上，向楼下的路人做着各种媚态，还不时挥动着手帕，嬉闹声传得老远。一个赶着骆驼的商队从远处走来，使得操着各种难懂的方言的赶集人纷纷闪向路边。摆在集市上的商品大都是些做工粗劣的手工制品，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这一切，不过是死寂的沙漠中一抹微不足道的亮色，它们无法掩饰这里的粗陋和贫瘠。
我们走进一家饭店，店主笑眯眯地迎了出来。他与我们刚才遇到的那掌柜不同，他没向我们提一些古怪的问题，只在我们面前深鞠了一躬便笑道：“我尊贵的客人，愿真主保佑你们。想吃点什么？”
牛宝聪儿点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酒饱饭足后，感觉到心情轻松了不少。轻松是短暂的，结完帐，我的心情又回复到了沉重状态，因为这顿饭花光了我们全部银两。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们走在街上，好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大家都各自忙着，谁也没来注意我们三个陌生人。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淡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左手边有一家铁铺，铁铺里炉火燃得红彤彤的，将铁匠的脸都照亮了。我看看自己手上的剑，不由暗自叹息：“唉，一把废剑，拿它换点银子花吧！”
我走进了铁铺，铁匠没有看我，只使劲捶着那一块烧红的铁，然后将其做成刀的雏形。
“老板，卖块废铁给你！”我朗声道。铁匠没有理会，依旧忙于手中活计。
“收铁吗？老板。”我再次说。
铁匠缓缓抬起头，用深邃的双目打量着我手中的剑，良久才答非所问地说：“阁下不适合用剑，买把刀用吧！”
我说：“我只想把这柄剑卖出去，不想买刀。”
铁匠问：“你要多少钱？”
我说：“五十两。”
铁匠笑道：“我造的刀，一把才卖二十两，你一把废剑，怎值得了五十两？兄弟，你未免太贪了吧。”
“那你愿意付多少？”
“五钱！”
“五钱？”我和牛宝同时惊讶。聪儿却在一旁不停地怂恿：“五钱就五钱吧，把剑给他。”我知道聪儿的意图——她希望我放下手中的剑，过一些平淡安稳的日子，不要卷进江湖是非中。
“五钱，我们三人吃一顿饭都不够。”我的嗓子因失望而变得有些沙哑。
铁匠问：“你卖剑得钱何所营？”
我说：“只为三餐一宿。”
铁匠笑道：“要用把破剑，换取三人食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铁匠说完，道了声“接住！”一把刀便飞到了我面前。我顺势接住，还未明白铁匠的意图，他已手持利刀，飞身刺来。我被迫接招。我没学过刀法，不知如何用刀，情急之下，只好拿着刀，使用着悟玄教我的剑法。刀作剑用，如此误打误撞，竟让我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我发现我的招式快得出奇，一阵打斗，虽没能战胜铁匠，但铁匠也没讨得便宜。三个回合下来，还是不分胜负。铁匠不再进攻了。把刀一扔，哈哈笑道：“兄弟好一身强筋健骨，不失一块打铁的料。我这铺子正好缺一名伙计，如果你有兴趣在这里干，我可以送你一栋房子，再预支你一百两银子。这样，你和你的朋友便可衣食无忧。怎么样？”
我掩饰不住惊喜，激动地问：“此话当真？”
“如假包换！”
“行，我答应你！”我回答得非常干脆。再看牛宝聪儿，他们也面露喜色。
铁匠从火炉旁走过来，冷冷地说：“走，我带你们去看房子。”语毕迈着大步走出了铺子。我们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路上，他只顾走路，没跟我们讲一句话。也许他是个与我一样沉默的男人。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一栋房子。房子不大，青砖砌成。
“就是这里了。”铁匠推开门引领我们进去。里面桌椅板凳，镜奁妆台等，一应俱全。每间屋子的摆设都很别致。房间虽不多，三人居住，却有余闲。这样的环境，我很满意。
铁匠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递给我道：“这是付给你的工钱，明日辰时到我的铺子去帮忙。”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牛宝追到门口高声道：“老板，我能到你铺子去帮忙吗？”铁匠没有回头，也没有止步。只冷冷地说：“你皮松肉软，没资格做我的伙计！”牛宝噘着嘴，低声嘟哝：“一个铁匠，有什么了不起！”
夜风呼呼地刮过不停，很冷。屋子里，牛宝生起了火炉，终于有了一丝暖意。牛宝和聪儿都说那铁匠是个怪人。为了雇个伙计不惜大放血。我赞同他俩的观点。我说：“走到这一步，我们没得选择，只能去迎合他的怪诞。他给我这样优厚的待遇，我没吃亏。”
借着微弱的火光，我又看了看我的剑。我忍不住深深地叹息：“剑啊，我们就这样彼此遗弃吗？也好，你暂时歇息吧，希望你有朝一日重现冷光，去品尝我仇人的血液。”我将它挂在墙上，对着它发了一阵子呆。当我转过身来，恰好看见炉光照映下紫钰黯然的脸——那是聪儿在伤心流泪。
“聪儿，你怎么哭了？”我小心地问。
聪儿揉揉眼睛道：“没，我没哭。桑爷，你放开仇恨吧。沈振义他们固然可恨……让老天爷收拾他们吧。你答应我，过了今夜，就忘掉过去。抛开一切恩怨，重新来过。”聪儿说着已走到了我身边，拉着我的手道：“桑爷，你答应我，啊？”她期待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我只得颓然地点头。
或许是太累了，这一夜我睡得很香。
天未明，我就起了床。到达铁匠铺子正值辰时。铁匠早就忙碌开了。见我到了，他没有寒暄，只向我们冷冷地吩咐：“向火炉里添点炭。”这铁匠不仅沉默，还有些冷酷。只是吩咐我做事时，他才对我讲上两句，其余时间，他视我为空气。铁匠孤僻的性格反而博得了我对他的好感。我问他：“我们会成为朋友吗？”他回答很简短，也很含糊：“也许会，也许不会。”我整天伴着炉火和叮当声，干着粗重的活，尽管枯燥，但我并不觉得烦闷，因为心中有盼头。我盼望申时到来，申时我就可以回去了。我喜欢回去看牛宝聪儿的笑脸。我喜欢他们做好一桌饭菜，然后伫立在门口等我盼我。那种温馨足可以缓解我一天的疲劳。
我和聪儿很快结了婚。婚礼很简单，没有一个宾客。牛宝是主持人和唯一的见证人。聪儿开始改口称我为桑决。我依旧在铁匠铺子里帮忙，铁匠也依旧冷酷。似乎一切都没有变。我回到家，常会在吃过晚饭后，拉着聪儿爬上房顶，看月亮，数星星。然后回到屋子，拥着她入睡。我过得很幸福。我想，这才是我的生活。常在昏昏沉沉的睡梦里，我会见到阿里叔叔，会见到悟玄，会见到大贵夫妇。只是再也没有见到紫钰。我想，我已经把她忘记了，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有晚和聪儿在床上耳鬓厮磨时，我把她错唤成了紫钰。当时，聪儿虎着脸一把推开我，哭嚷道：“我不做紫钰的替代品，你还想着她，你去找她好了！”那夜我终于明白，紫钰是我心底一条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我真正爱着的人是紫钰，不是聪儿。我知道，这对聪儿来讲是不公平的。惭愧之余，我只好尝试着去爱她，爱她面孔（紫钰的面孔）之外的一切。如此，我们度过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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