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到寒露，我们离敦煌还有一段路要走。车厢内，悟玄在认真研究他那卷不知名的书，聪儿靠在我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盯着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想着惨死的紫钰，不禁黯然神伤。这段时间以来，我变得很沉默，悟玄他们知道我的心事，所以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千方百计地避开“关于紫钰”的话题，生怕提起我的伤心事。
“桑爷，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聪儿又在呓语，我的思绪被迫中止，扭过头来看着聪儿，这一看，我吃惊了不少，我发现靠在我肩头的女子肌骨莹润，蛾眉弯弯，分明就是我爱着的紫钰，我激动不已，惊呼着紫钰的名字，把她搂在了怀里。
她被惊醒了，惊奇地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再一琢磨，才发现，搂着的是聪儿，我有些尴尬，一下放开她，聪儿红着脸柔声道：“桑爷，我是不是又说梦话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没事，继续睡吧。”我将脸侧向一边，装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这个时候，我头脑里是一片空白。
“桑决，你是不是又看到了紫钰了？”悟玄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道。
“没，没有。”
悟玄叹了口气，又埋头看书。
我想，大约我真的中了重影叠魂，若真是如此，那么惨死黑虎寨的女子就应该不是紫钰，而是他们所谓的雨姝了，紫钰也好，雨姝也罢，她的死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的良心应该受到谴责——其实这是我的违心之言，我心里分明好受了一点——也许紫钰还活着！
我们走了这么久，就连沈振义的影子都没有发现，不知道他赶在了我们前面还是落在了我们的后面，抑或他根本就没朝这方向走，我有些担心此行成为徒劳，马儿不懂我的感受，只拉着马车“嘀嘀嗒嗒”地向前奔驰。
聪儿被我惊醒后就没有再睡了，她说她口渴，要下车找水喝，牛宝在外面高声道：“这地方偏僻，没有客栈。河流，水井也没有，你先忍一忍，等到了有水的地方我就停下来。”聪儿“哦”了一声，又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睁大双眼定睛看着绣在幔布上的胡蝶，似有心事，这段日子以来，聪儿也变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女孩子的心思我是不懂的，我也准备想心事，牛宝长“吁”一声，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聪儿，前面有条河流，你不是口渴吗？快下来吧。”牛宝朝车内高声道。
聪儿问我：“桑爷，你渴吗？”
我说：“我不渴，只是有点困。”
“下去梳洗一下吧，可以缓解困顿。”悟玄劝我。
聪儿和我相继下了车。前方果然有条河流，河面不宽，似一条玉带，蜿蜒至远方。河水泛起微涟，浅吟低唱。聪儿先洗了把脸。然后又捧起一捧水送到嘴前，准备饮用。在微微荡漾的清波里，我又惊见了紫钰。这一次，我不敢妄叫，只弯下身子**旁边这个正在饮水的女子。结果令我失望。我看见的是聪儿。聪儿发现我在看她，勉强一笑，娇羞地别开脸道：“桑爷，你在替我相面呢？”
我不好意思地辩解：“没……没有，我在，我是在看你手上的水。”说着也蹲下捧起一捧水准备饮用。这时，无数水滴向我脸上飞来，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聪儿已扑哧笑出了声。我一看才知道是聪儿倒的鬼。他又恢复了以前的活泼样子，嬉笑着捧起水向我脸上洒。我急忙用衣袖挡住不断袭来的水滴。嘴上不停地说：“别闹了聪儿！”心头却涌上几丝甜蜜。聪儿见我躲闪，兴致更浓了，索性蹲在河边，捧起面前的水不挺地向我洒来，银铃般的笑声传得好远好远。
对岸的鱼翁急了，把头上斗笠一掀，便朝我们吼道：“你们两个讨厌鬼有完没完，我的鱼都被你们吓跑了！”鱼翁讲话很生硬，大约不是中原人士。
聪儿还嘴道：“你才是讨厌鬼，鱼儿看你讨厌，不愿上你的钩。你居然怨我们，真是的！”
鱼翁火了，把鱼竿使劲一摔，就直向我们奔来，他踩着水面如履平地。我见此暗自吃惊。聪儿也吓着了，急忙躲到我身后。
鱼翁像我一样满头白发，只是他的白发略显卷曲，似乎比我的还要长。他长得有些奇特，如我所料，他应该不是中土人士。他一过来就气呼呼地说：“我本来是要原谅你们的，没想到你们竟敢骂我讨厌鬼，既然这样，你们赔我鱼来。”说着已伸出了右手，摆出一副索讨姿势。
聪儿见此，壮着胆子道：“你这老头好不讲理，自己技术不行，钓不上鱼来，竟向别人索赔。我就纳闷了，你年纪一大把了，为啥还学无赖，你不要为老不尊啊。要是人家叫你老无赖，老痞子，那你觉得好听吗？”
“呀，你这臭丫头嘴挺厉害的啊，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不可。”鱼翁说着便向聪儿扬起了巴掌。聪儿见此，惊叫着向马车那边奔去了。
悟玄和牛宝闻得叫声，急忙向我们这边赶来。却说那鱼翁，看着聪儿仓皇逃跑的样子，笑得前合后仰。
悟玄他们问明情况后便过来了。聪儿却站在原地，直楞楞地瞧着我们这边。
“阿弥陀佛！听说贫僧的朋友惊走了老施主的鱼。贫僧在此代他们道歉了。贫僧甘愿替他们赔偿老施主的损失！”悟玄显得毕恭毕敬。
渔翁瞅了一眼悟玄道：“嗯，你小子讲话挺中听的，看在你小子面子上，我就原谅他们了。不过你得尽快赔偿我的损失。”
牛宝听不惯了，扯着嗓子向渔翁嚷道：“你别左一个‘你小子’右一个‘你小子’的。我看禅师也比你小不了多少。人家礼贤下士地尊称你一声‘老施主’，不想你却倚老卖老了。”
鱼翁听了牛宝的话，不禁哈哈大笑，良久才敛住笑声，手捋胡须道：“我的岁数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你居然说我比和尚大不了多少。我看和尚顶多不过两百岁。我唤他小子，没什么不合情理的。”
这渔翁一眼就看出了悟玄的年龄，这令我们惊讶不已。他武功不俗，眼力奇好，料想是位高人。我们不觉对他肃然起敬。悟玄从包袱里拿出一些银子给渔翁，作为赔偿。渔翁不收，他说：“银子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我要它有什么用，我需要一条鱼做我的晚餐，你们还是赔给我一条鱼吧。”
悟玄为难地笑道：“老施主，贫僧是出家人，不能杀生的。所以以鱼赔鱼恐怕做不到了。能否以其他物品作为赔偿？”
“其他物品？”渔翁的眼珠转过不停。“我要看看你们有些什么东西。”他说着，手便伸进了我的衣兜里，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失望的渔翁又一把夺过悟玄手上的包袱，打开一看，不过几件陈旧的衣服。渔翁不甘心，要去搜悟玄的身。他忽然看到悟玄手中那卷不知名的书，于是一把抢过来，胡乱地展开。他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良久忽然哈哈大笑道：“这些年来，我踏破铁鞋寻你你不见，在我心灰意冷之时，你却突然现身了！”说着，他把书卷塞进了怀里。
悟玄慌了，正要开口，渔翁却先声夺人了：“小子，这卷书你在那里弄到的？你可知道，我已找它一百多年了。现在好了，终于物归原主了。”
“怎么，老施主，这卷书是你的吗？”
“对啊，这卷书是我的。你可知道，为这卷书，我可没少挨老哥的骂。我现在沦落至此，也是为了这本书呀！”
听着渔翁的话，我和悟玄都很震惊，彼此对望了一眼。如果那书真是渔翁写的，那他应该精通盈月山的巫术，对于“重影叠魂”的破解之道他也应该懂。如果求他……，那么惨死黑虎寨的女子究竟是紫钰，还是雨姝？我就可以了然于心了。
“老施主，此话怎讲啊？”悟玄向渔翁问道。
“唉！别问了，讲了你们也不明白。”
牛宝不耐烦了。直朝鱼翁嚷道：“你着老头真是的，卖什么关子呢？快讲吧。”
我附和着牛宝道：“老先生不防讲来听听。”
鱼翁没有理会我和牛宝。只走到悟玄面前笑道：“小子，你先告诉我，你在哪儿捡到那卷书的。你若告诉我，我就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
悟玄答应了。他对鱼翁道：“在距此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庙宇叫白虬寺。贫僧曾在那里落发出家。大约一百二十年前的一天，贫僧打扫佛殿时，在月神后面偶然发现的。当时，封面已被灰尘蛛网之类覆盖。贫僧打开书页，发现内容玄奇有趣，于是便私自收藏，保留至今。刚才惊闻该书原主是老施主。贫僧不知详情，望老施主讲解一二。”
“哈哈，原来是这样，一定是格勒奇那小子干的。我说嘛，我分明放在厢房案桌上的，它怎么就会不翼而飞呢。”鱼翁说着，脸上挂满了笑容。
“格勒奇？你认识格勒奇老巫师？”我忍不住惊奇，插嘴道。
“他是我徒弟我能不认识吗？想当年，我奉我老哥之命，到白虬寺宣扬佛法。开坛那天，白虬寺人山人海啊。有个小男孩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我面前鼓着双目直楞楞地瞧着我。他说他叫格勒奇，他想看看天竺人和自己有什么不同。我看他聪颖可爱，就送给他一串佛珠。从那以后，那小家伙每天都来向我索要东西。说是要拿回去分给族人。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为他人谋福利，这令我很感动。于是我便收他为徒，传给他巫术。”悟玄惊讶地说：“白虬寺有一块古碑，上面记载着天竺人摩西法师到白虬寺**的盛况。莫非，莫非老施主就是摩西法师。”
鱼翁捋着胡须笑道：“我叫摩西不假。但我不是和尚，我是一个巫师。我对佛法只略知皮毛，要不是我老哥逼我，我才懒得不远万里去白虬寺装什么法师，讲什么佛法。”
“对了，小子，你学没学那卷书上的东西？”摩西问悟玄。
悟玄施礼道：“贫僧学了一点皮毛，那书真是灵验，照着书上的指示办事屡试不爽。”
“什么，你学了？惨了，惨了，老哥又该骂我了。”摩西搓着手，嘟哝着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看得我头晕眼花。他忽然停下来，指着悟玄问：“除了你，还有人学那本书吗？”
“从书到贫僧手上，就贫僧学过，再无他人。”
“还好还好，不幸中的大幸。要是还有人学，老哥非得宰了我。”摩西讲完，凝视远方，沉思片刻说：“小子，看你还不错，我决定了，收你为徒。你是我收的第二个徒弟。当年我收了你师兄格勒奇后，我老哥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瞎了狗眼，收徒授艺不看形势。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偏要收第二个徒弟，你要给我争争气，不要让我老哥把我看扁了。”
我忍不住插嘴：“老先生，格勒奇可是一个好巫师啊，他为族人鞠躬尽瘁，勤勤恳恳奋斗了一生，令兄为何因他而责骂您呢？”
“格勒奇是没什么错，但谁敢保证他不会把巫术传给别人呢。这巫术一旦被心术不正之人学会，就会祸害人间。当我老哥得知我把那本书丢了后，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说找不到那本书就别回去。现在好了，书找到了，但是和尚学了我的巫术，我只好冒着风险，再收一个徒弟了。”摩西说着已将头转向了悟玄：“既然你是我徒弟，那你就得对我绝对服从，你不可以将学到的巫术传给别人，否则，你就是欺师灭祖……”
悟玄打断摩西的话道：“老施主的美意贫僧心领了。贫僧怠惰，已无心向学，老施主想收徒授艺还是另找他人吧。”
摩西听悟玄这么一说，立刻拉长了脸，指着悟玄便骂：“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不知有多少人梦想成为我的徒弟，他们前来拜访我，我都拒之门外。今天我主动收你，你居然还翘尾巴了。若非你擅自学习了我的巫术，我才懒得犯这个贱。我就给你明说了吧，我这个师父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没有商量的余地！”摩西喘着粗气，把头扭向一边，等待着悟玄的答复。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有强买强卖的，有强娶强嫁的。不想还有强行收徒弟的。这摩西真是个怪人。若在悟玄出家之前遇到这等好事，他定会喜出望外。但事过境迁，一切都变了，悟玄已不是当年的林乾，他除了喜欢下棋外，已别无它好了。摩西的盛情让他很为难。但他转念一想，此行千辛万苦，不就是为了替我破解巫术吗？若师承摩西门下，摩西念及师徒之情，或许会帮桑决解了“重影叠魂”。悟玄这样一合计，便对摩西道：“要贫僧拜老施主为徒也可以，但老施主须答应贫僧一件事。”
摩西转过脸来说：“你小子还跟我讲起条件来了，你说吧，什么事？”
悟玄指着我道：“这位是贫僧的朋友，他叫桑决，来自格勒奇巫师所在的拜月族
“你小子到底要说什么呀？我早看出了这讨厌鬼是盈月山的人。我还看出了他中了‘重影叠魂’。但他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有什么条件快讲吧。”摩西大度打断悟玄的话，显得很不耐烦地说。
悟玄惊喜地说：“老施主好眼力。我的条件就是你帮我解了桑决所中的‘重影叠魂’。”
摩西仔细打量了我一阵，才缓缓道：“‘重影叠魂’在讨厌鬼身上潜伏了百年之久，拖到现在才发作。我无能为力啊，即使我能解，我也不会相助。这个讨厌鬼身上杀气太重，我怕自己为虎作伥。你还是换个条件吧。”
悟玄道：“既然这样，说明老施主与贫僧没有师徒之缘啊。”
摩西道：“这个条件我虽不能满足你，但我知道有人可以帮你呀！”
“谁？”悟玄和牛宝异口同声地问。
“嘿嘿，我不告诉你们，除非和尚拜我为师。”
“悟玄，我们走吧，没必要跟这种人磨蹭。他不肯告诉就算了。”我说着便拉着悟玄要走。我对摩西很反感，我又没得罪他，他居然骂我讨厌鬼，还说帮我是为虎作伥。我容不下他对我如此侮辱。要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他做不成他想做的事。以我要让她错失掉悟玄这个徒弟。
摩西见此，急忙把我拦住了。“还没赔我鱼就想走，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老头，你不要撒野好不好”牛宝气呼呼地说。
摩西没有理会牛宝，只对悟玄道：“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徒弟，我与他们的帐就一笔勾销，而且我还告诉你解除‘重影叠魂’的方法。”
“好，贫僧答应你！”
我和牛宝都惊讶地看着悟玄，一个人要勉强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也是一种痛苦。悟玄终于还是接受了这种痛苦。我很清楚，他是为了我。悟玄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此生能交上他这个忠肝义胆的朋友，应该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我对悟玄心存感激的同时还抱有几分愧疚。这么多年来，我把他的诚心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情感缺失的人分为两种：一种容易感动于别人对自己的关心。另一种就是没肝没肺，心若铁石。无可否认，我是一个情感缺失者，幸运的是，我没成为后一种人。
摩西见悟玄答应了自己，高兴得在地上直打滚。然后又在河面上狂奔了数圈。回来后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高声道：“徒儿，跪下！”悟玄迟疑片刻后，就跪了下去。我要扶他起来，却被他拒绝了。
“你可以起来了！”摩西道。
“师父，你这是……”悟玄不解地问。
“哈哈，为师是要看看你有没有诚意。现在看来，你小子还不错，有点发展前途。好吧，为师告诉你‘重影叠魂’的破解之道。”摩西伸出一只手把悟玄扶了起来。“重影叠魂是一种比较狠毒的巫术，它讲求攻心。当今之世，能解此巫术的恐怕只有我老哥阿摩洛了。”
悟玄欣喜不已：“师父是阿摩洛弟弟？太好了，师父，您带我们去找他吧。”
“茫茫大漠，你让我到哪儿去找。再说了，他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我可不敢去见他。我看讨厌鬼也别去了，免得英雄白跑路。我老哥为情所困，脾气古怪得很，你即使见着他，他也未必肯帮你。”
“亨，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古怪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聪儿已走了过来，她嘴上叼着一根草，显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牛宝接过聪儿的话茬愤然道：“摩西，你真是个老怪物。你绕来绕去的，最终还是不能破解‘重影叠魂’，禅师跪也下了，‘师父’也叫了。你倒好，不帮忙不说，还在一旁幸灾乐祸。你怎么能这样欺骗我们感情呢？”
摩西辩解道：“我原先是说了告诉你们‘重影叠魂’的破解之道，但我没说一定帮助讨厌鬼解除啊。我老哥帮不帮忙就要看讨厌鬼的造化了。”
听摩西这么一说，牛宝和聪儿都愤怒了，但又无可奈何。牛宝只好丢下一句“卑鄙！”，聪儿忙补上一句“无耻！”。语毕就拉着我们要离开。摩西眼疾手快，抱着悟玄一转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唯有天空里响着摩西的声音：“我老哥在敦煌，你们去慢慢找吧。我得把我徒儿留下来伺候我啊，哈哈——”
“悟玄！”“禅师！”我们对着天空高声喊。悟玄没有回应。我们又分头在附近找了一阵，仍不见影踪。我们无限沮丧地在河边一连等了三天，都没见摩西和悟玄出现。我想，少一个人陪我去受苦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决定不再等悟玄。牛宝和聪儿还想等下去，但我执意要走，他们只好陪我上路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