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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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胸口像压了一块砖,直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处境比最后那场梦还要可怕。无助和恐惧在心间纠缠,终于化成一声狂怒的呼喊:“给我光明!”大约这一声惊醒了悟玄,迷乱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附和我的呼喊。继而又闻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响声过后,一束强烈的光线当空照射下来,直让我的眼睛受不了。一会儿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尘埃在我周围弥漫。悟玄也睁着眼睛,注视着上空的蓝天白云。这一觉睡得太久了,那一段段冗长的梦让我累了。我躺在石棺中不想动,也不想说话。我只想在梦与现实的接轨处享受片刻的宁静。我不知道悟玄有什么感受,他也像我那样静静地躺在石棺里。一个出世的僧人被卷入世俗的纷争中,其中有太多的无奈,也许悟玄正在感慨他那多舛的命途。
我正欲起身时,才发现石棺周围已围了一大群人。他们张着嘴,惊奇地盯着我和悟玄,像在欣赏两具刚出土的千年古尸。真受不了他们那眼神。我一翻身坐了起来。那群人见此惊叫着向四处逃散。我还听见有人在不停地叫:“鬼来了!”悟玄的思绪中止了,他爬出石棺,顺手将我扶了起来。我发现这里的一切一切都变了。当年的七尺槐树如今已成参天古木。很多年前,这里很偏僻,只有一条可共人行走的栈道。而现在,这里四通八达,已成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风过无痕”客栈也变了模样,由睡觉前的简陋平房变成了现在的百尺高楼。唯一未变的是大门上方那块招牌:风过无痕。梦醒之后,沧海桑田。对此我们还来不及感慨。一盆水就当空浇了下来,淋在了我们头上,骚气逼人,臭气熏天。偶有一滴流至嘴里,味道咸咸的,怪怪的。方才明白,这不是水而是尿。我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就朝楼上大骂:“哪个混蛋这么缺德!”楼上几个人闻声将头缩了进去,随即关闭了窗门。悟玄在一旁苦笑道:“人家把我们当成鬼了!”
风过无痕大门紧闭,看来他们今天不敢做生意了。悟玄敲着门高声喊道:“凌杰,开门啊,你在吗?凌杰!”喊了一阵子屋里没有回应。悟玄说:“这客栈是不是转让他人了。如果凌杰在里面,他不可能躲着不见我们啊。”我说:“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我肚子饿得要命”。悟玄撩了一下他那头新长的头发,无可奈何地说:“先坐这里等等看”。说完就盘腿而坐。我可没这么好的耐烦心,于是走上前去,使劲地敲门,声音比悟玄刚才喊的还要大声。“俞公子,开门啊,你不记得我们了吗……”正当我喊得起劲,一个抱怨声音忽然从身后飘来:“这臭婆娘大白天的关什么门,找上门来生意也不晓得做”。我闻声扭过头去,看见一个胖乎乎中年男子,手中提着两条鱼,腆着肚子正向我们这边缓缓走来。悟玄见此急忙起身相迎。我见悟玄起身,也忙走了过去,站在他旁边,恭候着前方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那男人见我们的举动,忙打了两个哈哈道:“内人胡涂,让两位客官吃了闭门羹,实在对不住。”
看来悟玄猜得没错,风过无痕已经转让他人了。很显然这个胖子就是这里新的主人。
胖子走近我们笑着说:“见两位打扮想必不是本地人吧?”语毕,他就死死地盯着我,等待着回答。他这一问,我为难了,说是本地人吧,可我们这形象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与对方的打扮格格不入,别人肯定怀疑我们是乞丐;说不是本地人吧,别人一旦问起我们来自哪里,我总不能说来自盈月山,或者说来自那口石棺材。无奈,我只好以傻笑为代替语言。悟玄见此,忙笑道:“我们来自很远的山盈国”。我不觉一惊,心想,悟玄这家伙又打逛语了,若佛祖有灵,一定正在极乐世界里责备他。
胖子嘀咕道:“山盈国?”很显然他对这个国家闻所未闻,其实我何尝不是,心中将“山盈国”这几个字念了好几遍,才恍然大悟:“山盈”是将“盈月山”这三字倒过来,顺取其中两字组成的。悟玄的灵敏机智再次得到了我的肯定。
胖子琢磨了一阵子,终于研究不出什么名堂,干脆不去想了,他笑着敷衍道:“山盈国一定离这里很远!”
“是啊,是挺远的。”我应道。
胖子又要开口,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异常,忙用鼻子嗅了几下,皱着眉头说:“什么东西这么臭啊。”说着眼睛便四处搜寻。我和悟玄都紧张起来。因为那臭气是从我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尿骚味儿。
面临即将到来的尴尬,我和悟玄认为走为上计。只声称有事要办,转身便要离开。我们脚步还没迈开,忽然闻得胖子的惊骂声:“谁他娘的吃饱了撑着,在这地方开掘什么呀!”我和悟玄一愣,转过头来,看见胖子那两条鱼在地上活蹦乱跳,而他早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我们出土的地方奔了去。他最后那一步还没站稳,肥胖的身体便扑在了石棺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石棺,面如土色,嘴角的肌肉不停地**,像中了邪似的。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盯着我们,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拉长了脸向我们咆哮道:“看你们打扮得怪模怪样的,行为鬼鬼祟祟的。说,是不是你们干的?”
情急之下,我连忙解释:“我们只是大吼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就炸开了,这不能怪我们啊……”悟玄忙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明白这是在示意我住嘴。我立刻将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悟玄问胖子:“您替俞公子管理这地方吗?”
胖子一挥手,高声嚷道:“哎呀,你们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我就是俞公子,这里全是我的地盘。快说,你们有何居心,为什么要在这里乱垦乱掘?”
悟玄惊喜道:“你姓俞?那你是俞凌杰什么人啊?”
现在该轮到胖子吃惊了,他站起来一边走向我们这边,一边愕然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爷爷的爷爷的名字?”
“你爷爷的爷爷?”我皱着眉头,这种复杂关系让我头都大了。
悟玄琢磨了片刻,忽然一拍我的肩膀,惊叫道:“哎呀,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哎,你小子也像我这么糊涂。你知道吗,我们睡了一百年了。还以为这是百年前呢,哎嗨,真是不知今昔是何年啊!”闻得此言,我恍然大悟,当年入棺时,悟玄说过,一百后便可获得重生。看来,这距当年真有一百年了。
胖子听了悟玄的话,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才颤抖着抬起手臂,指者我们激动地说:“莫非,莫非两位就是……”悟玄忙摆出作揖姿势平静地说:“阿弥陀佛,贫僧悟玄。”我见此也忙自我介绍:“我叫桑决,是悟玄的朋友。”
胖子听完我们的介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激动地说:“原来是恩公,大贵有眼无珠。刚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原谅!”悟玄连忙扶起胖子道:“让你受惊了,实在对不住。你叫大贵啊,大富大贵,好名字!”
胖子微笑道:“我愈家世代开客栈,家累千金,可是却培养不出一个读书人来。家父希望我能够做官,光耀门楣,所以给我起名大贵。可惜我不争气啊,念了两年书,整天‘之乎者也’的,感到烦人,就扔开书卷,继承了祖业,最终还是不能蟒袍加身,贵不起来呀。”胖子语毕,叹了口气,将话题叉开了:“家父临终前向我讲述了您们的故事,他再三嘱咐我要紧守秘密,并要求我将这个秘密在俞氏子孙中一代一代传下去,直到您们重生为止。我生得逢时,赶上了你们重生,我真是幸运啊!”

悟玄双掌一合,垂首道:“让你们费心了!”
“哪里哪里!”大贵忙摆手道,“哎,你看我只顾着说话,别站在这里,走走走,咱们进去慢慢谈啊。”大贵说着就要将我和悟玄向屋子里引,他这才看见大门紧闭。他正欲上前敲门,楼上的窗口忽然探出个女人的脑袋,那女人向下惊叫着:“大贵,快跑啊,你旁边那两个不是人!”声音非常急促,如地震暴发时人们惊恐的呼喊。
大贵闻声仰头便骂:“你这疯婆娘大白天的说什么混话,我看你才不是人,你知道我旁边两位是谁吗?他们是咱俞家的恩人,赶快下来开门啊!”大贵骂完,将头扭向我们,不好意思地笑道:“内人无知,恩公不要见怪。”
我仰头向楼上高喊:“快下来开门吧,我们不是鬼!”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怯怯地开了门,他看见我和悟玄向屋里走,急忙闪向一边,这时他活像只见了猫的耗子。看着他的举动,我忍俊不禁。屋子里两个女的见我们进来,紧拥在一起,不敢吭声。大贵见此,先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又微笑道:“瞧把你们吓得。”他指着那个年轻小伙子道:“牛宝,你的胆子不是挺大的吗?今天怎么了,脸色怎么变白了,是被吓住了还是偷抹了聪儿的水粉啊?”接着又指着那个中年妇女道:“你不是常说你比我勇敢吗,今天勇敢得发抖了?”最后走到那个粉面红腮的少女旁边嬉笑道:“聪儿,把你伯母抱这么紧干什么,怕冷啊?你小丫头片不是伶牙俐齿吗,今天开始装沉默了?”被问的三个人似已吓呆,没一个人吭声。我和悟玄、大贵面面相觑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受惊的三人见我们大笑,也跟着傻笑起来,但他们面部肌肉仍然绷得很紧,不能随着笑容在脸上自由舒展。
待笑声平息,大贵指着我和悟玄道:“这两位不是外人,他们对我们俞家有恩……”大贵口若悬河,一会儿便将我和悟玄的故事讲清楚了。只是这故事与事实有了些出入。他讲的故事中,是我与悟玄一起从飞马帮手上救出了俞凌杰。想想我便觉得好笑,悟玄救俞凌杰的时候,我大约还没出生呢。我和悟玄的故事从俞家哪一代起就走了样,我不得而知。悟玄曾经对我说过,大千世界,万物皆在变化,就连发生过的事情也不例外,时间只能保留小部分真相,人们将这真相称为历史,所以历史是有价值的东西。
大贵讲完故事,便指着素香等人向我和悟玄介绍:“这是内人刘氏,贱名素香……”“这位是店小二牛宝……”“这个是我侄女聪儿……”
却说刘素香等人,听完大贵的讲述,知道是一场虚惊。想想刚才的无礼举动,便觉得可笑,同时还有几分惭愧。现在借彼此认识之机,出来道个歉是有必要的。刘素香首先上前施礼:“素香拜见两位恩公,刚才因不知实情,冒犯了恩公,请恩公罚落!”
牛宝见状也上前施礼道:“二位既然是掌柜家的恩人,那也就是我牛宝的恩人。牛宝刚才听信了聪儿胡言,把尿浇在了恩公头上,实在是罪该万死,二位要打要骂我都无怨言,只求二位不要把气憋在心里,以免损伤肝脏。”
聪儿听完牛宝的话,撇了撇嘴,白了一眼牛宝道:“刚才不知是哪个混蛋说二位恩公是鬼,还说尿可以驱鬼辟邪。哎,有些人啊,就是喜欢把自己干的坏事嫁祸给别人。”
牛宝瞟了一眼聪儿,反唇相讥:“是啊,有些人就是那么不要脸,刚才我说尿可以驱鬼辟邪,可是有个人就是不信,吵着闹着要我试验一下,现在这一切都成我的罪过了……”
大贵挥了一下手,示意聪儿和牛宝停止争吵。可是这两个活宝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正带劲,谁也不愿意先住嘴。大贵无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高声道:“不要吵了好不好,整天斗嘴有意思吗?没看到两位恩公在这里呀?真是不懂礼节!”聪儿和牛宝闻此,各朝对方“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这引起我和悟玄一阵大笑。
我有一种感觉,他们叫我恩公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不要脸的人,全身会很不自在。我觉得有必要来澄清一下事实。于是干咳了两声,清了一下嗓子,装模作样地道:“其实大家对我的事情有些误会。当年救俞公子的只有悟玄禅师一人,我那时大约还没出生。所以,我对你们俞家并没有什么恩情,相反的,是你们家当年给我施予了大恩,我才有今日。说到恩公,你们俞家老小是我的恩公才对。我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叫我恩公,我受之不起。”
刘素香笑道:“哟,这故事还这么复杂,真是一波三折,不可思议啊。”
“哎呀,管他谁是谁的恩公,这都不重要,大家有缘相聚就是朋友。”大贵说着已沏好了两杯热茶。他笑道:“两位恩公请用茶!”
“看看,你又来了,不是叫你不要叫我恩公了吗?你这一叫,我就感到惭愧,你们以后叫我桑决就行了。”
悟玄在一旁附和我:“是啊,恩公来恩公去的,听着总觉得别扭,你们以后就直呼我的名字,叫我悟玄。”
大贵一摆手道:“嗨,这哪成啊,您们长我们一百多岁。我们若直呼尊名,岂不没大没小了……”
大贵话未讲完,聪儿便蹦出来插嘴道:“我看啊,大家就称悟恩公为禅师,称桑恩公为桑爷。这样叫着轻松,听着也舒服,多好啊。”
牛宝走到聪儿旁边,低声道:“你懂什么,不要在这里瞎搅和。”
且说我听了聪儿的话,忍不住将“桑叶”这个称呼在嘴上念了几遍。感觉它朴实平易,恰恰能迎合我此时的谦虚之心。于是一拍手道:“好,聪儿这个建议好,大家以后就这样叫吧。”
大贵笑道:“既然恩公喜欢,那以后我们就这样叫了。”既而他又将头扭向聪儿道:“想不到你这个臭丫头还有点灵性,能想到令恩公喜欢的称呼。不错嘛。”聪儿闻得夸奖,嫣然一笑。转脸瞅了一眼正撇着嘴的牛宝,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你的木鱼脑袋想不出来吧。”牛宝将头一扬,很不服气:“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也值得炫耀?”
大贵端起一杯斟好的茶给悟玄,嬉笑道:“禅师请喝茶!”接着又端起另一杯递在我手上,嬉笑道:“桑爷请喝茶!”我和悟玄都微笑着接过茶杯,深深地呷了一口。屋子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从此,他们便称悟玄“禅师”,称我“桑爷”了。其实,我一直以为他们是称呼我为“桑叶”。直到若干年后,我威慑大漠时,有个卑贱的妓女跪在我面前称我为桑爷,我才恍然大悟,“桑爷”的“爷”不是“树叶”的“叶”。大贵他们原来把我放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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