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去西藏前，陈宇翔单独请埃里克吃了一顿散伙饭。
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这封信发得太不理智了，太冲动了，简直是胡搞，信里的有些观点他认可，有一些观点连他也不太赞同，还有，埃里克情绪一来就一走了之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最起码找到新工作以后再辞职不迟。
埃里克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笑说：“麦克，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需要另找工作？”
陈宇翔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不找工作，难道你准备明天开始环游世界？”
埃里克说：“你有没有想过反一反，让别人到你这儿来找工作，我准备创业，我要做自己的老板，不再屈从于任何人。”
陈宇翔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可能性他真的从未仔细考虑过，虽然一直听说许多成功的创业经历，但他深知中途夭折或者半死不活的更是不计其数，幸运的有朝一日IPO后身价百倍，不幸的只能天天喝西北风。
他对埃里克说：“创业风险很高，不过回报更高，我支持你的选择，也衷心期望你能赢，开辟一块新的天地给我们瞧瞧。”
“不过，你才入职短短半年，我还清楚记得新员培训时你的豪情万丈，说要在艾利特埋头苦干，拼命赚钱，现在为什么转变这么剧烈？说实话我真的无法理解。我们经历相似，但人生选择从今天起就要彻底分道扬镳。”
埃里克微微前倾，调整了一下姿势，说：“这是因为你我处事的原则不同，在我的世界里，凡事只有‘对’与‘不对’之分，没有中间路线，没有缓冲地带，我认为不对的事儿，我一定会站出来反对；我认为不对路的人，我必定不会同流合污，这是我的原则。”
“本以为艾利特很适合我，只看它的表面，也让我越来越轻信，但是往深里一走，当我把血淋淋的事实挖出来的时侯，却发现它的本质在遥远的另一端，有些东西，你们可以不在乎，可我特别、特别、特别在乎。”
陈宇翔叹了口气说：“本来觉得斯蒂芬的事情已经慢慢从记忆里淡薄了，你却至今不能释怀。”
埃里克说：“一件私人恩怨，可以通过人际关系与滥用权力颠倒黑白，从这一天起，艾利特的价值观就在我心中变得一钱不值，全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个公司的核心理念是利益，也仅仅是利益，一切的一切都围着利益在转，什么职业修养，什么伦理道德，那些员工手册上的白纸黑字，只能当童话看。”
陈宇翔说：“弗兰克是有问题，但不能因为他就否定所有的艾利特员工，我想你对菲利普也一定很有意见，他很可能是受了误导和蒙蔽。”
埃里克苦笑道：“麦克，你还是太天真了，我有确凿的理由相信，弗兰克和菲利普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北京的时侯，我坐的位置靠走廊近，经常听到弗兰克在电话里和菲利普谈一些工作以外的话题，有些话题还比较敏感，比如弗兰克居然会问，老板今天晚上想到哪儿去玩，让谁来陪。”
“呵呵，不过，自从这次绩效考评以后，麦克你也快成了菲利普的嫡系了。”
陈宇翔心想，他和埃里克最大的区别，是很多事不关己的东西，他懒得深究，也不愿深究，埃里克却不同，看不惯的事情，就想管，管不着，就要说，说不成，就无法再呆下去。
他又想，归根结底，不同之处在于自己是既得利益者，绩效考评对埃里克的打击还是很大的，否则他为什么前面不走，偏偏等到考评结果出来后再走呢。
机场播音响了，陈宇翔的航班马上就要开始检票登机，他漫延的思绪也不得不收了回来。埃里克走了，阿曼达又合不太来，如今上海办公室已没有什么值得陈宇翔留恋的东西，这样也好，一头扎进西藏，牵挂越少，烦恼越少。
陈宇翔透过飞机舷窗，看到底下到处是皑皑白雪，好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西藏是多么纯洁的土地，与上海宛若置身两个星球。
在拉萨机场出口，他看到有双黑黝黝的手举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艾利特”三个字。陈宇翔走上前去，说明自己的身份，那个人很认真很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摇摇头表示一句都没听懂。陈宇翔有些着急，指指牌子，又指指自己，比划了半天，那人好像突然领悟了，向着另一个方向大声哇啦哇啦喊起来。
那个方向站着一个穿着破旧西装、戴着宽沿帽的高个子，正在抬头看显示航班信息的大屏幕，听到喊声，快步跑了回来。
他一看到陈宇翔站在旁边，就知道怎么回事，赶紧伸出手紧握住陈宇翔，说：“司机不懂汉语，不要介意，我是格桑晋美，冰川一号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我们开了三个小时的车从当雄赶过来。”
陈宇翔终于碰上一个能说国语的，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本来他还担心大家只能靠身体语言沟通，这项目怎么做得下去，后几天还要来一个纽约英语和一个印度英语，四种语言在这儿打烂仗，本来半年的项目，恐怕一年都回不了家了。
拉萨的海拔比较低，不过车子离当雄县越来越近，爬的山坡就越来越高，陈宇翔先是感到有些晕车，后来呼吸急促起来，头痛欲裂，高原反应来了。格桑晋美拿给他一个氧气瓶，他连着猛吸了好几口，人才舒服一些。
车子在颠簸不平的道路上艰难前行，有一段四周完全被白雪覆盖，路面早已看不出来，大风起处，卷起千堆雪扑打在车窗上。陈宇翔仿佛觉得车子被一股白色旋风卷起，越飘越高，越飘越高，升腾到了另一个世界，白雪骤然化作轻烟，氤氲缭绕，他抬头看到迎面一块横匾，上写“太虚幻境”四个字，左边还写着一块竖匾，叫做“嫩寒锁梦因春冷”。
这时有人推着陈宇翔的身子，格桑晋美笑着对他说：“你看，那就是纳木措。”
陈宇翔才发觉自己刚才实在太累了，沉沉地做了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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