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府在皇城内，而许仙的宅院却在城南。他拒绝了成王派出的马车，自行出了王府，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席上的气氛很热烈，却是他所熟悉的。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王公大员们酒酣耳热后露出的面目竟是那样的不堪。哪家的姑娘最是水灵，那儿的孝敬最为丰富……所有人都把这些话题当作吃饭一般平常的事，许仙却觉得很不舒服。他哪怕再堕落，人性中最基本的道德他却是不会违背的，要他习惯这些无德之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办到。
带着一点点压抑的心情，他的步子愈发地沉重了。
夜色下的开封依旧热闹非凡，往来的商旅络绎不绝。许仙从他们面前经过，却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一眼，有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他，却连声道歉都没有就匆匆离开了。大千世界，仿佛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一般，一切都像身外物，心外事，与他无关。
这种境界，正应了他此时的心境，空明，无物，低沉，失落。
猛然间抬起头，一片乌云正好移过来，遮住了明月，空中一片暗淡。
他舒出一口长气，迎着风迈出脚步。风不大，却很怪。
自然界的风，感觉上去似乎是很顺畅的，一阵而过，但实质上却有这细小而繁多的变化。这一点，许仙知道得很清楚。但他现在分明感到这风里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真的。
他停了下来，风随之停止，再走一步，风又吹了起来，依然是那么平静。
抬起头，那片乌云已经慢慢移开，可空中依旧一片漆黑，月亮凭空消失了。
低下头，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闹市一经人去楼空，只剩下空荡荡的店铺和一辆辆的板车，炉子上的炭火还在“兹兹”地燃烧，可前一刻还在为炉子加炭的人却已经不见。
天地间除了他再无别人，除了风声再无别的声音。
许仙并不慌，他知道自己因为一时的失神走进了某个人的圈套，但设圈套人的手段显然不那么高明，既然轻易地看破了，要破解也就不难。
他索性原地坐了下来，盘着腿，闭上眼，让心中一片空明。渐渐地，他听到有人在大笑，笑声时高时低，时起时伏，心人的心情也不由得随着笑声高低起伏。
笑声持续了很久，许仙终于听到有人对他说道：“许仙，困在我的芥子界里，我看你有什么本事闯出来。”
“芥子界？纳虚拟于芥子，佛家的法术果然有些门道。”许仙淡淡回应着他。
他似乎感到有些无趣，静了好一会儿，声音才又响了起来：“有时候我真挺佩服你，你怎么看出芥子界的问题的？”
“万物皆于存于变化中，你的芥子界太过单纯，太过平静，一个不变的世界自然不会是真的。”许仙顿了一顿，睁开眼睛，笑道：“你的芥子界固然玄妙，却属失败之作。”
那个声音恨恨地，却没有半点办法：“等你从里面出来再说这样的大话吧。”
“不肯接受失败的人永远不会进步。”许仙悠然站起身，心神完全融入了这个不真实的世界中，一瞬间，世界变得五彩缤纷，闹市中车辆行人川流不息，山涧里流水清风更相应和，鱼跃鸟飞，到处都充满了生机，一切都在变，在生长，在消亡，在生息，在繁衍。
这才是一个世界，一个完整的世界。
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了声息。
许仙看着这个大千世界，心中感到无比喜悦，那是一种创世者才会有的喜悦，对生命的喜悦。
日升月落，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光阴在他眼前飞逝着，小小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涓涓细流凝汇成滔滔大河，这是生，这是运动，这是变化。
一只受伤的小鹿在他眼前奔过，然后蹒跚着倒了下来。他微微一抬手，一股生意自指间涌出，柔和的光芒罩住了小鹿，小鹿颤抖了一下，重新站了起来，向他轻轻一点头，雀跃而去。
他接住一个自树上落下的鸟巢，重新放回树枝分岔的地方。
他将车辙中待死的鱼儿托起来，放进了广阔的大湖中。
他将螳螂和黄雀放在不同的树上。
生。
他伸出一指，一朵白色的小花自指间生长了出来。和天地相比，它是那样的渺小，但它又确确实实是生命。
生命成于斯，长于斯；生命复杂，却也简单；生命悠远，但又是弹指一瞬。
弹指，他轻轻一弹指。小花缓缓地飞起，落在了湿润的泥土地上，扎根，舒叶，抽枝，延续着它的生命。
这就是生的意义。
他的心中豁然开朗，仿佛一直堵塞在心中的难题终于解开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洁白而散发出晶莹的光泽。
上天赐予我双手，我将用它来创造生命。
他微微一笑，长袖挥起，世界猛然破碎，碎成无数瓣，然而无数瓣之中，生命却依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破碎的世界后，站着一个青衣人。他口角带血，脸色苍白，却不是李刚是谁？
“这就是生。”许仙将手心面对着他，然后向后一挥，破碎的世界重新组合，变得更加完整，然后慢慢地消失再夜空中。夜空清朗，明月当头，清风徐来。
李刚后退几步，喷出了一口鲜血：“不可能……”
“芥子纳虚拟，凭的是生，你不知何谓生，如何掌控芥子界？”许仙淡淡地道。
“何谓生？”李刚茫然了。
许仙轻轻一指，点在他的眉心，他嘴角的鲜血迅速地倒流回去，他的脸上慢慢现出极度的诧异。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胸口，然后瞪大了眼睛。
“众生平等，这就是生。”许仙把手缩了回来：“这不正是你们佛家的道理吗？”
李刚一震，终于直起了身子：“是，众生平等为生。”
他抬眼望着许仙：“那么，何谓死呢？”
许仙皱着眉，思索良久，摇了摇头：“生者不知何谓死也。”
两人默默相对而立，无言，无语。
“去吧。”许仙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
“众生平等……原来佛家探索的便是生。”李刚喃喃自语，望着许仙背影的眼光逐渐模糊。突然脚一软，流回去的鲜血以更快的速度喷了出来。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跌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向漆黑的夜空抓了几下。
“莫非，这就是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神志渐渐模糊。
原来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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