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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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祈瑞侧重说明常林的重要,即意味着他不会轻易出兵。若要建立军功压下喜王夺回一郡的势头,只靠我手中的一万黑甲军太难,而无论我出兵攻打任何一郡,喜王都会背后玩一手阴的。
我眼光瞟到营帐内挂的牛皮地图。
这时,营帐外忽然响起士兵洪亮的通报声:“报!楼氏郡出现不明军队,现正攻打顷谰城!”
“再探!”
“是!”
张祈瑞低沉道:“木桑这么快就动手夺回失郡?若我军按兵不动,不去支援喜王军,事后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要是圈套,我军过去无疑送死。”
我看着那张地图,缓缓道:“未必是木桑!”
张祈瑞一顿,沉声问:“何以见得?”
水随我目光凝望地图,口中喃喃:“顷谰江……”
张祈瑞不也投目于地图,那上面他做了标记,茴兰所占郡标注蓝点,萨诺贝兰为黄点,婆罗为白点,木桑的三处灰点有一处又点了红点,那便是喜王所在的楼氏郡。楼氏郡位于景国版图的西北方,偏上却非最上,它上面还有景国西北角最大一郡,为茴兰所占的双城郡。楼氏郡背依江沸水翻的顷谰江建顷谰城,天然屏障的顷谰江,分隔开景燮二国的北部。
“难道是燮军过江攻城?这不可能!”景燮二国交战的战场自古都是水流平缓的浅水滩,越水流湍急的顷谰江不易,三十年前曾有燮将尝试过,但惨败的下场确定了顷谰江天险不可撼动的地位。
我感叹道:“我也希望那不是真的!我宁愿是契蛮各部内讧,那样的话,我军收复十三郡就有希望了。”
水清冷地说:“去看炕就知道是谁在打顷谰城?”
却听张祈瑞自言自语:“没道理啊!烨北过来的应该是迪王李菲,他打下顷谰城一点意义都没有,隔江远离的一座城池,燮国要了有什么用?最后还得还给我们。”
我顿时心神不宁起来:若真是李菲,切莫告诉我,是为我打下顷谰城!我收不起。
然而脑海的清明却在提醒我:李菲出兵的可能最大!楼氏郡位于十三郡边远,木桑夺回它要面临喜王和常林方面的双面夹击,茴兰发兵亦要考虑自己所占城池兵力虚空,只有李菲无所顾忌,他率部出击,后方还有轩辕不二坐镇,何况天险顷谰江并不是摆设。
只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啊……
我摇了摇头,头很重。
张祈瑞迅速开始布置,我慢慢坐回软垫椅。
时间过得缓慢,时间又过得飞快,当张祈瑞布置妥当全军的调动,营帐外军士又报:报!顷谰城激战,喜王军伤亡惨重。未明军队有的身着契蛮服饰,有的充我方士兵,混杂难辨。
张祈瑞沉吟道:“待我去瞧个通明。”
我立即道:“我也去。”
张祈瑞犹豫道:“公主千金之躯,前线上刀枪无眼,万一伤着了,叫末将如何跟陛下交代?”
我道:“无妨,我与吴仙子共乘一骑便是。”
“吴仙子?”张祈瑞惊讶了一下,转而应了我。
顷谰城战况变化迅猛,张祈瑞大军迅速前移之中,又接到前方来报二次,一是顷谰城之战到了尾声,二是未明军队得胜后迅速撤兵。于是,张祈瑞果断地分调一部往顷谰江下游,剩下的军队继续去顷谰城。而他与我想的一样,我们半路转去顷谰江。
我横坐在吴仙子身前,身旁是风姿飒爽的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伍厨和冷漠的穆无名。阿根和小翠因为不会骑马,沮丧地留在了后方。
大军急速驰骋,马蹄所过之处,尘嚣飞扬。冬日北方的风好生扎人,吹到脸上跟冰刀刮过一样。我早将头缩进围脖里,不一会儿又侧下身子,微微将脑袋凑近吴仙子。她顿时身体一僵,片刻后才缓和下来,嘴上取笑道:“还真当自己贵人娇嫩?”
话音才落,“扑”一声一件毛皮背夹飞了过来,堪堪盖住我的头。我拉了下来,上下盖严实了,中间露出二眼,打量了下身边众人,出乎意料,竟是一直冷冰冰的穆无名脱给我的。
前方传来令声,军士放缓马步,但吴仙子不吃军令,依然带我往前。一条淡淡的银线出现在间杂野草的黄土前方,随着涛声的逐渐清晰,银线翻腾出纹路,纹路不停扩张变化,在接近傍晚的光芒下,壮观而又绚丽。可是随着战马踏近,一道黑红暗被江水拉长,时隐时约漂浮在银波涛里。再走近些,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条粗大的缆绳,已经断裂在奔涌不息的江水里,它的另一头牢牢拴在岸上,以至于没有被顷谰江吞噬。同样的栓绳还有数根,但都被尽根砍断。
吴仙子加快了马速,穿过肃立的张祈瑞军的士兵,和沿路分不出国籍的陈尸。对岸的情形逐渐清晰起来,那支军队还在撤离途中。
我拉开头上蒙的背夹,极目远望,但炕清那是支什么样的军队,直到吴仙子带我到了顷谰江边上。暗淡的天光下,翻滚的浪头对面,遗留下的数十名军士正牵马走向一位将军,我的视线顿时停在了他身上。他背对着我,身披细银鳞片战甲,深红里衣浓重地透出血杀之气,精制银盔顶着同样深红的穗子。
看到那深红之,我的心头一重。却听张祈瑞在边上道:“无论他是谁,已助我军真正夺回楼氏郡。”
我稳息凝望,却见那红衣银甲的将军转过身来,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扬鞭而去。
只是一眼,没有任何神情的一眼。但能叫这斜睨一眼,流光滟涟与夕阳同辉,天底下就只此一人。
没有任何言语,但这一眼已道尽所有。
“迪王!”张祈瑞叹道,“果然厉害,竟硬过了顷谰江……”
我说不出话来,再也觉不出心来。张祈瑞的说话声,顷谰江的波涛声我都听不见了,眼前所见,天地之间便只有李菲一人。伍厨和穆无名他们随后赶到,他二人同时跳下马来,长久地凝望对岸。
但他终究化为一个亮点,光亮疏忽而灭,消失于对岸广袤的烨北平原。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身后吴仙子的话:“太过俊的人物多半不得善终!”
我忿忿然盯了她一眼,从来没觉得这个人这么讨厌过,而她身后伫立的伍厨、穆无名二人神难看起来。
***
我随张祈瑞大军安全地进入顷谰城,这座李菲以迅雷不及的手段为我清除障碍的城池。残存的喜王军队无力动作,与张祈瑞的先行部队在沿街二边收拾战场。喜王暗中募集的力量都无法同正规的迪王军精锐相提并论,何况他的军队中另有不少临时招募的景国平民百姓。但沿路所见残兵惨尸使张祈瑞军情绪低落,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和顷谰城的百姓一样,不明喜王的野心,一心当他是个阻止契蛮入侵的英雄。少数军士疑惑不解,听喜王军说对方连辎重都没兴趣夺,仿佛只为杀人而杀人。
一直到抵达顷谰城邸,我才发现穆无名不见了,不及问伍厨他的去向,迎面喜王的下属已恭敬地引我们入内。
我跟着张祈瑞走进邸正堂,一声“惠福公主与张祈瑞将军到”的通报后,我见到了几月不见的景申韫,他显然受了重伤,上身半绑的伤带透出殷红血,靠在烧得噼啪作响的火炉边。他见到我没有一丝意外,想来京城已经有人通报过他。对他仍能保持微笑我还是有几分钦佩的。

“喜王接旨!”
景申韫勉强下跪,虽然依旧在笑却是冷汗直落,但我不会可怜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曾想拿下我的母亲来要挟我。我慢慢念完封赡圣旨,才叫他回了榻上。
“即日回京城养伤去吧,喜王留在这里危险,动轧就会身首异处。”我说的是实话。
他却柔声悠悠道:“惠福公主是担忧本王吧?此地虽然危险,但只要在公主身旁,本王就是安全的。”
我眉头一皱,他不提醒我倒忘了,他赖在我身边倒的确能不死。没有他暗通契蛮的铁证,明着,我杀不了他。倒是乘他半路回京城,动手方便,但如果庞龙在旁也不容易。
张祈瑞沉声道:“目前王爷身受重伤,楼氏郡偏远之地,不比京城有御医良药……”
景申韫打断道:“无妨,公主的侍小翠姑娘毒术高强,医术也不会差到哪里!”
任张祈瑞如何劝说,景申韫总笑着以各种借口挡了回去。
最后张祈瑞得了告辞,我跟他去了顷谰城邸外的临时军院。张祈瑞对我道:“喜王军虽大损,但他暂留顷谰城终究麻烦。”
我点头称是,然后道:“兵贵神速,现下将军得了楼氏郡,可借势再拿一郡,打契蛮一个措手不及。”
张祈瑞笑道:“正合我意。”
我心中只想早些了结战事,也不管自己能力如何,对张祈瑞道:“我有一计,请教于将军。”
“哦。”张祈瑞支开旁人,水冷冷屋外一站。
“那木桑还占我二郡,其中天水郡距楼氏郡较近,梅岭郡较远。我军可分二部,一部大作声势佯攻天水,另一部绕道至二郡之间设下陷阱,待梅岭郡契蛮倾出兵力,一举歼之。再挟持梅岭契蛮首领,骗开天水城门,夺回天水郡,留下梅岭郡叫契蛮别部争夺去。”
张祈瑞沉吟道:“尚可行之。不知殿下为何只想夺回一郡,不将梅岭一起收复?”
我笑道:“将军明知故问了。”
张祈瑞颇有深意地一笑,“此计需快,若叫契蛮别部反应过来,便失了先机。末将这就去布置。”
我又道:“我副使宋楚大人精通契语,将军如有需要可带上他。”
张祈瑞点头。我又向他请教了一些行军打仗的细节,这才知晓,为何他说的是“尚可行之”。他驻守景北多年,深谙契蛮之。契列萨多血男儿,宁愿被杀,也不会做背叛之事,更无论骗开城门,叫景军灭杀同胞。更有许多战场之事,我一窍不通,好在日后有得是时间一一向他请教。
我不便耽搁张祈瑞的时间,说了一小会,即识相地离开。水将我带到一处张祈瑞副将为我们安排的一处院落,不久小翠和阿根也到了,只是仍不见穆无名回来。
吴仙子因与我住在一起,只得再吃伍厨的饭菜,但今晚她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没下毒啊!”小翠冷冷道,“我要下也不下在酒菜里。”
“他没放盐,放的都是糖。”吴仙子皱眉道。
我们几个连忙分别吃了几口菜,原来只是吴仙子面前那道放错了调料。
水望着伍厨,后者很快低下头去。我心中暗思:以伍厨的心细和沉稳,绝不会下这样的错手,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叫他神魂不在?
随即我心一荡,手中的筷子也跌到了地上。伍厨失常,穆无名消失不见,难道……难道是他出事了吗?可是我明明看到他一身戎装飘然而去,他明明是好生生的。
阿根又递给我一双干净筷子,可我再吃不下饭。
“伍厨!”我手心里捏着汗,“发生什么事了?”
伍厨沉默,只是埋头吃饭。这时候,穆无名终于回来了。二人对视一眼,又各自收回目光。吴仙子冷笑一声。
我看见穆无名右边脸上明显二道血痕,不知被什么抓的。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命令道:“抬起头给我看看清楚。”
他慢慢抬起头来,眼光依然低垂着。他右脸上的伤痕,不似指甲抓的,指甲留不下那么深粗的痕迹。
却听吴仙子冷笑一声:“还没死啊,还有力气抓你一把!”
我心中大骇,联想到顷谰江畔,吴仙子那句太俊的人不得善终的话,不伸手抓住穆无名:“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穆无名的嘴唇并成一线,一副咬死不开口的样子。可他越是那样,我越确定李菲出事了。
我一把放开穆无名,转而怒视吴仙子:“你知道的,你告诉我。”
吴仙子悠悠道:“你心里也清楚,何必我说呢?你要想去见他,就求我好了。”
我不理她,再次抓住穆无名:“带我去!你带我去见他!带我去……”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我想我是疯了,不断叫喊着同样的话。我怎么就没想到,即便李菲出尽精锐,可景申韫还有庞龙,他的授业之师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何曾见过深红的战衣?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早可以消失于顷谰江对面,为何还留下看我一眼才走?
后来吴仙子淡淡道:“别叫了,烦死人了!我带你去见就是!”
***
我伏在吴仙子背上,无视她风姿优地点水过江,也不看穆无名和伍厨如何过江。我只见江面倒影的冷光,黯然的月幽然笼罩整片大地,而心里的慌乱再不可收拾。
有些东西因为太好而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它是属于自己的;有些人因为太完而叫人轻易不敢接近,只怕一接近就从此痴迷,万劫不复;有些情感因为太珍贵而叫人只愿意深锁入记忆而不愿继续营造,只怕多一分减一分都会失了最初的那份好。
也许是我没勇气,可以喜欢一份完但却做不到接受它。又或者是我看的太重,宁愿将它囚于记忆然肯释放。我总是找些理由来搪塞来回避来忘记,可是,我明明是喜欢着的,非常喜欢的。
***
穆无名显然熟悉燮军的烨北营地,更有甚者,他原本就是其中一员。我跟着他越走心越乱。到了主帐前,有侍卫端着血染的水盆走出。他停下脚步,我的心跳也跟着停了。
伍厨冲了进去,我连忙跟着进去。眼前所见,触目惊心。不知本还是血染的战衣被撕成三片丢在地上,银细战甲沾着血安放桌几上。而那人静静地躺在榻上,长发披散,黑绸一般散开垂地。
李菲紧闭双眼薄唇,面无血,上半身伤布之外的肌肤白到几乎透明。他的伤口与景申韫几乎一个位置,心肺之创。
我盯着那伤口向他走去,不慎被脚下的红衣拌倒跌坐在榻边。军医望了眼我们,冷静地道:“王爷伤势虽重,但以他的体质还不至于撑不下去。你们别打搅他。”伍厨默默地看了会,悄然出帐。
我呆呆望着,李菲软软垂于身旁的一手,修长的指头上套着一双金镂甲。他正是用它们抓伤了穆无名。以他的格,我能猜想肯定是掷地有声的二字“回去”,然后就打上了穆无名的脸。
军医收拾完东西,出帐前和门口等候的副将道:“本来早一刻回来也不至于伤成这样,现在可有的要调养了。”
我的泪终究忍不住,一颗颗扑簌扑簌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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