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王李泫以物赂我，迪王李菲以惑我。前者我可以来之不拒，后者却避之不急。如果不是我年纪太小而李菲还自重身份，这戏份肯定会重得多。多亏了李泫，使从初次求见就一直落在下风的我，终于有机会反击了李菲。
我在容易府思定近事，决定提前下笔——这也是我同李易商议好的，他的归程由我定——将太子奏折拟好后，我忽然失笑，这也不正是李易的决定吗？不然他不会让薛桐颐转告，送我母亲来王都。
当晚，我将折子交给薛桐颐，他模仿李易的字体、语气复写一遍，明日早朝即上呈。大意是景贼狡诈，长期扰边境被俘后还口出污言，挑拨离间。李易兄弟素来友爱情深，岂是贼人能破坏？念及燮王仁义慈悲，李易不愿大开杀戒，只除了匪首，留在淄留招降景人，先行上报，择日将返。
此折在燮国朝殿中的风光无限的时候，我离开了容易府，于王都东门，亲自接了母亲和水他们。水已换了寻常商的装扮，伍厨依然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
“捣蛋家伙，谁这么厉害，竟把你打扮成个千金？”水翻身下马，拉起我的手，左看右看，眼中尽是欢喜的神。伍厨一旁似惊讶的模样。
“夫人，快来看看。”小翠的脑袋伸出车外，又缩了进去，随后拉着母亲的手走下马车。
“福儿……”母亲也是一副惊喜，说不出话来。阿根最后下马车，低一句：“总算像个的了。”
我如实道：“这得感谢迪王。我这一身都是他使人装扮的。”
母亲赞了句：“迪王好眼，有机会娘要亲自谢他。”
我一吐舌，从水手中滑出，扑到母亲怀里撒娇道：“不说这个了，娘一路可累了，咱们先回吧。娘，我好想你……”开玩笑，我怎么都不会让母亲见李菲，或者别的什么人了。一个李易已经吃定了我离开不母亲，再来一个李菲或李泫，饶了我吧！
换了容易府随从驾马，他们带我去我的新居。水在马车里问我：“迪王是传闻中英俊的模样吗？”
伍厨顿时竖起耳朵。
“好看是好看，不过，没母亲好看啊！”
“傻孩子！”母亲轻轻拧一把我凑过去的脸蛋。
我们的新居竟与司马秋荻的豪宅毗邻，虽不能算豪宅，但也大庭大院的。宅门有匾无字，想来李易还在斟酌我的条件。我不难推断，李易已经从我母亲这儿得出我曾邂逅过司马秋荻，加之我一到王都见了李菲后就找大橘子，他才特意给我选了这个地方。
司马家的小公子，容易府的资料也非常翔实。司马秋荻，现今司马一族族长司马静彦的幼子，也是最珍爱的儿子。这份珍爱一方面缘由司马秋荻的生母早逝，另一方面则是司马秋荻从小就个可爱乖巧的孩子。与他诸位本宗兄长、外宗司马氏不同，十五年的燮国大氏族的熏染没能引发他对政治的兴趣，倒令他成为一个追逐风雅、致力奢华的贵公子。尽管其父司马静彦努力栽培他成为司马一族日后的重要人物，无奈司马秋荻一直游离于权力之外，只对金钱营造的华有兴致。
司马秋荻的背景我不感兴趣。我喜欢跟他出游，是因为他会付帐，而且还讨人喜欢。第一次邂逅，因他的姓氏我拒绝了宴请，而王都主动找他，也是因他的姓氏——他的姓氏可混淆我背后的目光。
住得近，人也来得快。我们一家子才落脚，司马秋荻就找上门来了。这回他穿的倒很正式，燮国贵族子弟素爱的月白袍，只是他的袍子制作精良，云裳层叠，银线刺，还是远比一般贵族的奢华，而手上依旧持一柄扇子，白璧无瑕的扇骨，雪梨粉金的扇面。
“司马秋荻啊，我不得不服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扇子！”我上前迎他打趣道。
他白净的脸立刻铺了层淡淡粉红。他每天派人到容易府打探我的消息，前几日听闻我与迪王出行不能邀我，今日却是问到了我的新址，得知我母亲也来了，特地换了身较正式的服装来见，还带了些礼物。
“平姑娘要是喜欢，明日秋荻就送几把来给姑娘把玩。”转而却是对我母亲行礼，“平夫人，秋荻见您总想起自己的母亲，如若不嫌，请夫人收下秋荻的这些薄礼。”
母亲与众人都是一怔。我便在母亲耳边如此这般简单的说了些司马秋荻的身世。其实当日第一次相见，他看我母亲的目光就很不寻常，在获悉其出生后，我便明了，我母亲必有什么地方让他思及了他的生母。
“司马公子太客气了。”母亲斟酌道，“只是怕公子馈赠过厚，平氏承受不起。”
司马秋荻忙摆着扇子道：“不会的，不会的……”
我信手打开其中一个长型礼盒，里面是一管木笛。虽谈不上名贵，却看得出做功精良，有些时日了，成然显老旧。我拿在手里端倪：“这是……”瞥眼却见母亲神有异。
母亲上前来，逐一打开司马秋荻的礼盒，无非是些曲乐类物品。我们几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今日的母亲似乎有些激动。她仔细浏览了所有物品后，目光却转向我手中的笛子。我连忙将笛子递给她。
母亲将木笛捧在胸前，长长叹一声：“泠泠彻，漫漫韶华，谁是知音？司马公子，你听过阮蔚娘这个名字吗？”
司马秋荻随言动容，正道：“亡母名讳正有一字‘蔚’。请教夫人，您认识我娘吗？”
母亲眼中盈盈：“我岂会不识？髫年相识比肩竞艺，蔚娘总先我一步……到现在，竟是先我去了。”
我凝神望司马秋荻，原来这人竟是我娘的故人之子。却听司马秋荻不解地问：“可为何我爹书房里珍藏的画像，画中人却似夫人您呢？”
他这一问，生生把他老爹当年的韵事牵了出来。水不露痕迹地带小翠、阿根妥竹盒而去。
尘封往事随着那把笛子重又浮现。简单说来就是当年爱慕我娘的司马静彦抢不过景申茂，所以娶了姿稍逊于阮若娘的阮蔚娘。当然司马静彦以一个燮国商人的身份，怎么可能与景国最有权势的誉王爷相争呢？而当年司马静彦用的是马静的化名，所以带走阮蔚娘后就了无音讯了。
司马静彦端的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他带阮蔚娘回燮，丝毫不提她青楼子的出生，连名字都不曾吐全，所以连司马秋荻也只知道他母亲名字里有一个“蔚”字，其它一概不知。只是司马静彦珍藏着我母亲的画像，这就颇费思量。是他还仰慕着我的母亲，还是此画出自阮蔚娘亲笔故而珍藏？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不会叫司马静彦有机会看到我母亲。出乎意料，司马秋荻也肯定了我的决定。
“夫人，秋荻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忘了今日之事。”
说话的时候，司马秋荻双眼还是那样清澈，面容还是那般清秀，但我觉得该对他重新评估。这位似乎只会享受活得优渥的公子，只是为保持内心的纯净而拒绝外界的污浊，其实他非常聪明。也是，我母亲闺伴的儿子，绝对不会笨。
与此同时，燮国宫廷之内朝堂之上，我拟写的折子得到了燮王李和裕的定夺。他委派隶王李献亲自迎接太子回都。这个决定与我的预计基本一致，不是派隶王就是派沛王。
***
李易回王都的这段时间，李菲不再捉住我陪他风雪月，容易府遣人与隶王商议迎接太子的细致事宜也没有打搅我。本指望司马秋荻继续热情地尽地主之谊，可惜遗憾的是，自从送礼之后他对我母亲比对我更感兴趣。二人算成了忘年交，整天价吟诗作画弄琴把笛，可怕的是，他们一对弈就是老半天。当然落第一子的时候，我就自觉滚蛋。滚蛋了还得做掩饰工夫，至少让司马家的随从了解，他家小公子对我很有好感……这都什么事？
以前水带回小翠阿根已经分去了母亲的一部分关爱，现在看情况发展下去，我将又会多个哥，而且还是我自己招惹上来的！
几天后我把门一关，不让司马秋荻进来。可他久久站在门外等候，围观的，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而看他一脸失望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我的心便软了，还是放了他进来。结果耳朵一晃就听到他家下人说，这对小人儿吵吵闹闹是正常的，没看一会又如胶似漆了？
——我真想去揪司马秋荻的耳朵，是谁曾面红耳赤地对我说怕影响我的名声？
麻烦的事总是接踵而至，放司马秋荻进门后不久，门子来报，司马夫人求见。我琢磨着，也复个司马家能说话的人了。关照好府内下人别去打搅那二位高人，我亲自到正厅去见司马夫人。
一身华贵的司马夫人，在四个丫鬟的陪同下，正襟端坐，俨然一副大家主的气势。我们互相打量了番，间寒暄后，司马夫人转了正题：“秋荻不是在你府中吗？怎没出来见我？”
我笑问：“夫人不是来见我的吗？”
司马夫人眼神一厉：“听沛王说，前几日姑娘与迪王走得很近。不知为何近日迪王不召见姑娘，姑娘反倒跟我儿亲近起来了？”
我依然笑道：“所以烦请夫人以后好好管束贵公子，他与我投缘，老到我这儿来玩，虽是一身清白却落了旁人的污眼，实在有损他的清誉。”——能关住司马秋荻不来找我母亲才好。
“蝴的一张嘴！”司马夫人冷冷道，“我会管好秋荻，不叫他无端陷入泥沼。毕竟我司马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犯不着和些路边野纠缠不清。”
我笑得更甜：“是啊，太子殿下，迪王还有沛王最近都热忠于体察民情，时常路边野地里转悠了，司马家倒很清醒，不侯下他们玩这套，的确算燮国百年不倒的老家老族！”
司马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到底没失了风度，沉声道：“平姑娘，老身没空跟你打哈哈，叫秋荻出来！”
我终于不笑了，正道：“夫人，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出了这府我不管，但在这里只有我说话管用。所以您请回吧，等司马秋荻到了他自个儿府上，就是您司马家的事了！”被她损二句我不在乎，何况她未必说得过我。只是我母亲下棋下得兴头上，我不会叫任何人打搅她。
司马夫人眼中的愤怒再压抑不住，一手拍了下椅子扶手，那木头应声而烂。
“夫人不要动怒！”我假装畏惧。
高大的水悄然出现在我的身后，正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我在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水别动手。水很快收回了凝敛的内劲，后退离去。退的半途，她还笑了。只有司马夫人未觉出什么，犹在发威。
“平姑娘，老身带回自己的儿子也要你管？”
那熟悉的清幽冷声是时响起：“哟，本王来的真巧！”
“王爷！”我连忙施礼，连带厅内所有人行礼。
“老身见过王爷。”
李菲一身玄衣飘然而入，坐到了原本我坐的主位上，瞟一眼打烂的椅子，冷笑一声：“看来本王赶上趟了！”
司马夫人强装镇定：“适才老身失手，这年纪大了，抓个东西没长眼就抓烂了！”
“那夫人以后要看仔细了，别抓什么都烂，有些玩样啊最好别抓！”李菲悠悠道。
“老身受教了！不敢打搅王爷，老身先行告退！”
司马夫人走后，李菲斜眼瞟我：“几天不见，你就惹上司马家的人啦？小丫头，还真有手段！”
“王爷说笑了。”其实我知道他来了，所以才叫水不要动手“请”司马夫人走。原因很简单，单凭司马夫人那不入流的功夫水不会看在眼里，她的出现正是因为李菲那种级别的高手入府。我一见水出场就知道来高人了，这当头会来找我的高人也鞠王一人。既然迪王来了，还需要我们使力气赶苍蝇吗？
“不知王爷莅临寒舍有何见教呢？”我笑着。
李菲却继续他的话题：“司马家的小公子不错的。看司马夫人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就知道司马秋荻在司马家的特殊位置……”
“是的，王爷。”我赶紧截断，“王爷是来带大福出去游玩的吗？”
李菲却盯着我问：“这是大福真心所想吗？”不等我答又道，“如果是你真心所想，那本王就如你所愿！”
我一怔，他这算讨好我？我已经挑明了，不吃他“”我这套，不会被他轻易迷惑，他为何还来招惹我？何况今日朝堂上李易归程已定，明显我这枚棋子的作用已经用完。我不用再与他虚与委蛇，他也该弃我不理，等候李易回来找他才是……我真的炕透他。
出了门去，上了王府马车。李菲又回复了当日初见的神游模样，侧面静而飘渺，一路长久的沉默。
只是这一路长得惊人。马车一路出了王都西门，不停西去。半路李菲一动不动保持侧面望车外的姿势，任秋风逐渐吹散他精心绾好的青丝。发丝乱了，添一份莫名的惆怅。
马车微微的颠簸，似已凝固的眼前人，使我很自然地睡着了。和荣光湖上不敢掉以轻心的棋子不同，现在它落子了。
如果我醒着，我会发现之后李菲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他的眼中有着即便我清醒面对他也无法读懂的神情。
我醒后看到了短暂的一瞬余光。那是非常复杂的眼神。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次出行是他蓄谋的。但我阑及分析，我的头脑在醒荔迅速空白——我正依偎在他身上，如同依偎在母亲身上一样。
我飞快地坐回原位，真的不敢想。倒是他冷漠地说了句：“没有下次。”我的心狂跳，这都是怎么了？
马车最后停在山陀罗寺。我记得容易府的资料上记载过这样一笔，迪王偶尔出行，小离王都，目的地通常是此寺。
李菲不是来拜菩萨的，他带我来到寺后一座空旷的庭院。庭院外植被繁茂，而庭院里除了青砖红瓦别无它物，硬要算有的话，也就角落里一张石桌，没有石椅。
他带我来到庭院后，就径自伫立中央，长久的沉默无语。风过玄衣，金丝绣龙的宽大袖口，不时鼓起，而被风吹乱的长发，荡起几缕，随风而舞。
想到那笔记载，我忽然觉得迪王其实很寂寞，甚至寂寞到把寂寞当作了享受。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一次次来空旷的这里。
我陪他发呆。拜他所赐，自十岁后梦醒，我还是第一次尝试，什么都不想，只是伫立。回去后我反思过，那应该接近于佛家的禅定，只是佛家打坐入定，我们是站着。
站到天光暗了，站到腿酸，站到肚子发出饥饿的信号。李菲才开尊口：“回！”
陀罗寺用完素斋后，李菲带我回王都。马车上他依然沉默，只是和来时不同，他闭上了双眼。我不敢再睡，实际上也再无困意。同他一站后，仿佛我也修了一星半点的呆功，竟是什么也没想，直到地头。
他放我下马车时，睁开眼看了我一下，依然不发一词。这使我恍然大悟，这是他的告别。以后他不会再抓我陪他。这是最后一次，他带我出行，一如他先前在马车上所说“没有下次”。
我目送他的马车离去，风袭来，这才觉，秋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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