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天,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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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自己迷失的呢?当初,我们是何等清晰地知道自己存在!又是何等明了自己该做什么啊!
我曾记得争着去外婆家时疯狂的哭喊,也曾记得被拒绝时关押在房间的绝望。那双哭肿的眼睛与那嘶哑的喉咙可以作证,我是多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念啊!多可怜的年代,我连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得到满足!那时的我一定非常委屈,也非常难过。至今为止,我的神经每触及于此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与不幸的深切感慨。
要知道,我确实没有理由得到别人的宽慰,我仅仅遗憾的是,小时的我为什么就没有足够的理解力理解家庭的困难?要是那时的我能够像大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懂事的话,那我又何至于被关押在无人的房间里绝望地哀号呢?每当想到那漫长而可怕的哭声,我的心都不由得微微颤抖:没有人理睬,没有人解救,只有千倍万倍的愤怒与委屈。
那颗幼小的心是何等固执地认定自己的方向啊!我曾经多么成功地在被放出来后又死命地追上了那个遥远的部队啊!在大人眼中,我该是把希望放弃的人,而在我的心中,每一丝希望都不能阻止我既定的目标。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毅力本身存在的力量,他们终于不得不让我同行。
曾几何时,我们大大小小一行浩浩荡荡地走在漫长的征途中。我和堂哥、堂姐、堂妹,还有哥哥、姐姐都曾为着这样一个目标而连续奔走一个上纭N颐怯霉哂诶妥鞯慕抛咴诠财迪∩俚墓飞稀N颐怯兴涤行Γ挥型PN颐遣桓胰鼋坎蛔撸蛭馐俏颐亲约旱难≡瘛D鞘保颐敲挥欣锍痰母拍睿恢莱拍歉黾榷ǖ哪勘晔咕⒙醵取?br/。
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多美好的回忆啊!如今,有谁还能得到这样的磨练?整整四十多华里的路程啊!
有时,我总觉得这种记忆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它似乎在召唤着我放弃现在奢侈的享受,也让我感到这种享受负面的威胁。确实,如今有了多么方便的交通工具啊,这是以前的我们不敢想像的。那时,公共汽车还不存在私人经营,更不存在什么私人轿车,有限的几辆大公共汽车拥挤不堪而且比什么都难以等待。
由于定时的等待显得难以忍受,而且往往买不到车票,我们的脚便往往得到了锻炼。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就限制了我们的外出。那个年代的自行车就仿佛现在的小轿车,农村能够买来用的人家是很少的。即使买了,也是仅有的一辆,都被派上了运载的大用场。
那年,我们两家大小一行上十人从村庄里的外婆家走路到小镇上的外婆家去。这段路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我们走在公路上,上午的阳光洒满大地,路边两旁的大树上有小鸟不停地啁啾。一条大河绿水长流,岸边的柳树发出嫩绿的新芽。田野一片新绿,金黄的油菜花更添了一层明媚的春意。我们说笑着,没有那个年代象征的痛苦。我们有的是一种活泼的快乐,一种单纯向上的**。
在我们有说有笑的行进中,我们用年龄的巨大差异取得一种别开生面的欢乐与和谐。我和堂哥不过七八岁左右,属于这个队伍最小的队员;剩下的是我哥哥、姐姐、堂姐、爸爸、妈妈、大伯、大婶他们。从这队伍看来,留守在家的就剩下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或者还有一个弟弟了。而大伯家也还留下一两个堂姐,还有一个堂妹了。对于共住一栋大房子的两家来说,留守在家的人依然有着一幅热闹景象。对了,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个监督得很严的奶奶,她会把留在家里的小家伙们组织得井井有条,各干各的活,保证谁也别想偷懒。
那时确实是人多,家里几乎就没有过空房的情形。如今,一切都似乎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家里简直就没有过四、五个人同在一起吃饭的情形,而且还经常空荡荡的没人。生活水平是在提高,但欢乐也似乎在减少了。谁又能说得清楚:最后到底是物质无限的丰富还是极度锐减的家庭人数给人带来欢乐与幸福呢?亦或干脆就没有这样一回事呢?
我们确实很难准确而完整地给控制人口提供有效的意义,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取得了有意义的成效。但假若我们都从历史长河漫长而曲折的演变出发,也许我们又不无忧虑:难道我们真的会无限期地控制人口增长而取得非凡的成就吗?就像当年我们大力鼓吹“人多力量大”一样,难道人多就一定力量大吗?
可以肯定地说,任何一种绝对与极端的手段可以在短期内获得某种成效,但也会因长期实施这种手段而导致一种可怕的负面效果。对于人口政策而言,可以预期的是,在不久的将来它必将做出一定程度的调整,否则,无限期的极端手段必将导致严重的后果。
这是毋庸置疑的。就以我而言,我是多么深切地怀念那个困难的岁月啊。虽然我们无需也不必重返当年的苦难,但苦难又何尝不是一种洗涤呢?它洗去了多少骄奢淫欲,洗去了多少虚伪与狡诈啊!每当想到如今处在优厚生活境遇中的人们,他们的贪婪,他们的邪恶与堕落,我就不由得深信,优越的物质生活永远不能带给我们崇高的精神境界,带给我们欢乐与幸福。相反,它带给我们更多的是**,是更深的罪恶。
那时的我并不会思考这样干涩的问题,我和我堂哥只懂得欢蹦乱跳地走在队伍的前面,我们讲着小孩能够感兴趣的一切。我们一会儿比赛扔石子,一会儿又比赛谁跑得快,再过一会儿,我们又用恶作剧让哥哥姐姐们开心。我想,那样的时刻爸妈他们一定是像看一对可爱的小动物一样看着我们,他们也一定得到某种欢乐气氛的感染,也一定无比快慰。
也就在半途的时候,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我们。车上的恰好是曾经为我家做过房子的泥水匠。他从我外婆家那个村庄出来,正要去小镇。由于自行车后座空着,于是我和我堂哥顺理成章地被安放了上去。
我们几乎不敢说话,面对陌生人令我们噤若寒蝉。好在自行车果然比人快得多,我们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外婆家。他把我们领到了外婆家就走了,我们仿佛松了一口气,马上开始把快乐找回家。家里只有大舅妈一个人,她似乎在不停地忙什么,连茶也不倒给我们喝。后来,进来了大表姐,她倒是问候了一下,又给我们倒了一杯茶,然后又不见了。我们要离开外婆家时,连舅妈也不见了,我们感到了被冷落的不快,于是我们决定走回去接爸妈他们。

临走时,我们抓走了一本放在客厅里的小人书。我们计划得相当浪漫:一边走一边看,甚至还可以去哪里歇一歇。兜里还有几分钱,那是爸妈把我所得的红包全部贪污后安慰我的结果。
我们已经离开外婆家背后小山上的那片竹林,也离开了小山上那高耸的烈士纪念碑。我们走在公路上,甚至离开了分岔口。我们几乎没有思索就向右边走去。走了不远,我们就商量着买甘蔗吃,因为口袋里有一点钱,也因为初春的太阳这时已经很热,把穿毛衣的我们晒得心里发慌,浑身不自在。岔路口已经走过几十步了,但那一根根倒竖着刮净皮的甘蔗仍然在眼前晃荡。
我们决心每人买两分钱的甘蔗,但在叫谁去买时出现了分歧。最后,我们势均力敌地一起走到一排高高耸立的甘蔗前,把四分钱递过去。我感到心在狂跳,仿佛做贼一般,血直往上涌。好在卖蔗人并不罗嗦,利索地用锋利的蔗刀环切了一截不算长但仍可以分作两截的甘蔗给我们,我们接过甘蔗就跑,回到了刚才商量买蔗的地方。
我们把甘蔗从刀切处使劲地拗成两截,然后一人一截啃起来往前走。想起来,那时确实是不紧不慢,也简直可以不叫走路。我们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现在看起来多么短暂的距离,在那时却耗费了多么漫长的时光啊!
我们终于走到了一座大桥。这座大桥在我们坐自行车时似曾相识,于是我们多么肯定地坐下来玩耍与等待。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先把小人书看完,那并不是非常有趣的一本书。在我们看到桥下美丽的流水之前,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小人书面临毁灭的命运。然而,就在我们从栏杆的缝隙中往下看并被湍急的流水震慑住的时候,我们心中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意念:把小人书撕下来折成纸船。
我们把各自折好的纸船一齐放开,它们飘飘荡荡地降落在湍急的水面上。那么小的纸船,那么高的大桥让我们很快失去兴趣。甚至在扔一块石子时也无法知道是否打中纸船!我们干脆把仅剩的半本小人书也一并付诸流水。
心里似乎带上了郁闷,也仿佛升起了一种不快:为什么这么久爸妈他们还没到呢?我们由此加快了步伐,却不知道渐渐走离了小镇。寂寞是这时袭来的。我们已经无心观赏路边的风景,因为心中有一个意念越来越强烈。只有爸妈他们是我们此时迫切想见到的风景了。
心里一着急,幼小的心灵就带上了朦胧的恐惧。望着前面无限延伸的公路,我和堂哥开始感到腿在打颤了。确实,对于七、八岁的小孩来说,路已经走得够多了。
前方的山水开始黯淡下来,虽然艳阳高照甚至有点炎热,但在心中已经没有风景。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竟哭了起来。
我们两个小孩就这样走着,在无人的公路上,在炎热的初春的阳光下,边走边哭。有时,我们一起哭得很伤心;有时,我们又会突然止住哭泣,暂时被什么新鲜的事物吸引,可一会儿我们又会不约而同地哭起来。
我们是用哭泣来表达寻找爸妈他们的渴望呢?还是用哭泣来表达我们孤立无援的恐惧呢?到今为止,我仍旧无法明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走错路的,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哭,因为哭并不能解决什么。也许,哭声能够表达我们需要帮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哭就是人本身的一种自卫,是人的一种本能体现。
我们真的不知为什么要哭,但只有哭缓解了我们那时的孤独与恐惧。仿佛在潜意识里意识到迷路一样,那长长的一段路留下了我们永远无法忘怀的哭声。哭声淹没了那条公路,每当想起这段经历,我就有这么一个坚定而清晰的印象。
我们仍旧边走边哭,我们无心顾及对方,似乎一门心思都放在哭泣上。这时,我们已经哭累了,我们的哭泣像唱歌此起彼伏。准确一点说,那是“唉哼”;或者像农民一样说,那是“锯琴”(即拉二胡)。我们就这样“锯着琴”走着路,在我发现那个大拐弯前,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要往回走。也许,那时我们就只是单纯到一个劲地走,认定直直往前就必定可以见到爸妈他们。我们的意念竟是如此牢不可破,以至于连怀疑的念头都没有。我们是多么相信那个细小的判断啊!因为我们也曾在哭泣之前作了权衡,甚至判定那座石拱桥就是来时所见的那座。正因为如此,我们是多么放心地用哭泣来表达我们的孤独与伤心啊!
我们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在临近正午的太阳下,当我偶然抬头张望时,我停止了抽泣。我看见了前面的公路像一条蛇般扭了一个大弯,路的那头钻进了神秘莫测的遥远群山。我的心陡地打了一颤,我明白了。我走到正在利用惯性“唉哼”的堂哥跟前,
“你看,那个大弯我们来时好像没有的,会不会走错了?”我说。
堂哥也突然停了下来,似有所悟:“嗯,是好像没有,可能我们走错了。”
“那我们走回去吧,说不定爸妈他们早就到了呢。”一说到爸妈,我们就忍不住委屈,又哭了起来。我们转过身回头走,这时的哭声真的不是“锯琴”了,那是盼望见到爸妈的可怜的哀鸣。也许,走过的路途实在是太遥远了,我们没有理由不格外伤心与难过。
就在我们格外伤心的时候,一辆自行车停在我们跟前。我们抬起头,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对了,是我的大舅。他正用温和但又让我们好笑的普通话问我们是不是我们所属的那个名字。我们说是,他就把我们抱上车载走了。
我们回到外婆家时就被分开了。我接连受到严厉的责骂与唏嘘感叹的安慰。我那时难过得心都碎了。无论责骂或是安慰都让我不尽地流泪,那是无尽的委屈与说不清的伤心,是孤独与恐惧压迫后带来的平静与幸福。我好像一个极度需要休息的病人,我用潸然而下的泪水洗尽了所有思想。
吃过外婆给我的丰盛的饭菜,我躺到床上。那时我又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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