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天与一点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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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前一章结尾时,我碰巧回老家过清明节。这是1999年南方的春天,田野翠绿,花开烂漫,到处一派欣欣向荣的田园景色。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独自一人走在故乡的小路上了,我被漫坡的火红的杜鹃深深陶醉了。小溪两旁触手可及的也是一簇又一簇绚烂多姿的杜鹃花,还有这边一团那边一簇的洁白的野蔷薇。红与白映衬着,格外爽心悦目。
我深深地吸着这曼妙的春的气息,泥土的清香夹着鲜花丝丝缕缕的幽甜轻轻送过来。路边山涧的灌木丛中跳跃着许多漂亮的小鸟,时而兴奋地大叫几声,让人感到回到山林深处一样。这种久违了的幽静与沁人心脾的气息不觉让我头皮阵阵发麻,全身有一种发悚的感觉。我惊奇地体验着这种只存在于害怕与恐惧中的感受,我终于知道,一种久违的激动,一种直觉般的灵感也会给人颤栗,特别在这种与大自然无限亲密的抚摸中,任何惊奇都可能直接产生**与灵感。
我漫步行进着,让这种昏晕的感觉慢慢消褪。我望着田野鲜绿的树木,闻着浓郁的阳光和叶子的气息,感到一种非常完美的满足。我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春天,看到了真正的大自然,这确实是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是一种让人奋发向上的力量。
我突然记起了学生时代的好几次春游,那种浪漫,那种温馨,依然历历在目。一次是采蘑菇野炊,一次是帮忙农场采茶,一次是到深山里徒步游览。有时,我们被鲜嫩美丽的蘑菇深深诱惑;有时,我们又被翠绿的新芽深深吸引;有时,我们则被各种各样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所陶醉。我们来回奔跑着,大声宣告着我们对大自然的每种新发现,用形态各异的夸张动作表达我们内心的激动与难以抑制的情感。春天是多么单纯而又绚丽的季节啊!
我终于用回忆代替了步伐,来到我的老家。老家现在由大哥住着,四壁如洗,空荡荡的没有人。它和任何一家乡村小院一样,透出一点破败的气息,同时不可抑制地散发着朴素与贫穷的意味。简陋的家具,敞开的大门,没有刻意收拾的零乱的景象,都让人感到格外亲切与些许不适。我向村里人打听着大哥他们,她们是老太太或年纪稍大的家庭主妇,都是我以前相熟的,她们或在小溪旁洗衣服,或正赶往田头忙活儿。她们说,他们往山里扫墓去了。说完便免不了寒暄几句,大都是认不出我了之类的话。这倒不是假话,因为大凡年轻人都是在外长大,又都很少回家。
山村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我搬了一条长凳坐在大门边,阳光格外明媚灿烂,春天的南方已经分外暖和,若在阳光下,浑身便燥热得紧,像到了夏天一样。田野蒸腾着绿叶与花草的幽香,清纯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单调的几声鸟鸣偶尔可闻,衬托了村庄的寂寞与安宁。我百无聊赖,心中却还激荡着层层欣慰与幸福的涟漪。这样的时刻,多渴望有个知己相伴,多渴望有三两个男孩女孩一起享受这美妙的春光啊!
幸福就是这样一种需要与人共享的情感,像快乐一样,若没有人与你分享,那是多么可悲的事啊!我这时就处在这样的无奈之中,我欣赏着无尽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我激动不已却无法诉说。我干脆掏出了随身带着的日记本,让澎湃的情感涓涓流淌在纸上。只在这时,我才稍稍地平静下来。仿佛一种辛勤的劳作替代了狂野的躁动,我用思维替代了倾诉,用手替代了嘴。
这是一种倾心的交谈,洁白的纸就是我的知已,是我的恋人。一切话语都静静地陈设在我眼前,它不会随风飘逝。纸也不会厌倦我的唠叨,更不会弃我而去。这是衷心耿耿的朋友,只有她能相伴我的始终。我知道,在他们没回来之前,这属于我和她的空间。
他们的行踪我大概是了解的,我知道他们将在对面山背的奶奶墓地上祭扫后才回来,然后再出发到爷爷的墓地去。我还知道扫墓的人很多,不像别人家一样才三四人,而是十来个。其中必定有几个叔叔,还有好多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堂兄弟姐妹。而我老爹和两个哥哥,还有弟弟自然是必定在的。这大概得归功于我老爹“教育有方”,像我,还在前好些日子就被他电话通知了,好像不回来还真不行似的。不过,我之所以乐意参加也还在于这种热闹,毕竟,几个在外工作的堂兄弟同坐一席的机会还是不多的。
我记得有一回北京的六叔回来时,爷爷的八个儿子全部到齐,他们一起在墓地边山上照相的情景至今令人难以忘怀。那是最齐全的一次聚会,人数多达二、三十人。如此盛大的家庭扫墓活动也许很快就会成为珍贵的历史民俗了,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气氛,扫墓对于我们而言就更像是一次踏青,一次春游。翻过一道道山岗,爬上足足有五、六华里的高峰之巅,坐在墓地边树阴下小憩,那种享受非经历是难以言说的。此时此刻,除了“一览众山小”的气概,还添了“风从脚边生”的豪情。望着绵延起伏的群山层层叠叠,望着山脚下的村落一处一处,那种怡然自得的旷达与宽广便不期而遇了。
我正把日记写完,他们便出现在对面的山边,他们已经下来了。他们兴奋地交谈着,有十余个人,看见我便也表示惊喜,先歇下脚,喝杯茶,我和他们便一道去爷爷的墓地。我们带着两三把刀,还有一把锄头,另外还有蒸熟的鸡,一块肉,一碗有荷包蛋的饭,一把锡制酒壶,一把瓷茶壶,三个空茶杯。除了一个小伙子用锄头扛着“香篮”外,大伙儿都几乎空着手,显得漫不经心。

我们走到墓地时,已经累得够呛,大伙儿都想偷懒。这路一直都是爬坡,靠雨水冲刷才保持着路面。路面也仅能容脚,两边都长满各种植物。可就在这墓地边,却有好些稻田,而且也还有人耕种。这真是令人惊叹!可以想像,单就爬山与挑担的汗水折算就远远超过了其中水稻的价钱,更何况,这些水稻同样也需要化肥农药,需要耐得住寂寞的人翻耕除草。
农人的任劳任怨与忍耐力在此昭然可见,虽然他们也知道耕种这几丘田毫无划算,但他们却至今没让它抛荒,相反,还依然如故地辛勤耕作着。就是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劳作震撼着我们,实际上,我们又做过什么实实在在有意义的事情呢?像西西弗斯的寓言一样,我们人类何尝有过肯定生存的时刻呢?
我面对着这几丘稻田沉默不语,心中奇怪地牵扯着价值与意义的追问。说到底,我们就因为太容易因价值而否定了某种生存,从而面临无所适从的处境。是物质上的价值缠绕我们,阻挡我们走向意义的生存。假若这种耕作因价值无法体现而被否定的话,那么许多劳作也都可以因高利润商业的存在而被否定,于是,我们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确实,人生的意义并不是通过物质上的价值来衡量的,每一种存在之所以还在也并不因为它存在物质价值。这里的价值就有如叔本华的“意欲”,实质上,物质价值就是意欲的具体概念,人们追求价值实际上就是意欲,而意欲与人生之间便充满痛苦。人生是被**劫持产生痛苦的,这**便是无止境的价值追求。
多么冠冕堂皇的“价值”啊!原来你也不过是“**”的雅号。我们天天追求所谓的人生价值,却不知道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难道真有什么全人类、全世界的伟大价值吗?那也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私欲而已。
我思索着,望着绵延不绝的群山找不到答案。也许,我们都不过是平凡至极的一粒灰尘,我们都在无止尽地推动着那块巨石,我们生存的都是荒诞。伟人、名人只不过推动着稍大一点的石头,他不会比推着小石块的凡人好到哪里去。忙的人依旧忙着,闲的人也就闲着,一代又一代,没有区别。
我看他们在爷爷墓前祭扫,砍去墓前长高的灌木,挖去下雨时冲积墓**的泥沙,把供品摆上,点上香烛,又放鞭炮。我弄不明白这于死人有何益处,而于活人又有何意义。也许,意义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就像鲁迅说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做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说不清的意义。在我看来,清明扫墓自然还是有它特定含义的。作为凭吊古人的一种方式,它用死昭示了我们的生,让生死有着难得的亲近与对话。这对于忙碌的现代人而言是可贵的,也是重要的。
我不由得向叔叔打听了爷爷当时自杀的情况,听到的事情出乎我意料之外,并与我前面写到的有所出入,因此特作一点补充说明。
叔叔说,爷爷是在清晨游街批斗时自杀的,而不是晚上。那天,他让游街队伍先走,落在队伍后面,走到那座桥上时,他一转身就跳下河去了。有两个儿子被通知赶到时,他已被捞到岸边,而且死了。叔叔说,还好赶得及时,不然连尸体也要抬起来游行的。还说,当时爷爷最好的朋友就是批斗他的人,而村里乡邻都尊爷爷为叔公叫着。他实际上是被羞辱而死的,因为他自己的儿子就是红卫兵。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地嘲弄着人类,它让我们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它让我们卷入每一场无谓的战争却还英勇作战;它让我们参与每一次争斗却还兴致勃勃;它让我们付尽心血却得到良心的痛苦与悔恨;它让我们骨肉分离、自相残杀却不流半滴眼泪;它让我们为义与爱而活却陷入不义与不爱;它让我们追求神圣与光明却走入黑暗与罪恶……
历史的悲剧就是人的悲剧,任何推脱责任的言行都是可耻的,对于“文革”而言,我们缺乏的不是史料与研究,而是忏悔与良心。我感到惊讶的是:当时残忍地批斗过亲人的人们至今沉默着,而被批斗过且还活着的人们却没有沉默过。实际上,我们真的不需要向“文革”复仇,也不需要老揪住“文革”的尾巴不放,我们需要的是每个人的良知与自觉,需要的是每个人的真诚与信任。假若我们依然只听到一片抱怨声的话,那我们的冤屈与苦难又何尝不是未来的报复与争战呢?
也许,多一点宽容,多一点良心,一切事情就将变得更加美好。那时,我们将听见真正发自内心的忏悔,将看见抱怨的人不再抱怨。因为说到底,只有爱能够拯救人类,只有爱永不移。
“文革”结束已经整整二十多年,这场浩劫带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不断反省的目的就是仅仅让我们警醒悲剧的重演吗?“一战”已经结束,“二战”照样来到;“二战”结束,中东依然战火频繁;北约对南联盟的狂轰滥炸难道就是为了人权与和平在巴尔干半岛得以实现吗?
悲剧必定还会重演。只要人类以为暴力可以消除暴力,战争可以换来和平,霸权可以获得民主,那么,世界就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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