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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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四的殿审,牵出的是自德佑初年以来获罪官员最多的一场的大案。
三十多名四品以上武官下狱,近百人降职,仅京畿三十六卫所清理冗员空额达近万,威远侯戚承亮革除爵位,抄没家产,谅多年军功,免死罪,连同九族流放凉州。
自从八月初三出了宫之后,我再没回去。
在凤来阁住了五天,炼儿和焰儿还算乖巧听话,小邪已经跟我吵了几天要见爹,吵得我看到她就赶快往一旁躲。
这天下午正在一水院里为处理一批落水的丝绸货物和慕颜争执,苏倩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胖胖的身影。
“夫人。”冯五福脸上的神色不好,进门也不坐下,直接开口,“我来请夫人回府。”
苏倩在一边淡淡道:“冯大总管要进来,我总不好拦着。”
我正烦得头昏脑涨,忍不住就皱了眉:“这里正忙,大总管请回,恕不远送。”
冯五福仿佛已经气急,也不管避讳,冲口就说:“皇后娘娘斗气也该斗够了!**年下来还是一样不像话!万岁爷的身子再经不起您折腾了!”
劈头盖脸就听到这么一顿训斥,胸口一阵发闷,我也不管苏倩和慕颜在一边,猛地站起来,冷笑:“不好意思,我是还在斗气。麻烦大总管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下次派人来说和的时候,用不着来跟我玩心机,把他自己的身体也拿出来当要挟的条件!”
话一出口,一片寂静,冯五福不可置信一样张大了嘴,看着我的目光中,除了惊痛之外,还有深沉的怒意。
“不准说爹爹坏话!”门口突然传来带着清脆的童声,小邪挣脱拉着她的手,冲到我面前,眉头皱着,鼻头有些发红,向我大声喊,“不准说爹爹坏话!”
我有些愣,顺着她跑来的方向看过去。萧焕一身淡青便服,带着责备的轻声说:“小邪,不能那样对娘说话。”
红着眼圈,小邪扁了扁嘴,乌黑的大眼睛从我脸上一下移开,转身跑到萧焕身边,抱住他的腿把脸埋起来。萧焕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抬头向我笑了笑:“苍苍,这几天还好吗?”
“不错。”我接口,本想尽量用平常的口气,说出来才发现僵硬疏冷。
萧焕又笑笑:“五福是和我一起来的。”接下来他静了一下,仿佛在等我说话。
屋内几个人一片寂静。
“白阁主!”慕颜笑着拍手站起来,“这几天都不见您来,多坐一会儿,等我们把这些烦人事弄完咱们一起喝茶?”
“谢了。”萧焕也笑,目光却还是留在我脸上。
我别开头,皱眉对慕颜说:“你少说点话,多动动脑筋在那一船丝绸上!”
慕颜瞪我一眼:“我看你要多长点脑子在你的脑袋里!”
“今天可能不大方便。”萧焕出声,挡住了我就要和慕颜开始的斗嘴,向我们都笑了笑,“还有些事情要抽身去,实在抱歉,要改天了。”
“白阁主这是客气什么,随时恭候。”慕颜也回笑着说。
“我要跟爹爹回去。”小邪一听萧焕要走,马上扯住他的袖子,“我要跟爹爹回家,我不要跟娘!”
“小邪乖。”拉着她的手低声安慰,萧焕抬头征求一样看了看我。
我点头:“跟爹走就跟爹走吧。”说完了再补上一句,“记得要听话。”
小邪已经根本不理我,不等我说完,就拉着萧焕的衣袖要往外走,萧焕向我笑笑:“明天我把小邪送回来。”
我挑嘴角算是笑了,又点了点头。
小邪拉着萧焕出去,冯五福跟在他们身后出去。自从萧焕进来后,这胖老头就再没往我这里看一眼。
清脆的童声和萧焕低声的回答渐远,苏倩抱胸摇了摇头:“过分了啊。”
“我早说,她该在脑袋里多长点脑子。”慕颜在一旁冷哼。
“我想到当年那一枪了。”苏倩用手指向前方比划了一下,还有声音,“嘭!”
“谁再废话,谁来当这个阁主!”一人一句我头都快炸了,拍桌子喊。
两个人马上闭嘴,不再说一个字。
又是一下午的忙碌,并没有因为中午萧焕的到来而改变。
晚上在一水院紧邻水阁的厢房里睡觉。自从搬来凤来阁后,第五天再睡前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帷帐发呆。或许是听了下午苏倩说过的话,今天翻了个身,看着黑暗中的陈设,想起了那一年在金陵时的事。他在金陵凤来阁那个和这里一模一样布局的卧室里住了有一年吧,那么长的一年中,我有半年不知道他在那里,有半年的时间,从未在他的卧房内逗留超过一刻钟。
把手放在身边微凉的床单上,不知不觉慢慢睡着。
小邪第二天下午是炼和焰一起回来的。
一身桃红的荷叶罗裙,梳成双髻上系着两根内工织就的缎带,每根带子的末端都坠着两粒石榴红的宝石,眉目顾盼之间,衬得一张小脸粉妆玉砌一般。跑进门就神采飞扬向给小芬看自己的新衣。
相比之下焰就有点无精打采,独自溜达到椅子边坐上,托着头状似忧愁:“小妹,你昨天晚上真的跟爹一起睡了啊?”
“那是当然,”小邪眼角上挑,很是得意,“我说屋里闷,我要看星星。爹就抱着我去廊下看星星了呢,我们还认了星宿,一直看到睡觉。”
我本来在一边翻看宗卷,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插嘴:“现在天凉了,你爹爹在外面久了要着凉,不是说了要你听话?”
“你又不关心爹爹,还骂爹爹,管爹爹着不着凉?”小邪马上顶回来,嘟了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千错万错,昨天那句气话不该让这孩子听到,我立刻头疼:“好了好了,昨天我说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爹好不好?”
依然气愤地哼一声,小邪酷酷甩头,还是不理我。
“娘亲,”一直在一边不说话的炼突然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乖巧的一笑,“娘亲今天累不累?炼儿给您捏肩吧。”
我笑着放下宗卷摸摸他的头:“好啊,谢谢炼儿,辛苦你了。”
炼轻巧一笑:“不辛苦的。”凑过来站在我身边,伸出小手帮我按捏肩膀。两只灵活的小手轻重适度,慢慢沿着**道按到两臂,再回过来,肩上刚才翻阅宗卷的疲惫立刻一扫而空。
舒服的连连点头,我笑:“炼儿乖,做的真好,什么时候学会给人捏肩的啊?”
低头继续不慌不忙的捏着,炼儿回答:“是给爹捏得多了,就学会了。”
我听了有些奇怪:“你给爹捏过肩吗?怎么娘都没有看到过。”
“都是娘不在时候。爹这两年一直肩膀疼,炼儿看到爹疼得厉害,偷偷给爹捏的。”炼一边捏一边说,“爹说了不让炼儿告诉别人。”
我听得忍不住皱了眉:“爹除了肩膀疼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让你瞒着我吗?”
“爹每天都等娘回来睡觉。”炼还没有开口,小邪突然接住了话,清脆的声音里含着不满,“每天每天都要等娘,只有娘很晚了还不回来,爹才会跟我睡。”
有时候凤来阁的事务繁忙,一忙就要忙到深夜,虽然回不回宫我一般提前都会通知娇妍,但还是有些时候,会因为嫌出入宫禁麻烦,最后索性就留在凤来阁里住宿。然而只要是我回去的日子,不管到养心殿时已经多晚,总会看到萧焕在灯下的身影。因为这个,我不知道骂过他多少次不注意休息,就知道抱着奏折看,每次他都笑着不回答。
那边焰儿听到小邪插话,也忍不住要说一句:“小妹你都多大了,还整天缠着要跟爹睡,羞不羞?”
小邪马上反唇相讥:“我就爱跟爹爹睡,你管得了么?”
焰儿轻哼一声:“管不了,不过可以替你羞。”
没常带过他们没注意,现在带上了才知道小孩有多烦人,眼看着两个小家伙又要吵上了,我头疼地皱眉:“焰儿闭嘴,有这么说妹妹的么?小邪不准跟哥哥顶嘴,今天先生布置功课了没有?快去做!”
焰儿听了就低头不说话,乖乖从凳子上爬下来,走去隔壁的厢房,小邪跟在后面,临走前还瞥我一眼:“爹爹从来不对我们发火。”说完酷酷甩头出门。

我只好在后面又气又笑,炼儿的手还在不轻不重的按捏着我的肩膀,我回头摸摸他的脑袋:“你也去写功课吧,要不然晚上要写不完了。”
听话的放下手,炼儿对我轻笑着摇头:“没关系的,比起爹的政务,炼儿的功课已经少太多了,不要费很大工夫。”
炼儿简直长了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长眉和眼睛,连微笑时的样子,也和萧焕越来越像,我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看着他笑了笑:“炼儿,你想劝娘回宫对不对?”
微微顿了一下,他低下头,也不否认:“娘亲,要是爹做错了什么,您气爹可以,但是气太久了,对娘亲身体不好,炼儿也会担心的。”
开口什么都不问,也不说一点我的不对,只是劝我不要气太久,这孩子的乖巧,让人心疼,我再笑笑:“娘不会气太久的,你爹其实,也并没做错什么。”说完了一时失语,只好抱了抱他的肩膀,问,“想爹了?”的7b
用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炼儿轻轻点头:“嗯。”
我揉揉他的头,笑:“去写功课吧。”
他乖乖答应了,也抱着书本走去隔壁。
看着炼儿的身影消失,我停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一水院外,叫来苏倩堂里的一个分坛主:“戚将军那里怎么样了?”
他抱拳回答,脸上有着肃穆:“有属下们在,一定保将军无恙。”
自从殿审之后,戚承亮一直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中,等待着日后流放。
初四那天抄家,诺大的微远侯府,竟然搜不出多少余财,别说弹劾里提到的军饷,就连原本的封赏饷银,都没有剩下什么。对于一个因贪墨而闹大的罪案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戚承亮在民间的威望本来就高,这几日民言沸腾,差不多已经把戚承亮比做了岳飞,把张祝端比成了秦桧,至于萧焕,虽然不敢明指,但在暗喻里,民众已经是在把萧焕比成那个糊涂懦弱的宋高宗赵构。
连凤来阁的弟子们,有很多都在义愤戚承亮的遭遇,何况关在那个酷吏横行的诏狱中,铁打的汉子也会被折磨得不**形。所以从初四开始,这几天苏倩堂下的两个分坛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尽力保证戚承亮在狱中的安全。
事到如今,我能为戚承亮做的,也只有这些。
向他点了点头以示嘉许,我说:“戚将军在刑部大牢里的家眷怎么样了?”
那分坛主说:“刑部的狱卒不比锦衣卫那些皇帝的鹰犬,没有什么人为难。”
真是做江湖人好,在京城里也敢明着骂不可一世的锦衣卫是鹰犬,我点头:“这就好,辛苦你们。”
问完了这个事情,正要回去,苏倩就迎面走了过来,看到我就打招呼:“如今阁里很多人因为戚承亮的事在骂皇帝啊,咱们是不是要干点什么来反抗昏君?”
别人就还算了,她又不是不知道正坐在金銮殿上那个人是谁,我给她一句话说得一肚子没好气:“爱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来烦我!”
“啊?那我就吩咐堂里的人去干了啊。”苏倩兴致很高的样子,“难得有一个错害忠臣的无道昏君给我们征讨,一定要弄得热闹点。”
我懒得理她,翻个白眼就走。
秋季快到,冬货储备的事情都堆到眼前,每日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地,又很快过了几天,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
宫里有一年一度的赏月宴,就算办得再简单,酒筵和焰火一定是要有的,皇帝和皇后也一定要到场。
照例在一水院忙了半天,等苏倩和慕颜都被人拉去吃月饼了,我才匆匆回宫。
进门之后就看到娇妍一脸焦急:“皇后娘娘你可回来了,我都急得想飞月亮上找你去了!”
知道时间紧迫,我也没跟她开玩笑,急忙换好衣服,来到外室。
萧焕早已站在那里等我,一身云龙暗绣的月白长袍,发饰有些随意,玉冠上的流苏垂肩。看我过去,他向我笑了笑:“苍苍。”
含糊答应一声,我不看他的脸:“走吧。”
挽住手相携走到设宴的镜池边,隔着还有晚莲绽放的池塘,散座在四周的皇室亲眷和豪门贵族在通明的灯火下一派融洽热闹的景象。
本来就是图一个喜庆的节日宴会,赴宴的人都不怎么拘谨,萧焕拉着我的手出现后,席上的人举杯跪下说了几句贺辞,平身后就开始吟诗猜谜,游戏取乐,过程和往年大同小异。
这种宫宴对我来说最无聊乏味,坐下后看着一桌子徒具其表,味道就难吃要死的菜肴,我夹了几筷子剔好的蟹黄,就懒得再动。
到了中秋,天早就转凉,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夜风就带了点寒意。什么赏月宴,还不是让人活受罪,早点散了算了。
正想着,我身边的萧焕突然笑了笑,开口说:“苍苍,要不要猜灯谜?”
“啊?”我冷不丁没反应过来,随口问,“什么谜语?”
他看着我轻笑了笑:“是一首七律,每句射一个古乐府题,你猜得出来么?”
我一听就挑了眉:“猜就猜,我还怕了?”
“听好了啊,”他轻笑着,“记得儿家朝复暮,秦淮几折绕香津。雨丝莫遣催花片,月影偏嫌暗麹尘。长夜迢遥闻断漏,中年陶写漫劳神。鸦儿卅六**稳,应向章台送远人。”
的确是有些难的谜面,不但要猜出每句所射的谜底,而且还要熟悉古乐府的题。不过这种谜面往往看起来难猜,但是因为所射谜底涉及范围不广,反倒容易猜出来。
马上就扬了眉,我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这种谜语还拿来难我!记得儿家朝复暮……是《子夜曲》,秦淮几折绕香津——《金陵曲》。雨丝莫遣催花片——《休洗红》,月影偏嫌暗麹尘——《夜黄》。长夜迢遥闻断漏——《五更钟》,中年陶写漫劳神——《莫愁乐》。鸦儿卅六**稳——《乌生**子》,应向章台送远人——《折杨柳》。”说完了我得意洋洋,“没说错吧,猜得厉害吧。”
他笑着点头:“的确是厉害,在下心悦诚服。”
我也跟着点头:“不过我觉得这个谜有些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好像是我放在床头的那本《添灯谜话》?”的a3
他轻笑起来:“是吗?真巧,我好像也看了这本书。”
“你还真有工夫去翻这种闲书。”忍不住也笑起来,我瞪他了一眼,接着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脸上,灯下他浅笑着,嘴角和眉梢弯出柔和的弧度。
心跳蓦得快了两拍,我这辈子算是败在好色的本性上了。叹了口气,把手伸出去,准备握住他的手,嘴上说着:“怎么样?我的书比你那些奏折好看吧……”
一声尖锐的金戈相交之声猛然响起,来不及辨明声音是来自那个方向,有个急促却不失沉稳的声音传来:“有刺客,护驾!”
话音还未落,寒光一闪,突如其来的暗器竟然自筵席中射出,径直朝着萧焕射来。
“叮当”一声脆响,快如流星的暗器被御座下守护的御前侍卫的长剑截下,余劲不歇,钉入我们面前的长桌上,不住晃动,是半把被劈开的短刀。
一切只是一瞬间,筵席上的贵族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恐惧的尖叫声和匆忙逃避时撞翻桌椅的声音此起彼伏,灯火通明的荷塘边乱成一团。
伸向萧焕的手慢慢收回,我看着桌上的那半把刀。
不住颤动的刀刃上,喂了剧毒后冰冷的蓝色光芒中,有着半个雕刻精致的朱凤,仰首张翅,朱砂染就的凤凰。
凤来阁的标志。
抬起头,正看到萧焕把目光从那把断刀上移开,脸色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他向我笑了笑。
Ps:七律谜语出自《邃汉斋谜话》,成书时间大致在清末,总归是架空,拿来用了,实在是百度不到更早的灯谜集……擦汗,至于那个《添灯谜话》,是我编的……
对不起,卡到了,明天晚上8点钟之前更新,死汗,骂我也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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