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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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侯戚承亮归京候审的第三天,一封新的弹劾摆上了御案。与上次的连篇累牍不同,这弹劾戚承亮的罪名只有一项:私蓄兵马。
本朝律令,边将私蓄兵马,视同谋反,株连九族。
弹劾递上的第二天,三个内阁大臣以及主审的三部长官在养心殿待了整整一天。
从凤来阁内匆匆赶回宫,我换了衣服就来到前殿,推开门。
自早晨起就聚集在这里的帝国要员们果然一个都没走,见我走进来,顿时一片寂静。
我从人群中穿过去,径直走到萧焕面前,然后转身对一室的大臣们微笑:“万岁该用药了,列位大人先回避一下如何?”
后妃不能干政,在紫禁城中是铁律。这还是我第一次冲进议事的大臣中。
寂静片刻,距离软榻最近的那个人躬身行礼,不大的声音沉稳清朗,丝毫不乱:“请皇上保重龙体。”内阁次辅张祝端。
被他提醒,大臣们参差不齐的躬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等他们都退走,我回头向软椅中的萧焕笑笑:“一天都没有喝药了?这倒是躲药的好办法啊。”
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轻笑了笑:“是啊,在这里,也是没有人敢硬冲进来的。”
“可惜还有个敢硬闯进来的我。”我笑着抬手挥挥眼前积了一天的污浊空气,转身准备出去,“这屋子让五福派人开窗散散气,我们走吧。”
他笑着点了点头,一手撑住桌子,却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向我笑笑:“苍苍,过来扶我一下。”
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不能自己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想到什么,我已经飞快跨过桌子,抱住了他:“萧大哥?萧大哥?”
“没关系,”他没料到我这么大反应一样,连忙解释,“没关系的,苍苍,不碍事,坐太久,腿麻了而已。”
他的声音和心跳都还正常,体温也还好,他的确只是腿麻了。
我没回答,把头埋在他的衣领里。
“苍苍?”他回抱住我的肩膀,轻拍了拍,又笑了笑,“真的不碍事。”
深吸一口气,我放开他,蹲下用手慢慢轻按他的双腿。
头顶被微凉的手掌轻轻抚过,我抬起头,看着他:“好点没有?居然会腿麻,你坐着都有多久没动了!”
他低着头,轻轻地笑:“不小心忘了。”
我忍不住翻白眼:“你怎么能不小心忘这么多!”边抱怨边抬头瞪他了一眼,“今天别想我还会抱你,你很重的。”
他终于轻笑出声:“真的很重?”
“当然重,压得我胳膊都酸了。”我点头,随即明白过来他还是在笑我,又瞪他一眼,“别告诉我你给我抱上瘾了。”
他连忙笑着摇头:“没的没的,不敢让大爷您每次都压酸胳膊……”
他现在绝对要比以前油嘴滑舌很多,我都快斗不过他,只好瞪眼:“知道大爷辛苦就好。”
还是轻轻给他揉按着双腿,门口传来冯五福的声音,他只要没什么亏心事的时候,从来都是直接忽略我的,直接向萧焕问:“万岁爷,怎么安顿各位大人?”
我顿住手,抬头看萧焕,他就笑了笑:“今天就让他们先回去吧。”
冯五福领了话要走,我站起来叫住他:“等一下。”说完回头抱了一下萧焕,然后和冯五福一起走到门外。
夜色里,站在殿外的大臣们都看不清面目,冯五福站出来扬高声音:“万岁爷口谕,各位大人暂且回府。”
看着他们行礼后退,我走下台阶出声:“张大人请留步。”
人群明显顿了一下,其余的人退下,张祝端站住脚步。
我等庭院中只剩下我们两个,才缓步走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这个现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帝国中最有权势的臣子的人,身影并不清晰,我站在他面前。
张祝端躬身行礼,却并不下跪:“微臣张祝端,见过皇后娘娘。”
“张大人,”我笑,“近来可好?”
“谢皇后娘娘,天朗气清,微臣尚可。”张祝端依旧低头,回答不卑不亢。
“张大人很好我就放心了。”我笑着,“我是女人,不太明白朝堂上的事。不过我记得宗法国本中,千百年来的为臣之道,都是恭顺谦卑,对不对张学士?”
张祝端依旧低头,应答从容:“寒窗十二年,入朝十六年,微臣片刻不敢或忘。”
“张大人记得就好。”我笑,“耽误张大人片刻,请回。”
“微臣告退。”躬身到底,退出的时候,仪态依然严谨端正,这个以二十九岁的年龄成为阁臣的人,从他进入人们目光中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被谁轻视过。
戚承亮从受审到再受弹劾,都是他一手操纵。
杨廷和素来倚老自重,这种让人斩首抄家的狠手,他不会去下。他门下那些人也就是在早先那时跟着起起哄,真正一逼再逼,在看似轻描淡写间正中要害的,是张祝端一派的人。
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转身,我走回养心殿内。
萧焕已经站起来走到门口,看到我就笑了笑:“苍苍。”
我也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接下来千篇一律,和孩子们一起用晚膳,沐浴后休息。
只是当我靠上床头后,萧焕又去了西暖阁,直到接近子时才回来。
我躺在床上读闲书等他,刻意忽略了晚饭时他胃口很差的事。
弹劾戚承亮蓄养兵马的奏折递上去第三天,锦衣卫包围了京城的威远侯府邸,战功卓著的侯爵被套上沉重的枷链,送入诏狱。
紧接着第四天第五天,养心殿门外每天都不停的穿梭着各色朝服的官员。
我第二次闯进正在议事的大臣中时,萧焕正在咳嗽,一手压在胸口上不时轻咳,一手按住面前的折子,逐句听身边的大理寺卿解说。
我走去把手中端着的参茶放在御案上,一言不发,微笑着退出。
那晚我没有留在宫内,出了养心殿的殿门,我就去换了套衣服,直奔凤来阁。
等到大约戌时,再从凤来阁出来。
当晚戌时二刻,我坐在张祝端府邸的卧房内,向推门进来的他微微一笑。
不愧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脸色略略变过之后,他还能从容系上已经解开带子的素袍,拜下:“微臣张祝端,见过皇……”
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把他死死推到墙壁上靠住,我一字一顿:“张大人,如果皇上有了什么事,我会一节一节敲断你身上的骨头,最后敲碎你的头,你可以试一试,看我敢不敢。”
顶冠碎烂在地,长发狼狈的披散在肩头,张祝端的头完全紧贴在墙壁上。
静默了片刻,他忽然笑了,端正清癯的脸上挂出一抹淡笑,居然带着些讥诮的意味:“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我在胁迫皇上?”
“我趁着皇上正在病中,指示门下递奏折弹劾威远侯;我步步紧逼,终令威远侯下狱;我迫使皇上通宵达旦,操劳议事。”他不再自称微臣,言谈间也再没有刻意的尊敬,讥讽一笑,“如此臣下,欺主霸朝,其心可诛。”
我看着他,冷笑:“怎么?难道这些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他供认不讳,却又笑了,“我只是奇怪,皇后娘娘您在挺身挡在皇上身前,不惜夜入重臣宅第威胁区区在下时,有没有想过,偿若不是皇上谕旨,锦衣卫敢不敢闯进威远侯府,拿了那个功高震主的戚侯爷。”
手指不由得松了一下,我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会是萧焕。当年在山海关下时,他毫不犹豫地把身家性命托付到那个沉默寡言的武将身上。他一手让他擢升,将十数万兵马交到他手上,从不猜忌,从来信任。我没想过假如是萧焕,想要治戚承亮于死地。

我以为他是被张祝端逼迫,被那帮文臣钳制,日夜焦急苦思,想要解救戚承亮,却不得不做出迫不得已的决定。
我可能真是看了他温柔的笑容太久,看到他脸上的苍白就只想着把他护到身后,却忘了这个人的手,曾经执掌乾坤。
主政的第一年,他撑住大局平定灾乱。在江湖中的一年,他一手建起的凤来阁,至今称霸武林。复位的最初,朝臣派系林立相见眼红,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纷纷偃旗息鼓各归其位,最近的几年,虽然文臣间依旧暗流涌动,但是冗员逐渐减少,政绩上升,风气日正。
看似温和守成,却手腕强硬行事凛冽,自始至终,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从未被谁胁迫。
“要戚承亮脑袋的,是皇上。”张祝端一字一字,笑容渐冷,“我只是臣,报效国家,为君解忧。读出皇上的意思,推波助澜,尽臣本分,只此而已。”
慢慢松开抓着张祝端衣领的手,我退后一步,笑:“张大人,很冷静,有急智,很好。”
他也不整衣衫,站好往前走了一步,淡笑:“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张大人客气。”我抚开刚才从头上散落的乱发,抬步准备出门,“多有打扰,不过请张大人记住,我所说的那些话,仍然有效。”
脚步就要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张祝端的声音,他还在原地站着,语气淡然:“皇后娘娘,您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最敬佩皇上什么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回头:“敢问张大人,是什么?”
“是皇上对皇后娘娘您的情义。”他淡淡笑着,“生死相随,祸福不离。我很敬佩皇上,连钟情的人,都挑得如此恰如其分。假如当初任意钟情于他人,相信今日的帝国都将不复存在。生逢英主,是张祝端之幸。”的87
静静看着他,我突然展颜一笑:“很有意思,张大人。”顿了顿,我继续笑,“学士大人是不是整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在这儿琢磨张家长李家短?对了,问一下,今天集市上白菜一文钱几斤?”
说完我转身,甩上他卧房的门。
从张祝端府里出来,又过了几道禁闭的宫门,回到养心殿时,已经是亥时三刻。
萧焕还在卧房的灯下坐着等我,一身刚沐浴过的清爽,缓袍及地,一头黑发用绸带系了垂在胸前。
看到我进来,他就放下手上的折子,却没有多问我为什么深夜晚归,笑着:“累了吗?要不要沐浴?我还叫他们留了水。”
“待会儿再说,”我边说边走过去,毫不客气的一**坐到他膝头上,挑起他的下巴,“美人儿好香啊,本大爷我都忍不住想吞下去了。”
每次我拿出这个百玩不厌的“美人儿”“大爷”游戏,他都一脸好笑,轻笑出来:“荣幸之至,大爷请用。”
我半真半假去扯他的衣服:“那大爷我就不客气了……”
他还是笑,却按住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
我连忙给他揉胸口:“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关系,”他还是轻咳着,笑,“有点累而已。”
我瞪他一眼:“累了怎么还不赶快休息?”
他像往常一样,轻笑了笑,听我责备。
把他硬拉到床上逼他先睡。洗浴过后回房躺在他身边,临睡前,张祝端说的那些话在耳边一闪而过,我合上眼睛,什么也没问。
威远侯戚承亮贪墨以及私蓄兵马一案,因为事出重大,牵连甚众,决定在八月初四那日,由萧焕亲自殿审。
八月初三下午,我一路从凤来阁走回养心殿。
没有带任何随从,一个人走在长长而寂静的甬道里,连内侍和宫女都很少碰到。斜照的夕阳下,高大宫墙带着冷意,沉寂巍峨。
转过养心殿前熟悉的影壁,殿审在即,这个时辰已经没了穿梭不停的群臣,站在略显空旷的庭院内,我再次听到殿内传来清脆的笑声。
“皇后娘娘……”冯五福深吸口气,迎上来。
我绕过他,走过院子,径直走到暖阁外,推开门。
房内和萧焕一起坐在软榻上的段静雪正在咯咯笑着,摆弄一只竹箫,还在说:“……万岁爷真的不教?还是教吧?静雪真的想学呢!”
“段小姐,”我站在门口,向她笑,“请段小姐回府。”
段静雪刚注意到我一样,吐着舌头从榻上跳下来,带些惊慌的样子,眼睛却还向萧焕瞟着:“皇后娘娘……”
我还是微笑:“请段小姐回府。”
“静雪,回府去吧。”萧焕扶着桌子站起来,向段静雪笑笑。
“啊……遵旨。”段静雪立刻巧笑着道福,又站起来晃晃手中的竹箫,“谢谢万岁爷送我的礼物,”连忙捂了嘴,“不对不对,是赏赐的礼物。”说完赶快吐着舌头瞥我,“告罪告罪,静雪失礼。”
“没关系,退下吧。”萧焕笑了笑,向她点头。
这才甜笑着真正退下,段静雪轻快的脚步间,轻粉的裙裾飘动。
我没有回头看她,把房门关上,走过去。
向我轻笑了笑,好像是松了口气,萧焕又扶住桌子坐下:“苍苍,今天阁里怎么样?”
我转开脸,停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萧大哥,为什么要杀戚将军。”
沉默了很久,他才笑了,再次开口,声音却依旧柔和镇定:“自从父皇执政初年推行募兵制以来,到现在各地卫所多有虚报,空耗国库,沉疴已久。”
“所以才需要找一个出头鸟,那他开刀,整治兵制,对不对?”我看着他,轻挑了挑嘴角,“找遍朝野,再也没有比军功显赫并且还很受宠信的戚承亮最适合被拿来开刀,对不对?”
他静静看我,最后笑笑,点头:“是。”
有彻骨的冷意从身体内弥散开来,看着他,我没有转开眼睛,而是再次挑起嘴角:“只要是对帝国有益的,无论怎么样都会去做。”
“萧大哥,”我停下,顿了一顿:“那么是不是假如当初你没有遇到我,被挑选作为皇后的,是另一个重臣的女儿,她的父亲一样手握大权,和她大婚,一样对政局的稳定最有利。你也会一样努力去喜欢她,努力宠爱她,努力让你们两个相处更好?就像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一样?”
只是过了一瞬,他的声音很轻响起:“我会。”
退后了一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冷笑:“对不起,萧大哥。”我呼出口气,“我已经让娇妍把孩子们送到了凤来阁里,我现在不能再继续留在你身边。”
神色仿佛是恍惚了一下,他突然伸手像是要来拉我的衣袖:“苍苍……”
避开他的手,我退后:“他们的功课我不会耽误,早上我会让人送他们进宫。”
说完我转身,不再等他说什么,走出暖阁。
门外冯五福一边擦汗,一边看我出来,立刻就走上来,圆脸上有些尴尬:“皇后娘娘,是这样……”

看我只是向外走去,他愣了愣,接着忽然变了脸色:“皇后娘娘!”
没有理他,我穿过庭院,沿着来路,走出日暮下的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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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情骂她吧,凌苍苍这女人是傻子。
抱歉的抱各位没有来得及看的亲,死汗,这段写得相当纠结。
还有,下周考试,更新挪到下下周,一周两章,汗。
下次更新时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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