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徐壮所在的工厂，忽而就不行了－－－好像一个肝癌病
人，等到被查实，一般都已中晚期了，没什么好办法挽救了。
头头们装模作样地进行了最后的“改@革”，仿佛是天将降大任于他们－－－整
天开会，整天学习，整天忙忙碌碌。可是老工人说，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这座中
型企业在他们手里能够玩这么久，也算不错了。
于是，不听话骨头硬的老工人们内退了，或者买断工龄了；无靠山无背景的
新工人下岗了，或者安慰性地进行转岗；不老不年轻的工人，更加害怕头头们了
，因为一个或两个以上的子女，还在读初中或高中－－－如果他们的工作突然发生
变故，家，也就垮了。
郭凤即将被父母接回老家的一个事业单位上班，据说花了十多万－－－相当于
她本人当年工资的三十多倍。作为家里的独苗苗，郭凤妥协了－－－对徐壮来说，
她就是爱情路上的可耻逃兵。
在当时，还算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的徐壮，犯了错误－－－或许也是太年轻，
或许是太狂妄；他老是跟领导抬杠，争吵，或者在私下里发表于领导不一致的观
点。
或许是人之将死的其言也善，或许是变本加厉的冷嘲热讽－－－总之，郭凤在
徐壮的宿舍里奉献了最后一夜，就像“明天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的女人，她跟徐
壮互相安慰，又互相攻击；互相体谅，又互相贬斥。
徐壮的动作很生猛，而实际上他的内心很脆弱－－－就像初夜的男孩子，不知
道怎么对付身下的女人的，但是很使劲很努力很疯狂很崩溃，以掩盖他的无
知和紧张。
郭凤说，她一辈子的眼泪将在这一夜彻底流干；徐壮说，他的爱情将在这一
夜最终葬送。可是他们同样对未来的路，完全不知所措；另外，他们也知道这样
诅咒式的安慰没有多少意义。总之，他们就像演技拙劣的演员，在被制片赶出摄
制组之前，无奈又惶恐地进行最后的告别演出。他们的动作，就像投资金额
最少的毛片，令他们感到羞耻。
这就好比一个头痛欲裂的病人，因为没有对症的药物可以服用，只好使劲地
掐着自己的大腿，以欺骗性地利用另一种痛苦来麻痹头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徐壮也记不清楚自己怎么落难到花都市这家几百好
人的名叫“英雄公司”的工厂，但是他仍然像模像样地上着班－－－他看不到自己
的前景，然而，他必须努力地工作，因为这里的老板是台湾人－－－他们舍得花钱
，但是他们每投在你身上一个子儿，就想获得两个或以上的子儿。
徐壮渐渐地安下心来，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知道面对问题时如果不是坚强地
应对，无论逃到哪里都没办法甩掉它。
跟徐壮在同一个宿舍居住的，是一个来自华西的中年人，叫何志强，面色黝
黑，但脸型浑圆－－－是典型的一个圆滑于世的管理者。可惜他的仕途看起来很不
妙－－－何志强原来是生产部的经理，后来从经理降到经理助理，课长，车间主任
，机电组长。
这个随和的中年人，脾气跟他的脸型很相像－－－－但也许因此而在这家位于花
都市偏远地域的台资厂，很不吃香。有人说他在华西老家的工厂，因为贪污或受
贿被赶出来，因此没有保住那个好几百人的中型国有企业的副厂长的位置；也有
人说他没有技术没有本事，被这家台资企业的老板很看不起；还有人说，只要他
一出这家台资企业的大门，厂外就会有人拿着木棒在等着找他算账。
徐壮搬进宿舍没几天，何志强又由机电组长降职为电器班长－－－再降职就要
坐到电器班类似于流水线的工人位置上了。公司管理部的人来找何志强，要求他
搬出这间仅属于公司车间主任级别以上的职员才可以住的房间。
何志强一边唠唠叨叨地向管理部的来人申诉，一边表示准备向公司递辞呈。
没想到来人毫不客气地说，“老何，你早就不是生厂部经理了－－－你拿着个架子
跟我说，有个屁用。”何志强还在抗议，说，“我会马上辞职－－－但是辞职书被
批准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搬出这个房间的！”
徐壮不大了解情况，尤其是台资企业的这种人事变动和待遇变动，所以只是
听，另外一边整理自己的杂物－－－公司几乎是天天加班，难得有个晚上来整理一
下。
“老何，你就不要再为难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公司里有新晋的车间主任
要住进来－－－对了，不然这样，请你先搬到员工宿舍－－－你的辞职报告我马上帮你
转上去。”
徐壮没有见过这样无情无义，裸的裹挟，一时间几乎要爆炸起来，他迅
速地冲到这个他视为狗奴才的管理部的人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喂，你是人
吗？有你这样干事情的吗？－－－你给我出去！”
那人怔住了，他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以至于管理部经理随他重新
来到这间房子后，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在一旁抓耳挠腮手足无措。
管理部经理很斯文，脸很白，就像戏文里常描述的那样，大概是个白脸曹操
式的人物，“徐工，你刚到公司－－－这个不了解情况－－－嗯，公司有这方面的制度
规定，没有人可以例外。嗯，你看看，是不是？”
徐壮被动地接过皮球，可是不知道怎么将这个球发出去－－－但这时候他还处
在与郭凤分手又莫名其妙地流落到花都市的这个连路灯都没有的黑漆漆的偏远村
庄，心情很浮躁很脆弱很敏感。
管理部的那个手下掩不住胜利的微笑，他的经理也是成竹在胸优雅地将双臂
挡在胸前交叉，何志强低下头开始收拾行囊－－－徐壮再挣扎下去，就会象螳臂当
车那样可笑－－－可是他忽然作出一个决定，到书桌旁写下一张非正式的辞职书－－－
内容和理由就集中在看不惯管理部的这种霸道作风－－－然后交到那位经理手里。
经理没有出声，低头转了出去－－－徐壮及时补充了一句，“经理阁下，如果
今晚我的辞职书被批准－－－我会立即搬出这个房间。”那名管理部的员工稀奇地
望着徐壮，好像看见一个大怪物；但是经理并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半分钟才抬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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