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大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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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常生正在全神贯注,对付杀仔之际,盛江北因哮喘症发作,一时无法与罗海牛再战,而康劫生在一旁,却一直盯着萧秋水。
萧秋水功力未曾恢复,体力更未复原。
康劫生了解自己,若在平时,以一对一,他武功虽不在萧秋水之下,但论应变与机智,及作战时的才华,他远不及萧秋水,打下去只有必败无疑。
但他却要杀萧秋水。
他不能让萧秋水活下去。
这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曾出卖过萧秋水,所以他更想杀他。
萧秋水倚着曲栏,正在全神贯注观战。
康劫生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得青筋毕露,场中却无人注意到他。
阿杀天生神力,臂力之大,左常生武功变化莫测,犀利玄奇,但他也不敢硬接阿杀威猛的攻势。
他肚子里虽有个洞,但衣衫已给吴财大脚曳破,阿杀不会那么傻,再上一次当,所以他一时也制不住阿杀。
钟无离、柳有孔二人蠢蠢欲动,但却骇于广东五虎的武功,一上来半招间便毁了他们的武器。
另一边血影大师大战大肚和尚,更是杀得天翻地覆打得日月无光。
血影大师一上来就对大肚和尚用了“大开碑手”,这种掌法凌厉可开砖裂石,血影大师鲜红如血的袈裟飘飞,五龙亭的龙柱凤栏,倒给他无匹的掌力打毁了一半。
大肚和尚双掌厚而多肉,坚实有力,他使的一套拳法,中规中矩,但又异于少林正宗,是为“不不拳”,这种拳法的招式乃依据大肚和尚自己的名言:“饱者不饿”、“哭者不笑”、“老者不少”、“死者不生”“穷者不富”“软者不坚”等涵意创造出来的招式,亦可反复施用,诸如“笑者不哭”、“饿者不饱”……一路打下来,血影大师疯狂凌厉的“大开碑手”,竟给大肚和尚稳实的“不不拳”镇住了。
血影大师久战不下,此人好杀成性,越战越狂,便使出仗以成名的“神秘血影掌”,运掌如刀,一片血红,大肚和尚一看,知道这种威杀的掌力犹在浑沉的“朱砂掌”之上,忙沉着应付。
就在这刹那,众人凝注场中拼斗,康劫生“呛”然出剑,一剑直刺萧秋水颈后大动脉!
他早已掩至萧秋水背后,一剑就要置萧秋水于死地!
萧秋水想要闪躲,但已太迟,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人十指如钩,一把手抓住康劫生的长剑,张口一咬,竟咬了康劫生手臂一块肉下来。
康劫生痛得哇哇大叫,也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潮阳疯女露出一排白牙对他笑嘻嘻地道:
“我早留意你要做什么了,你要不要再做一次试试看?”
康劫生怪叫一声,弃剑抚臂,退出七八步,方才惊魂初定。
那边血影大师与大肚和尚的战团又有变化。
血影大师的“神秘血影掌”,左右开弓,迅如鬼魅,大肚和尚渐感招架不来。
血影大师五指并伸,十指如戟,左右疾刺大肚和尚!
这原本是极残忍的打法,只有像血影大师等极嗜杀的人才使得出来。
大肚和尚曲肘一架,掌心朝外,拇指内屈,这一招是“瞎者不看”,恰好封住了血影大师狠毒的双插手。
就在此时,大肚和尚以双掌遮目,血影大师一招落空,身子突然一转,霍地发出极大的声响来。
大肚和尚马上知道血影大师变招,他立时移开双手,却见满天血影,什么也看不清楚!
原来血影大师在旋身之际,使得身上的金红袈裟激扬起来,覆盖了大肚和尚的视线,而在同时间,血影大师的一双“血影手”,已戳入大肚和尚的肚子里。
广东四虎不禁各自发出一声惊呼,然而就在同时间,大肚和尚忽然一笑,血影大师的脸色陡变!
血影大师就在双掌插中大肚和尚肚子的当儿,原想以一击把对方抓个大窟窿,却猛觉双手如插在一团海藻里,不但全无着力之处,而且双手还被大肚和尚如海绵一般的肚皮吸住,一时拔不出来。
就在这时,大肚和尚双掌也推了出去,一招“推者不拒”,“砰砰”击在血影大师左右双肩上。
原来就在血影大师击中大肚和尚的时候,萧秋水并不张惶,因他认识大肚和尚已久,大肚和尚的“肚皮神功”,吃得越饱,作用越大,如左常生一样,这肚子便是他的“秘密武器”!
所以血影大师击在他的肚子上,等于是落入了陷阱。
不过落入陷阱的老虎,只要未死,还是可以噬人的。
血影大师不但是猛虎,而且是凶虎。
大肚和尚双掌是击中了他,但他的双掌立时易指为爪:“少林虎爪”!
萧秋水曾与“凶手”,即是血影大师之徒交过手,“凶手”曾用“虎爪”连破萧秋水的“仙人指”、“飞絮掌”、“阴柔锦掌”、“铁线拳法”四种武功,最后反被萧秋水的“虎爪功”击败,血影大师的“虎爪功”,自是比“凶手”胜上十倍!
大肚和尚脸色一变,他已感到十指如钩,刺入肚皮的痛苦。
血影大师的虎爪,比真的老虎之爪还利,简直可以把一头活老虎撕开两片!
大肚和尚猛一吸气,肚皮竟骤然收缩,再吐气扬声,“砰”地一声,猛然鼓起,凭一口气功,把血影大师飞了出去!
血影大师怪喝一声,人被撞飞了出去,却又如血鹰一般,飞了回来,一出手,就是血影大师生死攸关的绝技:“火焰刀”!
“火焰刀”如火。
少林一脉,懂得“火焰刀”者已不多。
血影大师要硬留在“少林”,便是要把“火焰刀”学会了后才肯走的。
“火焰刀”如刀。
这一刀砍下去,金石为开!
“火焰刀”是少林七十二技之精华,其中难练,犹比古深禅师的“仙人指”。
“火焰刀”乃火中之焰,刀中之锋!
一刀砍下去,就砍在大肚和尚的光头上!
大肚和尚好像对“火焰刀”视若无睹,一头就顶了过去!
众人大惊,萧秋水却一震,尖声道:
“少林铁头功!”
“铁头功”听来并不怎样,好像江湖卖药的都会这一招,一头撞碎几片瓦也算“铁头功”,但真正的少林“铁头功”却不是这样的!
是怎样的呢?
“火焰刀”一刀就砍在大肚和尚的头顶上。
血影大师的手掌立时就软了下去,手腕就似被人折断了似的。
他不知道大肚和尚也是赖着不走,偷学了这“铁头功”才肯离开少林寺的。“铁头功”原本就是少林七十二技之一。
不过手刀切在大肚和尚的头上,大肚和尚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咕咚一声,一跤坐倒下来。
一时之间,“火焰刀”对上“铁头功”,平分秋色,谁也讨不了便宜。
那边的阿杀与左常生也打出了真火,阿杀招式走威猛刚泼,缠战一久,真力便稍为不继,左常生渐渐已掌握反攻之机。
另一边的疯女不甘寂寞,向康劫生、钟无离、柳有孔挑战道:
“喂,你们三人可一齐来,合攻我看看,包准每一个都手忙脚乱,绝无冷场。”
忽听一个庄穆的声音道:
“刘女侠今天兴致怎地这么高?”
萧秋水一听,心都凉了、冷了、沉了。
屈寒山,屈寒山又来了。
屈寒山一到,大家都停了手,连大肚和尚与血影大师也不例外。
屈寒山含笑立在五龙亭畔,样态十分悠闲,三络长须随风飘动,真是好不写意。
萧秋水却恨之入骨,恨不得冲上前去,把这人的伪君子假面具撕下来。
可是他却知道自己没这个能力。
屈寒山微笑开口,一开口又是道:
“误会、误会!这是一场误会!”
萧秋水听过这种话。
就在万里桥之役,广西五友仗义出手,便是因屈寒山这番话,袖手而走,使得自己一行人,几乎丧尽于权力帮手下!
而今在广东,广东五虎出了手,却又是这一句话……!
只听罗海牛纳闷地道:
“误会?怎么会是误会?”
屈寒山“呵呵”笑道:
“广东五虎,行侠仗义,名闻江湖,但是诸位一定误会这几位是权力帮中人了!”
吴财恭敬地答道:
“我们也不清楚。这位鸟鸟大师是我们的好朋友,他见这位朋友被挟持,便要出手相救,我们也过来帮忙,动手之下,才从武功中得知这几位……几位似……是权力帮中的血影大师、盛江北、左常生等人,所以才打出了真火……”
屈寒山和蔼地笑道:
“几位义勇过人,这点老夫自是佩服,只是……”屈寒山笑笑又道:
“诸侠年轻有为,血气方刚,有时不免卷入无谓纷争……”
阿水随即问道:
“难道他们不是权力帮中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人?”
屈寒山笑容一敛,道:
“若是权力帮中人,老夫会为他们说话么?!”
罗海牛,吴财、杀仔纷纷道:
“屈大侠德高望重,谁人不服?屈大侠一言九鼎,我等自是信服,此事……怕是我们真的……弄错了。”

屈寒山脸色依然不好看,沉声道:
“不但弄错了,而且是弄拧了”回首一指,道:
“这些人都是矢志要歼灭权力帮忠义之士,”反手一指,变色道:
“他才是叛徒!”
他指的是萧秋水。
广东五虎脸色全都变了。
萧秋水自知人微言轻,说了也没人会听,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是好,屈寒山叹道:
“好险啊好险!”
吴财禁不住问道:
“屈大侠明示。”
屈寒山依然板着脸孔道:
“差点为虎作怅,荡尽了广东五虎赫世英名!”
这一下,说得广东五虎十分惶惑,杀仔为人憨直,便爽快地道:
“我们不知此人是权力帮中人,帮错了他!”
吴财沉吟半晌也道:
“既有屈大侠指示,我们不插手便是。”
阿水也接道:
“本来我们和这小兄弟也蛮投缘,怎料……”
罗海牛嗫嚅道:
“幸有屈大侠明示,才不致闹出笑话。”
疯女咬了咬牙,终于道:
“谁是权力帮的败类,我们可不晓得,但屈大侠却是我们所佩服的前辈,这次我们就听了屈大侠的话,鸟鸟,此事我们不管了。”
“……不管了!”
不管了?!
萧秋水脑中轰然一黑,但他却不能接受这事实,更不能忍受这现实,他狂喊道:
“谎话!他在撒谎!”
左常生哈哈大笑起来,加添了一句道:
“你们可曾听说过屈寒山屈大侠也说谎言?”
他的弟子钟无离立时配合道:
“这小子有眼无珠!”
另一个弟子柳有孔也是好搭档:
“一口废话,最好充耳不闻!”
康劫生冷冷地道:
“此人该死。”——
此人该死?
此人该死?!
这便要了萧秋水的命?
这句话却由屈寒山再说了一次:
“此人该死!”——
这句话无疑等于判决了萧秋水的死刑。
左常生走过去,他知道屈寒山在暗示他,可以动手了。
他深切地知道,以萧秋水现在的武功体力,决走不过他手下三招杀着。
谁人能为萧秋水说话?
阿水咬了咬唇,疯女暗叹了一声,罗海牛的眸子黯淡了下去,杀仔摇了摇头,吴财别过头去不忍看——
他们虽明知事或有蹊跷,但却不能在未明内情之前,先得罪饮誉两广的“威震阳朔”屈寒山。
他们却不知萧秋水一死,事情就被灭口了,永无水落石出的一日了。
左常生一步一步地走近萧秋水,萧秋水勉力地、巍巍颤颤地站起来。他决定与左常生一拼。他绝不是个束手待毙的人。
只要有一线希望,萧秋水就拼下去。
就算无一线希望,萧秋水也不会绝了望。
也许他本身就是一片光明,绝望永远不在他身上诞生或降临。
就在这时,一个似压抑了很久,愤怒至极的声音怒道:
“有我在!你们动他,我就拼了!”
说话的人是鸟鸟大师、大肚和尚。
他双掌紧握,额上青筋凸动,大肚皮在颤抖着,显然不单愤怒,而且恐慌!
但他还是站出来说话。
萧秋水心里一阵温暖:——
朋友。
萧秋水的腰脊忽然挺直,一个箭步过去,与肥硕的大肚和尚并肩站在一起,两人都不再颤抖,凝望逼视屈寒山:——
朋友!
左常生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击倒这两个人。
不是不能,而是无法。
这两个人简直就是一个人。
任何人都无法击倒志气如此高昂的人。
屈寒山是例外,他当然有办法。
他脸色变了变,见到广东五虎都惭愧地垂下了头,他却强作笑容,向大肚和尚道:
“少林大渡?”
大肚和尚合十垂首道:
“是!”
屈寒山悠然道:
“少林我上过两次,达摩堂的十龙僧人,跟我很熟,”话题一转,忽又问道:
“你是给达摩堂逐出少林吗?”
大肚和尚道:
“是。”
屈寒山微笑道:
“少林寺真是习武的好地方,而且武艺繁精,穷其一生也练不完,你何不留在少林继续学武?”
适才大肚和尚曾与血影大师一搏,无法取胜,而今屈寒山这句话,诱惑的确更大,大肚和尚道:
“少林是从不收容被逐出的弟子。”
屈寒山悠然道:
“或者,我可以替你说几句话。”
沉默了半晌,大肚和尚道:
“谢谢。不过,与其在少林替我讲情,不如,烦劳屈大侠,在这儿替我这位兄弟说情还好。”
屈寒山脸色变了变道:
“你知道他是谁?!”
大肚和尚道:“萧秋水。”
屈寒山厉声道:”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大肚和尚道:
“不知道。”
屈寒山目中已有杀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帮他?!”
大肚和尚道:
“是。”
屈寒山大奇道:
“为什么?!”
大肚和尚平静地道:
“因为今日如我俩调换位置,他一样会帮我的。”
屈寒山脸色一沉:
“要是他作的是十恶不赦的事呢?!”
大肚和尚毫不考虑就说:
“萧秋水不会作十恶不赦的事!”
屈寒山叱道:
“我告诉你,他现在所做的正是该打下十八层地狱的事!”
阿弥陀佛。”大肚和尚平静地道:“那我也跟着去,”微笑向屈寒山道:
“何况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广东五虎的头垂得更低,萧秋水一颗心却在燃烧!
屈寒山目光收缩,已变得如剑般的锋利——
他一生中,从没有这般生死相随的朋友!
所以他要立即除去这两人——
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别人有的,总会感到刺眼。
屈寒山打从心里知道,他并不是不能击倒这两人,而是无法毁这两人的信任。
大肚和尚凝神以对,他知道面对屈寒山,可能便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战。
萧秋水虽体力未曾复原,但他却斗志旺盛——他要为大肚和尚而战,要为崖上的唐方而战,山上的兄弟们而战:——
这种感情,仿佛就是天生的、应该的,连说“谢”字都属多余。
屈寒山怒笑道:
“那你就入地狱好了。”
一挥手,血影一闪,血影大师疾扑大肚和尚——
要杀他们,就得先把大肚和尚与萧秋水分开。
屈寒山自己有把握在两招内击杀萧秋水。
血影大师本就恨大肚和尚入骨,一出手,左手火焰刀,右手血影掌!
大肚和尚猛吸一口气,一低头,一头冲了过去!
这两人用的是拼命招式,一旦交上了手,任何人都没办法把这两个好打杀的出家人分开了。
正在此时,忽听一人笑道:
“了了,你怎地如此冲动?”
人影一闪,竟挡在大肚和尚、血影大师之间。
血影大师怒叱道:
“挡我者死!”
大肚和尚双掌一推,一阴一阳:
“死者不生!”
那人却毫不闪躲,这一下,两大高手夹击,眼看那人就要命丧当堂。
那人一回身,面向大肚和尚,一个照面之下,大肚和尚却突然住了手。
那人再一返身,血影大师双掌已至,易掌为爪,少林虎爪,要把那挡着的人抓出十个血洞。
那人一扬手,虎爪抓在那人臂上,也不知怎的,血影忽然跌了出去,飞跌了出去。
来人却似无所觉——血影大师更觉震惊无比:他的双爪在钳住对方手臂,一股极大的力量,就在那人没有动手的情形下,直把他震飞出去。
萧秋水本凝神面对屈寒山,场中忽有变化,他一转身,就看见了那人:
青布衫、白布袜、黑布鞋——
平凡的人。
大侠梁斗。
就在萧秋水回头的刹那间,屈寒山本有十次机会可以杀死萧秋水。
但萧秋水此时已喜极叫出:
“梁大侠!”
屈寒山觉得梁斗已望向这边来:他不能当着梁斗的脸,下手杀死萧秋水。
就在这一怔之间,梁斗已笑吟吟地向萧秋水道:
“怎么啦?你穴道解了。”
这一声招呼,很是亲切,这时场中广东五虎,齐齐把拳恭声道:
“梁大侠!”
梁斗把拳回礼。场中又多了一个人,一个苦着脸的人:
“梁大侠上了阿坡岩,见不着古深,便说那里离五龙亭极近,要下来一趟,见一个人。”
说话的人自然就是康出渔。
他拦不住梁斗来此,生恐屈寒山见责,忙说明因由。
梁斗也笑向屈寒山道:
“我本来就要来此的。”
屈寒山也向梁斗笑道:
“梁大侠要见的是什么人?”
梁斗指着大肚和尚笑道:
“要见这位大渡,传一句话,东海惠州林公子不来了,他要我转告大渡这句话。”
屈寒山强笑道:
“喔,原来是这样。”
萧秋水突然嘶声嚷道:
“梁大侠,他,他就是‘权力帮’中‘剑王’!”
屈寒山就是权力帮之剑王?!——
萧秋水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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