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对岸的灯火了吗？”
“看见了。”
“那么是什么，告诉我，上面是些什么字。”
“我，我看不清楚，只看见颜色。你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第一个是健牌广告，第二个是蜜蜂牌缝纫机，后面是……”
瑟瑟的寒风中，他和她伏在江边的堤岸上，看着对岸五色的灯光闪闪灭灭。夜晚的冷风吹得他们止不住颤抖，他们依然一动不动地趴着，说着话。他们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对岸，寻找共同的交汇点。
灯光反射在江面上，泛起五颜六色的磷光。从他们的眸子里，能看出一丝一丝的色彩游离出眼眶，溶化在夜色里，温馨着他们眼前的一小片空间。
又是一阵冷风袭来。
“冷吗？”
“有点。”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捏在掌心里。
“你的手冰凉。”
“其实我不觉得冷。”
“胡说。”
他把她的手捏得更紧了，凉凉的感觉沿着他的手指上升。他真想用自己的体温熔化她的冰凉，这样，他就可以让自己一颗温暖的心彻底和她融合在一起。
很多年以后，当他再次走过浦江的堤岸，已是物是昨非。昔日的广告牌早已拆除，替代它们的是东方明珠、国际会议中心、香格里拉酒店。同样的夜，同样的浦江，同样的堤岸，不同的是夜空下的景色、建筑、灯光，还有身边川流的人群。怀揣着多年以后的一颗心，他想到了多年以前。心，依然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跳动的心，但心的角落里，岁月划过的痕迹时不时抽打着多年前的悸动。记忆，敲到哪里都是疼的，这种疼痛来得多么温柔，他喜欢这种隐隐作痛的感觉，那么深刻。很多年，有过的快乐和嬉笑的日子模糊得记不清了，日常生活的漂洗，淘尽了外面的浮华和喧嚣，而一瞬的感觉，在日复一日的习惯中，变成了记忆中永恒的东西。
有了家以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成了某一种习惯，固有的责任，生存的忙碌，使他不可能回到很多年以前去寻找悸动，一切是平静的。从茫然无知的冲动到平淡实在的生活，是这么多年生活给予他的馈赠。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时刻，无须刻意追求和寻找，很多年很多次短短的一瞬，会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动。为自己感动，为年少的痴迷，青春的狂乱。他明白了，经过生活的沉淀，很多年很多的一瞬，才会变得漫长。
空旷的江面，吹来一些冷风，凉凉的感觉和很多年前一样，人群不会注意到他在寒冷中感觉到的温馨。石砌的岸墙早已消失，曾经是上海一道迷人风景的恋人墙，此时也已不在。
今夜，他走过浦江边上。他也曾路过堤岸，更多时是一个人的漫步，多年前的夜色里，一个青年怀揣着无名的忧伤，想着孤独，幻想一片温柔的天空和拂绕心灵的暖流，默默地思考人生，想象未来。他也曾暗自嘲笑过伏在堤岸上的恋人们，都是匆匆的一瞬，太短暂了，就如人生宛若匆匆的一瞬，来不及体验，或许就已失去。他没有想到，那一瞬会降临在他身上。
那个一瞬中的女孩，现在在哪里呢？也许在某一个地方，此刻正幸福着，这样想着，他的心里有了一些宽慰。是啊！一瞬，漫长的人生中这一切只能算作匆匆的一瞬，可谁能否认这一瞬的存在呢？谁能否认这一瞬的永恒呢？也许，它比漫长的人生来得还要漫长，因为它已经在你的心灵中获得了永恒的机会。
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可是这一瞬有无限的可能，它走进了生命的最深处，在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拓展了无限的可能。生命可以结束，这一瞬却在偶然中获得永生，成为一瞬中的无限漫长，原本孤独的人群，获得了心灵的慰籍。
今夜，他路过浦江的堤岸，只是偶然。回首看去，一切该发生的还会继续发生。他知道，从今以后无数个活着的夜晚里，无论是很多年以前还是很多年以后，或者只是现在，一次次的偶然，会让漫长人生中的一瞬夜晚成为人生一瞬中的漫长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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